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一九八四·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27087700000002

第2章

另一个人叫奥伯良,他是内党党员,担任着重要职务,他的地位如此之高,温斯顿对他的工作性质也不太了解。看见身穿黑色工装裤的内党党员走近,围着椅子的一群人霎时一片肃静。奥伯良长得高大魁梧,脖子很粗,脸庞粗矿、幽默、而又蛮横。虽然外表令人望而生畏,他的举止却颇有魅力。他有一种奇怪的本事,他把眼镜往鼻梁上推的动作异常文雅,人们很容易对他消除戒心,说不清为什么。这个动作让人想起十八世纪贵族递上自己的鼻烟盒的动作,如果还有人用这种方式思考的话。温斯顿在认识奥伯良的十来年中大概只见过他十来次。他被他深深吸引,不仅因为奥伯良优雅的举止和拳击好手的体格之间的反差令他着迷,更重要的原因是一个藏在内心深处的信念一也许算不上信念,而只是一个希望一希望奥伯良的政治立场并非绝对正统。他脸上的某种东西不由分说地使人产生这种联想。他脸上也许并没有挂着非正统的标签,写在他脸上的只是智慧。无论如何,他看上去像是一个能说心里话的人,如果你能设法躲过电幕与他单独相处的话。温斯顿从未努力证明过这种猜想一事实上,也不可能做到。这时,奥伯良看了一眼手表,发现马上就到十一点了,他显然决定留在记录处,等两分钟仇恨结束之后再走。他在温斯顿同一排坐了下来,与他之间隔了一个位子。一个在温斯顿旁边的隔间里工作的小个子棕发女人坐在他们中间。那个黑发姑娘坐在他后面。

过了一会儿,房间一头的大电幕爆发出一阵恐怖剌耳的尖叫声,像一台没有油的大机器空转的声音。这是一种令人咬牙切齿、后脖子上汗毛直竖的噪音。仇恨开始了。

人民公敌埃曼纽尔·哥德斯坦的脸照例出现在屏幕上。观众席中一片尖利的嘘声。那个小个子的棕发女人发出了一声夹杂着恐惧和厌恶的尖叫。哥德斯坦是个堕落的叛徒,很久以前(谁也记不清是多久以前)他曾经是党的领导人之一,几乎和老大哥平起平坐,后来他参加了反革命活动,被判处死刑,可是又神秘地逃脱了,从此不知去向。两分钟仇恨的内容每天不同,但每次哥德斯坦都是主角。他是个大叛徒,是最早玷污党的纯洁性的人。所有后来对党犯下的罪行,所有的背叛变节尧阴谋破坏、异端邪说以及偏离党的路线的行为,全都直接源自他的教唆。他还活着,正在某处策划他的阴谋院也许在海外,在他的外国主子的庇护之下,偶尔甚至听说他可能藏身在大洋国的某个地方。

温斯顿的横膈膜收紧了。每次看见哥德斯坦他都有一种痛苦复杂的感情。那是一张精瘦的犹太人的脸,长着一圈浓密蓬松的白发,留着小山羊胡子一这是一张睿智的脸,可是不知怎么,生来就让人厌恶,他的鼻子又长又瘦,鼻尖上还架着一副眼镜,看上去老态龙钟。这张脸看上去像一头绵羊的脸,连声音都像绵羊。像往常一样,哥德斯坦在恶毒地攻击党的信条,所说的话夸张离奇,连小孩子都能看穿,但又貌似有理,使人担心其他那些立场不如自己坚定的人可能会被他说服。他在侮辱老大哥,谴责党的独裁统治,要求立即停止与欧亚国交战,提倡言论自由、出版自由、集会自由和思想自由,歇斯底里地叫喊着有人背叛了革命一这一切都用多音节词飞快地说出来,模仿的是党的演说家的一贯风格,甚至还用了一些新话的词汇,事实上,他用的新话词语比任何党员日常所用的都多。在此同时,惟恐观众对哥德斯坦的花言巧语所掩盖的事实有所怀疑,电幕上的背景出现了一队队望不到头的欧亚国的军队一一排排貌似强壮的士兵,一张张毫无表情的亚洲人的脸,一个个出现在屏幕上,继而消失,又被另一个一模一样的面孔所代替。士兵的靴子踩出的单调的、有节奏的步伐构成了哥德斯坦绵羊一般的嗓音的背景。

