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森斯被带走了。更多的囚犯神秘地来了又走了。其中有一个女人被送去了“101室”,温斯顿注意到,她一听到这个地方就全身发蔫,脸色都变了。又过了一会儿,如果他进来时是早上,那么这时就是下午,如果他进来时是下午,那么这时就是午夜。囚室里有六个人,有男有女,都老实地坐着。温斯顿对面坐了一个没有下巴,牙齿突出的人,看上去像一个巨大温顺的啮齿动物。他胖胖的斑斑点点的两颊鼓鼓的,很难相信他没有在嘴里藏点吃的。他浅灰色的眼睛胆怯地从一张脸看到另一张脸,一遇见别人的目光就立刻移开。
门开了,又进来一个囚犯,温斯顿一见他就打了个冷战。那是个普普通通相貌猥琐的人,也许是个工程师或者技师。吓人的是他憔悴的脸。简直像一个骷髅。因为干瘦,嘴巴和眼睛大得出奇,目光中充满了对某人某事恶毒的无法平息的仇恨。
那个人坐在离温斯顿不远的板凳上。温斯顿没有再看他,但那个受尽折磨的骷髅一样的脸似乎还在他的眼前,栩栩如生。突然,他明白了怎么回事。这个人快要饿死了。囚室里的每个人似乎同时想到了这一点。板凳上的人似乎都如坐针毡。那个没有下巴的人不停地瞄那个骷髅脸,一瞄见就心虚地移开目光,然后又无法自制地看过去。很快他就坐不住了。终于,他站了起来,蹒跚着走过囚室,把手伸进工装裤的口袋里掏来掏去,好像不好意思似的,拿出了一块脏兮兮的面包,递给了那个骷髅脸。
电幕里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那个没有下巴的人吓得跳了起来。骷髅脸立刻把手背到身后,好像在向全世界表明他没有接受那个馈赠。108“邦姆斯戴德!”那个声音吼道,“2713号杰·邦姆斯戴德!扔掉那块面包。”
那个没有下巴的人把面包扔在地上。
“站在原地,”那个声音说,“面对着门。别动。”
那个没有下巴的人照做了。他那又大又鼓的两颊在忍不住地发抖。门咣的一声开了。那个年轻军官走进来闪到一边,身后出现了一个矮墩墩的看守,胳膊和肩膀又粗又壮。他在那个没有下巴的人对面站好,军官一个示意,他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那个没有下巴的人的嘴上,好像把全身的力量都用上了。这一拳几乎打得他离了地。他的身体飞过囚室撞在便盆的底座上。一时躺在那里晕了过去,黑色的血从嘴和鼻子里汩汩地流了出来。他发出了一声几乎不自觉的呻吟。他翻了个身,用手和膝盖支撑起身子。他的假牙托裂成了两半,混合着血和唾液从嘴里掉了出来。
囚犯们都坐着一动不动,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那个没有下巴的人爬着回到了他的座位。他的半边脸被打得发青。嘴唇肿成了樱桃色的没有形状的一团,中间有一个黑洞。鲜血不时地滴到他工装裤的前胸上。他灰色的眼睛还是从一张脸看到另一张脸,比原来更心虚了,好像在观察其他人有没有因为他的受辱而瞧不起他。
门开了。那个军官用一个小小的手势指了指那个骷髅脸。
“101室,”他说。
温斯顿身边的人一阵惊慌。那个人一下跪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握着。
“同志!长官!”他喊道,“别送我去那个地方!我不是全都交待了吗?你们还想知道什么?我什么都说,什么都说!告诉我你们想听什么,我马上就说。写下来我就签字一什么都行!别送我去101室。”
“101室。”那个军官说。
那个人的脸本来就很白,这时变成了一种温斯顿不敢相信的颜色。毫无疑问是一种绿色。
“你们把我怎么样都行!”他喊道,“你们巳经饿了我好几个星期了。继续饿我,让我死吧。枪毙我。绞死我。判我二十五年。你们还想让我把谁供出来?只要说出他的名字,我什么都告诉你们。我不管他是谁,也不管你们把他怎么样。我有老婆,还有三个孩子。最大的还不到六岁。你们可以把他们都抓起来,当着我的面割断他们的喉咙,我会站在旁边看着。可是别送我去101室。”
“101室。”那个军官说。
那个人发狂似的扫视了一遍所有的囚犯,好像想找一个替死鬼。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没有下巴的人那被打烂的脸上。他用枯瘦的手臂朝他一指。
“那才是你们应该带走的人,不是我!”他喊道,“你们没有听见他挨打以后说的话。给我一个机会,我会把每一个字都告诉你们。他才是和党作对的人,不是我。”看守们又向前迈了一步。那个人的声音变成了一种尖叫。“你们没听见他说什么!”他重复道,“电幕出故障了。他才是你们要的人。把他带走吧,不要带我!”
