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一九八四·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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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他继续在柔软的地毯上踱来踱去。他虽然身材魁梧,动作却十分优雅。这种优雅甚至表现在把手插进口袋里和摆弄香烟的动作上。他给人的印象不仅是充满了力量,而且非常自信,有一种洞悉世情而又略带嘲讽的态度。无论多么急切,他从来没有狂热分子的那种单一的热情。他说起谋杀、自杀、性病、截肢和易容总是带着一种淡淡的玩笑的口吻。“这是不可避免的,”他好像在说,“这是我们必须做的,丝毫不能退缩。但是等到日子好过的时候我们就不会这么做了。”温斯顿对奥伯良十分钦佩,几乎是崇拜。他暂时忘记了影子一般的人物哥德斯坦。当你看见奥伯良有力的肩膀和粗矿的面庞,既丑陋又有教养,你一定会认为他是战无不胜的。没有他应付不了的计谋,没有他预见不到的危险。连朱丽亚都被他震住了。任凭手中的香烟熄灭,她还在专注地听着。奥伯良继续说:

“你们听说过兄弟会的存在,一定巳经形成了自己的想象。你们也许想象了一个由谋反者组成的庞大的地下世界,在地下室里秘密集会,在墙上涂写预言,相互之间通过暗号或者特殊的手势相认。根本没有这种事。兄弟会的成员无法认出对方,一个人只能了解很少几个人的身份。如果哥德斯坦本人落人思想警察的手中,他也无法给出所有成员的名单,或者任何有关的信息。根本没有这样的名单。兄弟会是无法消灭的,因为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组织。使它成为一体的只是一个无法毁灭的信念。除了这个信念,没有什么在支撑着你。没有同志关系,也没有互相鼓励。当你最终被捕的时候,也没有人会帮助你。我们从不帮助我们的成员。最多,当绝对有必要封住某人的嘴的时候,我们偶尔能把一片刮胡刀片秘密送进囚室里。你们必须习惯没有结果没有希望的生活。你们会为我们工作一段时间,然后被捕、招供,最后死去。这是你们能见到的唯一的结果。在我们的有生之年不可能发生任何显着的改变。我们巳经死了。我们真正的生命在于未来。我们将作为一杯骨灰成为未来的一部分。但是未来有多远,谁也不知道。也许一千年。眼下唯一可能的就是逐渐扩大理性的地盘。我们无法集体行动。只能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从一代到另一代传播我们的认识。在思想警察面前,我们别无他法。”

他停下来第三次看了看表。

“你差不多该走了,同志,”他对朱丽亚说,“等等。还有半瓶酒呢。”

他斟满了酒杯,举起了自己的杯子。

“这次该说什么呢?”他还是带着那种淡淡的嘲讽说,“为了让思想警察晕头转向?为了消灭老大哥?为了人类?为了未来?”

“为了过去。”温斯顿说。

“过去更重要,”奥伯良郑重地同意。他们干掉了杯中的酒,朱丽亚立刻起身离开。奥伯良从柜子顶上拿来一个小盒子,取出一片白色药片,叫她放在舌头上。他说,千万不能让人闻出酒味,开电梯的人鼻子很尖。门一在她身后关上,他就似乎忘记了她的存在。他又来回走了两步,然后停了下来。

“还有一些细节需要敲定,”他说,“我想你们一定有一个藏身之地吧?”

温斯顿向他说起了查林顿先生店铺楼上的那间房间。

“暂时就这样吧。以后我会给你们安排别的地方。经常换地方很重要。同时,我会尽快给你送去一本‘那本书’。”一温斯顿注意到,连奥伯8良说起那个词都好像带着着重号一“哥德斯坦的书,你明白。过几天我才能拿到。现存的数量不多,这你想象得到。思想警察搜寻和销毁这本书的速度几乎和我们生产的速度一样快。这没有什么分别。这本书是无法毁灭的。即使最后一本没有了,我们也能逐字逐句复制出来。你上班带包吗?”他补充道。

“一般来说是的。”

“什么样的包?”

“黑色的,很旧。有两根带子。”

“黑色,两根带子,很旧一好的。过不了多久一我说不准哪一天一你早晨上班的时候会接到一个有打印错误的纸条,你会要求重发。第二天上班别带包。在这一天中的某个时候,一个人会在大街上碰碰你的胳膊说:‘你的包丢了。’他给你的包里会有一本哥德斯坦的书。你必须在十四天之内还给我。”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还有几分钟你就该走了,”奥伯良说,“我们还会见面的一如果我们还能再见的话一”温斯顿抬头看着他。“在没有黑暗的地方·”他迟疑地说。

奥伯良点点头,没有一丝惊讶的表情。“在没有黑暗的地方,”他说,好像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在此期间,你离开之前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有什么信息?有什么问题·”