仇恨才进行了不到三十秒,屋里一半的人就爆发出了无法抑制的愤怒的呼喊。屏幕上那张像绵羊一样洋洋自得的脸和背景中欧亚国军队的骇人威力令人无法忍受;况且,只要一看到或者一想到哥德斯坦,恐惧和愤怒就会油然而生。他比欧亚国或东亚国更经常成为仇恨的目标,因为大洋国从不会与这两个超级大国同时交战。可奇怪的是,虽然人人都痛恨和鄙视哥德斯坦,虽然他的理论每天一甚至每天上千次地在讲台上、电幕上、报纸上、书上被批驳、推翻、嘲笑、当作可鄙的垃圾拿出来示众一虽然如此,他的影响力似乎丝毫没有减弱。总有新的傻瓜等着被他诱骗。每天都有奉他之命行事的间谍和阴谋破坏者被思想警察撕下面具。他是一支庞大的秘密军队的总司令,操纵着一个致力于推翻政府的地下反抗组织。那个组织的名字可能叫“兄弟会”。据小道消息说,哥德斯坦写了一本可怕的书,是所有异端邪说的汇编,秘密地流传着。这本书没有名字。人们提起它的时候一如果有人提起它的话一只是称它为“那本书”。然而,人们不过是通过传闻隐约地了解这些事。无论兄弟会还是“那本书”都是普通党员尽量回避的话题。

一分钟后,仇恨进人了白热化。人们在座位上跳上跳下,扯着嗓子喊着,试图压倒屏幕上那令人愤怒的绵羊一般的叫声。那个小个子的棕发女人激动得神采奕奕、满脸通红,她的嘴一张一合,像一条搁浅的鱼。连奥伯良那张严肃的脸都涨红了。他笔直地坐在椅子上,有力的胸膛一起一伏,好像正在迎接巨浪的袭击。温斯顿身后的黑发姑娘喊着院野猪!猪!猪!”突然,她拿起一本大部头的新话词典向屏幕扔去。词典砸中了哥德斯坦的鼻子,弹了回来:他的声音仍然不为所动地继续着。在片刻的清醒中,温斯顿发现他和其他人一样正在大喊大叫,还用脚跟使劲踢着椅子的横档。两分钟仇恨之所以可怕,并不是因为人们被迫扮演某种角色,而是因为人们根本无法不参与其中。

任何伪装不出三十秒就完全没有必要了。恐惧和仇恨带来的可怕的狂喜,和想杀人、想折磨人、想用大捶把人脸砸烂的欲望,像一股电流传遍了每一个人,无论他们是否情愿,都把他们变成了一群浄狞尖叫的疯子。然而,人们感到的愤怒是一种抽象的、没有指向的感情,它像喷灯的火焰一样可以调节,从一个对象转向另一个对象。因此,有那么一刻,温斯顿的仇恨完全没有针对哥德斯坦,恰恰相反,它针对的是老大哥,是党,是思想警察曰每当这时,他就爱上了屏幕上那个孤独的、备受嘲弄的异端分子,真理的唯一守护者,这个充斥谎言的世界上唯一清醒的人。可是,一转眼,他又和身边的人同仇敌忾,所有关于哥德斯坦的说法听起来都像真的。每当这时,他对老大哥的秘密仇恨就转为了崇拜,老大哥的形象高大了起来,成了一个战无不胜、无所畏惧的保护神,像磐石一样抵挡住了一群群亚洲人的进攻,哥德斯坦虽然孤立无援,连他是否存在都成问题,却像一个邪恶的巫师,只要动动嘴就能摧毁文明的架构。