那两个壮实的看守停下来抓住了他的两只胳膊。就在这时,他扑到地上,抓住了板凳的一条钢腿。他发出了一声动物一般的嚎叫,听不清他在喊什么。看守抓住他想把他拉开,但他抓得牢牢的,力气大得惊人。他们拉了他大约二十秒。其他犯人一动不动地坐着,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眼睛直视着前方。嚎叫停止了,那个人只剩下喘气的力气了。这时他又发出了一声不一样的叫喊。一个看守用皮靴踢了他一脚,踢断了他的手指。看守们把他拽了起来。
“101室。”那个军官说。
那个人踉踉跄跄地被带了出去,他低着头,捧着自己折断的手指,没有一丝挣扎。
又过了很久。如果骷髅脸被带走时是午夜,满么此刻就是早晨;如果当时是早晨,那么此刻就是下午。只剩下温斯顿一个人,他巳经一个人呆了好几个小时了。坐在窄板凳上很疼,他经常站起来走动走动,电幕没有制止他。那块面包还躺在那个没有下巴的人扔下的地方。起初,他需要费好大力气才能不去看它,可现在,饥饿被口渴取代了。他的嘴粘乎乎的,味道很不好。嗡嗡声和不变的白色灯光使他有点晕,脑子里面空空的。骨头疼得受不了时他就站起来,可是因为头晕得站不稳,他又几乎立刻坐了下来。每当他能够控制自己身体的感觉时,恐惧就会回到脑海里。有时,带着一种越来越微弱的希望,他想起了奥伯良和刮胡刀片。刮胡刀片可能会藏在食物里送进来,如果他们会给他吃东西的话。他依稀想起了朱丽亚。她也在什么地方受苦,也许受的罪比他更多。此刻也许她正在痛苦地尖叫。他想院“如果加倍我的痛苦可以拯救朱丽亚,我愿意吗?是的,我愿意。”但这只是一个认识上的决定,做出这个决定是因为他知道应该这样做。这不是他的感觉。在这种地方,你没有任何感觉,除了痛苦和对下一刻的痛苦的预感。另外,当你真正承受痛苦的时候,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你有可能希望加剧自己的痛苦吗?但是这个问题现在还无法回答。
脚步声又近了。门开了,奥伯良走了进来。
温斯顿跳了起来。这一幕使他失去了所有的戒备。多年来,他第一次忘记了电幕的存在。
“他们把你也抓了!”他喊道。
“他们早就把我抓了,”奥伯良温和地说,语气中带着遗憾的嘲讽。他闪到一边。从他身后出现了一个胸肌发达的看守,手里拿了一根长长的黑警棍。
“你知道的,温斯顿,”奥伯良说,“别骗自己了。你知道一你一直知道。”
是的,他现在才明白,他一直都知道。但是没有时间考虑这个了。他的眼睛盯着看守手中的警棍。它可能落在他身上的任何部位院头顶,耳朵尖,上臂,肘部……是肘部!他扑通跪了下来,几乎瘫倒,他用另一只手握着被打的那个胳膊肘。一切都发出了爆炸般的黄光。没想到,没想到这一下会这么疼!黄光退去,他看见两个人俯视着他。看守看着他扭曲的身体哈哈大笑。无论如何,一个问题巳经有了答案。没有,绝没有任何原因会使你希望加剧自己的痛苦。关于痛苦,你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希望它停止。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肉体的痛苦更可怕的了。他毫无办法地握住自己的左臂在地上滚来滚去,脑子里一遍一遍地想着:在痛苦面前没有英雄,没有英雄。