温斯顿想了想。他似乎没有什么问题要问了,更不想说什么夸夸其谈的空话。他想到的不是任何与奥伯良或者兄弟会直接有关的东西,而是一幅组合而成的画面,有母亲在生前最后的日子里住过的那间黑暗的卧室,有查林顿先生店铺楼上的小房间,有那个玻璃镇纸,还有那幅镶在红木画框里的钢版画。他几乎随口说院“你听过一首老儿歌吗,开头是‘橙子和柠檬,圣克雷芒的大钟说’钥”

奥伯良又点了点头。他庄重而又礼貌地背完了这个诗节院橙子和柠檬,圣克雷芒的大钟说,你欠我三法寻,圣马丁的大钟说,什么时候还我?老贝利的大钟说,等我有钱了再说,肖尔第奇的大钟说淤遥

“你知道最后一句!”温斯顿说。

“是的,我知道最后一句。现在,恐怕你该走了。等等。你最好也含一片药片。”

淤肖尔第奇的大钟指的是位于伦敦肖尔第奇区(Shoreditch)的圣伦纳德教堂(St.Leonard’泽冤的大钟。肖尔第奇在历史上是伦敦的贫民区。一译者注温斯顿站起来时,奥伯良拉了他一把。他有力的一握几乎捏碎了温斯顿的手掌。走到门口,温斯顿回头看了一眼,可是奥伯良好像巳经开始把他忘掉了。他把手放在控制电幕的开关上等待着。在他身后,温斯顿看见了办公桌上那个绿色灯罩的台灯、听写机和装满文件的铁丝筐。这件事结束了。他知道,不出三十秒,奥伯良又会代表党重新拾起他被打断的重要工作。

温斯顿累得快变成胶状人了。胶状这个词很准确。这个词是自己蹦到他脑子里来的。他的身体似乎不仅像果冻一样软,而且透明。他感到如果把手举起来,光线可以从中透过。大量的工作耗干了他的血液和淋巴,只剩下一个由神经、骨头和皮肤搭成的脆弱的架子。所有感觉都被放大了。工装裤磨着他的肩膀,路面挠着他的脚底,连张开手和握拳的动作都使他的关节吱吱响。

他五天工作了九十小时。部里的每个人都是如此。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没有什么可干的,明天早晨之前没有任何党的工作了。他可以在藏身处呆上六个小时,然后回到自己的床上睡上九个小时。沐浴着下午温和的阳光,他慢慢地走上了一条肮脏的街道,朝查林顿先生的店铺走去,一路提防着巡逻队,但他毫无理由地认为今天下午不会有任何人打扰他。每走一步那个沉重的公文包就碰着他的膝盖,使他大腿上下的皮肤一阵发麻。包里是“那本书”,他巳经拥有它六天了,但还没有打开过,连一眼都没看过。

在仇恨周的第六天,看过了游行、演讲、叫喊、唱歌、旗帜、海报、电影、蜡像,听过了鼓声隆隆和号角声声、行军步伐、坦克的履带碾过、成群的飞机轰鸣、枪声震耳一经过了六天的这一切,当极度兴奋颤抖着达到高潮,对欧亚国的普遍仇恨沸腾到了如此癫狂的程度,如果人群能抓住那两千个即将在行动的最后一天被公开绞死的欧亚国战犯,一定会把他们撕成碎片一就在这一刻,突然宣布大洋国其实没有和欧亚国交战。大洋国在和东亚国交战。欧亚国是他们的盟国。

自然没有人承认发生过任何变化。只是突然之间,消息一下子传遍了各地:敌人是东亚国,不是欧亚国。当时,温斯顿正在伦敦的一个中心广场参加游行。巳经是晚上了,苍白的脸和鲜红的旗帜被泛光灯照得亮堂堂的。广场上挤满了数千人,包括大约一千个穿着小小间谍队制服的学生。在用红布装饰的讲台上,一个内党的演讲者正在对人群慷慨陈词,这个人个子不高,瘦瘦的,手臂长得出奇,大大的秃脑瓜上长着几绺稀疏的头发。他看起来像被仇恨扭曲的侏儒怪淤,双手和瘦骨嶙峋的手臂相比显得特别大,他一手抓着麦克风,另一手高举过头顶,张牙舞爪地挥舞着拳头。透过扬声器,他用金属般的声音没完没了地诉说着暴行、屠杀、流放、洗劫、强奸、虐待囚犯、轰炸平民、虚假宣传、非正义侵略、撕毁条约。听他说话的人不得不被他说服,继而激怒。每隔一会儿,群众的愤怒就沸腾起来,演讲者的声音被数千个喉咙发出的无法控制的野兽般的喊声淹没。最野蛮的喊声是孩子们发出的。演讲进行了大约二十分钟时,一个人匆匆跑上讲台,将一张纸条塞进了演讲者的手里。他打开纸条看了看,但是讲话一直没有停顿。他的声音、态度和讲话的内容都没有变,只有名字突然变了。无需任何语言,一种心领神会的感觉像波浪一样从里到外传遍了全场。大洋国在和东亚国父战!紧接着是一·阵大规模的骚乱。广场上装饰的旗帜和海报全错了!几乎一·半海报上的脸都错了。这是蓄意破坏!是哥德斯坦手下的人干的!这是一幕暴动一般的插曲,海报被人从墙上撕了下来,旗帜被撕成碎片踩在脚下。小小间谍队创造了奇迹,他们爬上屋顶剪断横幅,横幅从烟囱上飘了下来。不到两三分钟一切就结束了。演讲者仍然抓着话筒,肩膀向前耸着,另一只手高举着拳头,演讲一刻也没有停。一分钟后,人群又爆发出了野兽一般的怒吼。仇恨像先前一样继续,只是对象改变了而巳。

