面具接近了之后显得那么大,除此之外他什么也看不见。铁笼子的门离他的脸只有几个手掌的距离。老鼠知道了等待着它们的是什么。其中一只跳上跳下,另一只一一个在下水道里威风瘭瘭的老滑头一站起来,用粉红色的爪子抓着铁丝网,疯狂地嗅着空气中的味道。温斯顿能看见它们的胡须和黄牙。绝望的惊恐又一次抓住了他。他眼前一抹黑,束手无策,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是中国古代宫廷里一种常见的刑罚。”奥伯良说话还是一副说教的样子。
面具罩在了他的脸上。铁丝擦着他的脸颊。就在这时一不,没有松口气,只是希望着,只有一丝的希望。太晚了,也许太晚了。他突然发现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可以允许他转嫁他的刑罚一只有一个身体可以为他挡住老鼠。他疯狂地一遍又一遍地叫着:
“咬朱丽亚!咬朱丽亚!不要咬我!咬朱丽亚!不管你们对她做什么。把她的脸撕下来,啃得她只剩骨头。不要咬我!咬朱丽亚!不要咬我!”
他往后落了下去,坠人了万丈深渊,远远地离开了那些老鼠。他还绑在椅子上,但他从地板上掉了下去,穿过大楼的墙壁,穿过地球,穿过海洋,穿过大气层,进人了外层空间,进人了星际空间一一直远离、远离、远离那些老鼠。他经过了若干光年,可是奥伯良还在他的身边。还是有铁丝在他脸颊上留下的冰冷的感觉。透过包围着他的重重黑暗,他又听见了一声金属的咔哒声,他知道这是关门而栗子树咖啡馆几乎空无一人。一道金色的阳光斜斜地透过玻璃洒在布满灰尘的桌面上。十五点正是最冷清的时候。从电幕里传来了轻微的音乐。
温斯顿坐在他常坐的角落里,看着空空的玻璃杯。他不时抬头瞄一眼对面墙上那张正注视着他的巨大的脸。“老大哥在看着你”,下面的一行字写着。不用招呼,招待上前来给他斟满了胜利牌杜松子酒,又拿出了一个塞子上插着羽毛管的瓶子,往他的杯子里倒了几滴。那是丁香味的糖精,这家咖啡馆的特色。
温斯顿在听电幕里传来的声音。此刻只有音乐,但任何时候都可能有和平部发来的特别战报。从非洲前线传来的消息令人极为不安。他一整天都不时地为此担心。一支欧亚国的军队(大洋国在与欧亚国交战,大洋国一直在与欧亚国交战冤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向南推进。午间战报没有提到具体的地域,但是战事很可能巳经蔓延到了刚果河口。布拉柴维尔和利伯维尔岌岌可危。不用看地图就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不仅是失去中非的问题院在整个战争中,大洋国的本土第一次受到威胁。
一种强烈的感情,确切地说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说不清的激动,点燃了他,然后又消退了。他不再想战争的事了。这些天,他无法长时间集中思想考虑任何问题。他拿起杯子一饮而尽。与往常一样,他颤抖了一下,甚至轻轻地打了一个嗝。这东西真难喝。丁香和糖精本身巳经够恶心的了,盖不住那种油腻的味道,最糟糕的是,日夜陪伴着他的杜松子酒的味道在他的脑子里牢牢地与那些东西的味道联系在一起。
他从来没有说起过那些东西的名字,想也没想过,也尽量不去想。他只是模糊地意识到那些东西的存在,那东西在他的面前盘旋,那种味道一直留在他的鼻腔里。杜松子酒泛了上来,他透过紫色的嘴唇打了个嗝。自从获释以来,他长胖了,也恢复了原来的气色一其实比原来还好。他的五官变粗了,鼻子和颧骨上的皮肤变成了粗糙的红色,连光秃秃的头皮都红得过头。招待又一次不用招呼就拿来了棋盘和最新一期的叶泰晤士报》,报纸翻开到有棋局的那一版。这时,他看见温斯顿的杯子空了,便拿来杜松子酒瓶给他斟满。不必招呼。他们知道他的习惯。棋盘总是给他备好,角落里的那张桌子也总是给他留着。即使店里生意好的时候也没有人跟他坐一张桌子,因为没有人敢坐得离他太近,怕被人看见。他甚至不用数自己喝了多少。他们会不定期地给他一张脏兮兮的纸条,据说是账单,可是在他的印象中,他们似乎总是少算他的钱。如果他们多算了他的钱也无所谓。现在他总是很有钱。他甚至有了一份工作,一个清闲的差事,比原来的工作收人还高。