有时,他甚至可以自由切换仇恨的目标。突然,他费了很大的力气,好像从噩梦中挣扎着苏醒似的,终于成功地将仇恨从屏幕上的那张脸转到了他身后的黑发姑娘身上。他的脑中闪过了一些生动美丽的幻觉。他想用橡皮警棍把她打死。他想把她扒光了绑在柱子上,用箭射得她像圣塞巴斯蒂安一样满身窟窿。他想强暴她,在高潮的那一刻割开她的喉咙。更重要的是,他比以前更加清楚自己为什么恨她。他恨她因为她年轻漂亮却性欲冷淡,因为他想和她上床却永远做不到,因为她的腰身甜美柔软,让人想一把搂住,可她的腰上却缠着一根可恶的红丝带,大胆地昭示着贞节。

仇恨进人了高潮。哥德斯坦的声音真的变成了咩咩的羊叫,一瞬间连他的脸都变成了羊脸。接着,那张羊脸化成了一个高大凶悍的欧亚国士兵,开着冲锋枪一路前进,好像要从屏幕里跳出来,一些坐在前排的人真的被吓得缩在椅子上。就在这时,每个人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敌人的身影又化成了老大哥的脸,一头黑发,长着黑色小胡子,他的脸看上去威严而又深沉,大得几乎充满了整个屏幕。没人听见老大哥在说什么。不过是一些鼓励的话,这种在枪炮声中说的话虽然无法听清每一个字,但一说就能使听的人重新充满信心。接着,老大哥的脸也渐渐隐去,取代它的是用黑体的大写字母写的三句党的口号:

战争就是和平

自由就是奴役

无知就是力量

但是,老大哥的脸还是在屏幕上停留了好几秒,仿佛他在人的眼中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一时还挥之不去。那个小个子的棕发女人扑在前排的椅背上。她向屏幕伸出双手,用颤抖的声音呢喃着,好像在说院野我的救世主!”然后,她把脸埋在手掌中,显然在小声祈祷。

这时,全场爆发出了一阵低沉、缓慢、有节奏的喊声:“B--B!……B--B!……B--B!冶·-一次又一次,非常缓慢,第一个B和第二个B之间的停顿很长一这种沉重的低语般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听起来有点野蛮,仿佛在背景中能听见光脚顿地的声音和咚咚的手鼓声。喊声大约持续了三十秒。这是在情感迸发之时经常能听到的副歌。在某种程度上,这是在赞颂老大哥的智慧和威严,但更重要的是,这是一种自我催眠,用有节奏的噪音故意淹没自己的意识。温斯顿的五脏六腑都凉了。在两分钟仇恨中,他无法不加人那种集体癫狂,可这种低级的“B-B!……B--B!”的喊声总是让他感到恐怖。当然,他和其他人一起喊着:没别的办法。掩盖感受,控制表情,做所有人都在做的事,这是本能的反应。然而,可以理解,有那么几秒钟,他的眼神也许泄漏了他的心事。那件重要的事就是在这时发生的一如果它真的发生过的话。

一瞬间,他遇上了奥伯良的目光。奥伯良巳经站了起来。他摘下了眼镜,正在用他特有的动作把眼镜重新架在鼻梁上。有一刹那,当他们的目光相遇的时候,温斯顿立刻知道一没错,他知道!一奥伯良想的和他一样。他们之间传递了一个准确无误的信息。仿佛他们的思想都打开了,某些想法通过眼睛从一个人的心里流进了另一个人的心里。“我和你一样,”奥伯良好像在对他说,“我完全了解你的感受。我了解你的一切轻蔑、憎恨和厌恶。不过,别担心,我站在你这一边!”接着,这片刻的灵光一闪即逝,奥伯良的神情又变得和其他人一样深不可测。