他好像躺在一张行军床上,只不过这张床很高,而且他被绑得结结实实的,一动也不能动。比平时更强的光线打在他的脸上。奥伯良站在他身边,专心致志地看着他。在他的另一边站着一个穿白大褂的人,拿着一个皮下注射器。
即使睁开眼,他也只能慢慢看清周围的一切。印象中,他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一个深深的水下世界游到这里来的。他不知道自己在水里呆了多久。自从被捕的那一天起,他就没见过白天和黑夜。此外,他的记忆也不太连贯。有些时候,他的意识一就连睡眠时的那种意识都完全停止了,经过了一段空白之后,又重新清醒了起来。而那段空白是几天、几个星期还是几秒,他无从知晓。
在肘部遭到第一击之后,噩梦开始了。后来他才发现,当时发生的只不过是一个序曲,是所有囚犯都要经历的例行审问。有一长串罪行一间谍活动、蓄意破坏等等一每个人都必须依次供认。招供只是一个形式,而拷打却是真实的。他挨了多少次打,每次持续了多久,他巳经不记得了。每次都有五六个穿黑制服的人同时打他。有时用拳头,有时用警棍,有时用铁棒,有时用皮靴。有时他像动物一样不知羞耻地在地上打滚,身子在地上扭来扭去,没完没了地无望地躲避着踢踩,结果却招来了越来越多的殴打,他们踢他的肋骨、腹部、肘部、小腿、腹股沟、睾丸、尾椎。有时殴打一直不停,直到他感到最残忍、邪恶、不可原谅的不是看守们持续的殴打,而是他无法强迫自己失去知觉。有时他吓破了胆,他们还没打,他就开始求饶,只要看见一只拳头向后一撤准备出拳,他就迫不及待地交待出一大串真真假假的罪行。有时他一开始决心什么也不说,但是在痛苦的喘息中还是被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有时他想软弱地妥协一下,他对自己说院“我会招供的,但不是现在。一定要坚持到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再踢三脚,再踢两脚,然后我就说他们想听的。”有时他被打得站不起来,像一袋土豆一样倒在囚室的石板地上,他们让他休息几个小时,然后拖出来再打。有时休息的时间更长一些。他记不清了,因为那主要是在睡眠和昏迷中度过的。他记得有一个囚室,里面有一张木板床,一个从墙里伸出来的架子,一个铁皮洗脸盆,每顿饭送来热汤、面包,有时还有咖啡。他记得有一个粗鲁的理发师来给他刮胡子、理发,还有一些穿白大褂的一本正经的冷冰冰的人来摸他的脉搏,测试他的生理反射,翻他的眼皮,生硬地在他身上摸来摸去,检查有没有骨折,往他的胳膊里打针让他睡着。
殴打的次数少了,而且主要是为了威胁他,如果他的回答不令人满意,他就会随时受到这种恐吓。现在审问他的人不是那帮穿黑制服的流氓了,而是党内的知识分子,这些人长得又矮又胖,动作敏捷,戴着亮闪闪的眼镜,他们轮番审问他,每次大约持续十小时或十二小时,这是猜测,无法确定。这些审讯者不断让他吃些小苦头,痛苦并不是他们主要的工具。他们打他耳光,拧他耳朵,扯他头发,让他单脚站立,不让他撒尿,用强光照他的脸直到他流泪。但这样做的目的只是为了羞辱他,摧毁他的辩解能力。他们真正的武器是无情地连续盘问,一连好几个小时,使他说错话,为他设下圈套,歪曲他所说的一切,抓住他的每一个谎言和自相矛盾的地方使他服罪,直到他因为羞愧和精神疲劳而泪流满面。有时,他在一次审问中会哭六次。