电幕里的音乐停了,一个声音开始说话。温斯顿抬头聆听着。然而,不是前线战报。只是富足部发布的一条简要通告。看来,在上一个季度中,第十个三年计划的鞋带产量超额完成了百分之九十八。
他研究了一下棋好棋子这是一个很棘手两个马遥棋先走,并在两步之内将死。”温斯顿抬头看着老大哥的画像。白棋总是赢,他好像隐约看透了天机似的。总是这么安排,从不例外。自从开天辟地开始,黑棋从来没有赢过。这难道不是象征着正义战胜邪恶这一永恒不变的规律吗?那张巨大的脸注视着他,充满了冷静的力量。白棋总是赢。
电幕里的声音停了,加人了另一个更严肃的声音院“十五点三十分将发布重要通告,所有人必须注意收听。十五点三十分!重要消息。千万不要错过。十五点三十分!”音乐又丁丁当当地响了起来。
温斯顿激动了起来,是前线发来的战报。本能3告诉他,一定是坏消息。这一整天,在非洲战场大溃败的念头不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想起来就一阵兴奋。他好像真的看见大批的欧亚国军队冲破了从未冲破过的边界,像一队蚂蚁一样长驱直人到非洲的最南端。为什么不能从侧翼包抄过去呢?非洲西海岸的轮廓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拿起白马,在棋盘上前进了一步。那里才是正确的位置。即使当一大片黑色在向南突进时,另一种力量也在秘密集结,突然插人他们的后方,切断他们的海陆联系。他感到,自己这样想的时候,那种力量巳经存在了。但是必须行动迅速。如果他们控制了整个非洲,如果他们拥有了好望角的机场和潜艇基地,大洋国就会一分为二。这可能导致任何可怕的结果:失败,垮台,重新划分世界,党的末日!他深吸了一口气。一些极为混杂的感情在他的心里斗争着一准确地说,并不混杂,而是一系列有层次的感情,说不清哪一层是最底层。
这一阵激动过去了。他把白马又放回了原处,可是他暂时无法静下心来认真研究这盘棋。他的思绪又开始游走。他几乎无意识地用手指在布满灰尘的桌面上划下:
“他们没法进人你的内心,”她说过。但是,他们可以进人你的内心。“在这里发生的一切就是永恒,”奥伯良说过。没错。有些事,自己的某些行为,是无法挽回的。你心里的某种东西死了:被烧掉了,烙掉了。
他见过她,甚至和她说过话。这并不危险。他似乎本能地知道他们对他的所作所为巳经不太感兴趣了。他本可以约她再次见面,如果他们中谁有这个想法的话。事实上,那次相遇是一个偶然。那是在一个公园里,在寒冷剌骨的三月的一天,地面冻得像铁板一样,所有的小草都了无生气,没有花朵,除了几棵破土而出的藏红花在经受寒风的肆虐。他的手快要冻僵了,眼睛也不停地流泪,他正在匆匆赶路,突然在前方不到十米的地方看见了她。他当即吃惊地发现她变了,但又说不清哪里变了。他们几乎毫无表示地擦肩而过,然后,他转身跟着她,并不是很急切。他知道没有危险,没有人会对他们感兴趣。她没说话。她斜穿过草地,好像想甩掉他,但是似乎又放弃了,任由他走在她身旁。不久,他们来到了一丛蓬乱的掉光了叶子的灌木丛中,这丛灌木既不能藏身,又不能挡风。他们停了下来。天气十分寒冷。寒风呼啸着穿过树枝,侵扰着偶尔露头的脏兮兮的藏红花。他用手臂揽住了她的腰。
没有电幕,但肯定有隐藏的麦克风,另外,他们也会被人看见。这不要紧,没什么要紧的。如果他们愿意的话,可以躺在地上干那个。一想到这,他的肌肉吓得都僵硬了。她对他的拥抱毫无反应,甚至没有试图挣脱。此刻,他才知道她哪里变了。她的脸色变得灰黄,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一半被头发遮住,另一半划过前额直到太阳穴,但这不是主要的变化。最主要的是她的腰变粗了,而且硬得惊人。他记得有一次,在一枚火箭弹爆炸以后,他帮人从废墟里把一具尸体拖出来,那尸体不仅重得难以置信,而且又硬又不听使唤,不像肉倒像石头。她的身体就给他那种感觉。他想,她的皮肤一定也和从前大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