就是这样,温斯顿巳经不确定这件事是否发生过了。这种事从来没有下文。它唯一的作用就是保持他心中的信念,或者希望,希望除了自己之外还有别人与党为敌。说不定,传说中的庞大的地下反抗组织是真的一也许真的有兄弟会!虽然不断有人被逮捕,在交待罪行之后被处决,可还是没法确定兄弟会是否只是一个神话。有时候,他相信。有时候,他又不相信。没有任何证据,只有一些转瞬即逝的印象,也许说明了什么,也许什么也不是:无意中听见的一段交谈,厕所墙上模糊的涂鸦一有一次,他甚至注意到两个陌生人相遇时手上的小动作,看起来好像熟人打招呼。这一切都是猜测:很可能全是他的想象。他回到了自己的小隔间,没有再看奥伯良一眼。他从未想过要把他们片刻的接触发展下去。即使他知道该怎么做,那也是超乎想象地危险。有一秒钟、两秒钟,他们交换了一个含糊的眼神,到此为止。但是,即使这个,在人们不得不忍受的封闭和孤独中,也是一件值得记住的事。

温斯顿清醒过来,坐直了身子。他打了一个嗝。杜松子酒的味道泛了上来。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纸上。他发现,当他坐在那儿无助地沉思的时候,他的手一直在写,好像自动的一样。他的字不再像刚才那样歪歪扭扭、密密麻麻。笔尖在光滑的纸上纵情地划过,工工整整地写下了大大的大写字母。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他写了一遍又一遍,写满了半页纸。

他禁不住感到一阵惊慌。真荒唐,写下这些字并不比开始记日记更加危险,可是有一会儿,他真想把这页写坏的纸撕掉,彻底放弃写日记的打算。

可是,他没有那么做,因为他知道那样没用。写不写打倒老大哥没有什么分别。要不要继续写日记也没有什么分别。无论怎样,思想警察都会抓住他。他巳经犯下了一即使他从未落笔写下一个字也巳经犯下了一那包含一切罪行的根本大罪。他们叫它思想犯罪。思想犯罪是藏不了一辈子的。你可能成功地躲过一时,甚至一年,但他们迟早会抓住你。

那总是在夜里一抓捕无一例外地发生在夜里。你突然被人从睡梦中叫醒,粗糙的手摇撼着你的肩膀,灯光剌眼,床边站了一圈阴沉着脸的人。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没有审讯,也没有关于逮捕的报道。人们就这么消失了,而这总是发生在夜里。你的名字从记录中被抹去了,你所做过的一切事情的记录都被抹去了,你曾经的存在被否认,继而遗忘。你被废除了,消灭了:通常的用词是蒸发了。

他一时心绪狂乱,急促潦草地写了起来:

他们会打死我我不在乎他们会在我的脖子后面开枪我不在乎打倒老大哥他们总是在你脖子后面开枪我不在乎打倒老大哥。

他往椅背上一靠,有点惭愧地放下了笔。紧接着,他猛地跳了起来。有人在敲门。

巳经来了!他吓得像只老鼠似的不敢动弹,徒劳地希望,不管是谁,敲一阵之后就离开。可是那个人没有走,敲门声又响了起来。迟迟不开门是最糟糕的做法。他的心里直打鼓,但是脸上,由于长期以来的习惯,或许还是毫无表情。他站起身来,迈着沉重的步子朝门口走去。

温斯顿的手刚摸到门把,就看见桌上的日记本还没合上。上面写满了打倒老大哥,字体大得从房间的另一头都能看见。真是傻得难以想象。然而,即使在慌乱之中他也意识到墨水没干,现在合上本子会弄脏光滑的纸张。

他吸了口气打开门。一种轻松的感觉立刻像一股暖流流遍了他的全身。一个脸色苍白,头发稀疏,满脸皱纹,看上去饱受摧残的女人站在门外。

“哦,同志,”她开始用一种疲惫的声音哭诉道,“我听见你回来了。你能不能去看看我们家厨房的水槽。水槽堵住了,而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