大多数时候,他们用语言侮辱他,稍一迟疑就威胁着要把他交给看守;可是有时,他们会突然换个口气,称呼他同志,用英社和老大哥的名义感动他,痛心地问他,是否至今还对老大哥不够忠诚,还不愿改过自新。经过数小时的审问,当他精神崩溃的时候,连这种话都能使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最终,这喋喋不休的声音比看守的皮靴和拳头使他崩溃得更彻底。让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让他签字他就签字。他唯一关心的就是搞清楚他们想让他说什么,然后马上交待,免得吃苦头。他承认暗杀了地位显赫的党员,散发煽动性的小册子,挪用公共基金,出卖军事情报,以及各种各样的破坏行为。他承认自己被东亚国政府收买,从1968年开始一直是他们的间谍。他承认相信宗教,崇拜资本主义,而且性变态。他承认杀了自己的妻子,虽然他知道,他的审讯者一定也知道,他的妻子还活着。他承认多年来一直与哥德斯坦有个人交往,他和几乎每一个他认识的人都是地下组织的成员。承认一切罪行,牵连每一个人会容易一些。再说,在某种意义上这都是真的。他确实是党的敌人,在党的眼里思想和行为没有差别。
他还有另外一·种记忆。这些记忆孤零零地存在于他的脑子里,好像一·幅幅照片,周围被黑暗包围着。
他在一间说不清是黑暗还是明亮的囚室里,因为他除了一双眼睛什么也看不见。旁边的仪器发出缓慢而有规律的滴答声。那双眼睛变大变亮了。突然他从座位上飞了起来,飞进了那双眼睛里,被吞没了。
他被绑在一把椅子上,周围都是仪表,灯光亮得剌眼。一个穿白大褂的人正在读仪表上的数字。外面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门开了。那个脸像蜡像一样的军官带着两个看守走了进来。
“101室。”那个军官说。
那个穿白大褂的人没有回头。他也没有看温斯顿,他还在看仪表。
他在一条宽大的走廊里打滚,走廊有一公里宽,装着耀眼的金色的灯,他一边狂笑,一边扯着嗓子交待罪行。他什么都承认了,连他在接受酷刑时忍住了没有承认的都承认了。他将自己整个一生讲给别人听,而那个听众早巳了解一切。和他在一起的有看守、审讯人、穿白大褂的人、奥伯良、朱丽亚、查林顿先生,都在走廊里打滚,边笑边喊。某些原本应该发生的事不知怎么跳过去了,没有发生。一切都很好,没有更多的痛苦,他一生的最后一个细节被公开了,理解了,原谅了。
他从木板床上坐起来,好像听见了奥伯良的声音。在整个审讯过程中,虽然他一直没有见到他,但他感到奥伯良就在他身边,只是看不见而巳。奥伯良在指挥一切。是他让看守来殴打温斯顿,又不许他们打死他。是他决定温斯顿什么时候该痛得尖叫,什么时候该稍稍喘息,什么时候该吃东西,什么时候该睡觉,什么时候该打针。是他在提问并且暗示答案。他是拷打者,又是保护者,是审讯人,又是朋友。有一次一温斯顿记不清是在他打了针睡着的时候,还是在正常睡眠中,或许甚至是在他清醒的时候一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低语院“别担心,温斯顿,有我关照你。七年来我一直在关注你。现在到了关键时刻了。我要拯救你。我要把你变得完美无缺。”他不能肯定这是奥伯良的声音,但这正是在七年前的另一个梦里对他说“我们会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