温斯顿回想起来,这件事给他印象最深的是,演讲者在一句话说到一半的时候改变了方针,不仅没有丝毫停顿,而且连句式都没有打乱。可是这时,他心里想的是别的事。就在这撕海报的混乱时刻,一个他连长相都没看清的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院“对不起,你的包掉了。”他心不在焉地接过公文包,什么也没说。他知道他将有很多天没有机会看它。游行一结束,他就直接回到了真理部,虽然这时巳经快二十三点了遥部里的所有工作人员都一样。电幕里播放要求他们回去工作的命令,但是这巳经没有必要了。

大洋国在和东亚国交战,大洋国一直在和东亚国交战。五年来大量的政治文献现在完全作废了。各种报告、记录、报纸、书籍、小册子、电影、录音、照片一一切都必须以闪电速度更正。虽然没有发布任何指示,大家都知道记录处领导的意图,那就是在一周之内消灭一切提到与欧亚国交战,或者与东亚国结盟的内容。这项任务非常繁重,尤其因为这件事不能明说。记录处的每个人每天要工作十八个小时,每天只能打两个盹,每次三个小时。床垫从地下室里搬了上来,铺满了整个走廊。每顿饭都是三明治和胜利牌咖啡,由餐厅的服务员推着小车送到每个人手里。每次温斯顿停下来睡觉时都尽力把桌子上的活干完,每次他爬回桌子,眼睛睁不开,浑身都疼,都会发现又一堆纸卷像雪堆一样盖住了他的桌子,把听写机埋没了一半,一直堆到地板上,第一件事就是把它们整理一下,好腾出地方来工作。最糟糕的是,这项工作绝不是纯粹的机械劳动。大多数情况只要把名字换掉就行了,但是任何详细报道都需要小心处理,外加一点想象。将战争从世界的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还是需要很多地理知识的。

到了第三天,他的眼睛疼得难以忍受,每隔几分钟就要擦一擦眼镜。这就像挣扎着做一项累人的体力活,你有权拒绝,但你却神经质地急于将它完成。如果有时间回想的话,他并不担心自己对听写机说出的每一个字,用墨水铅笔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是蓄意撒谎。他和处里的每一个人一样,急于将伪造做得天衣无缝。第六天早晨,纸卷掉落的速度慢了下来。有半个小时通风管里什么也没有;接着又掉出来一个纸卷,然后就什么也没有了。大约同时,各处的工作都缓了下来。一声低沉而又隐秘的叹息传遍了整个记录处。一项永远不能提起的伟大任务完成了。现在谁也无法用文献证明曾经与欧亚国打过仗。十二点时,部里出人意料地宣布所有人员可以休息到明天早上。温斯顿带着那个装着“那本书”的公文包回到家,工作时他一直把它夹在两腿之间,睡觉时就把它压在身子底下。他刮了胡子,差一点在浴缸里睡着了,虽然水刚才有点热。

他爬上查林顿先生店铺里的楼梯,全身的关节纵情地吱吱响着。他很累,但是没有睡意。他打开窗户,点燃肮脏的小煤油炉,放上了一锅水,准备煮咖啡。朱丽亚很快就到,在她来到之前,可以先看看“那本书”。他坐在邋遢的扶手椅里,打开了公文包的带子。

这是一本黑色的厚书,装订得很粗糙,封面上没有作者姓名,也没有书名。字体看上去也有点不规则。书页的边缘磨损了,很容易散页,好像被很多人翻阅过。扉页上写着:

寡头集体主义的理论与实践

埃曼纽尔·哥德斯坦着

温斯顿读了起来:

无知就是力量

有史以来,可能从新石器时代末期开始,这个世界上有三种人:上等人、中等人和下等人。他们以很多种方式被进一步划分,拥有无数不同的名称,他们的相对数量和对彼此的态度也随着时代而变化,但是社会的基本结构从来没有改变。即使经过大规模的动乱和看似不可逆转的变化袁总能回到同样的模式,就像陀螺仪不管怎么推总能恢复平衡一样。

这三种人的目的是完全不可调和的……温斯顿停了下来,主要是为了享受这个事实:他正在一个舒适安全的地方看这本书。只有他一个人,没有电幕,没有人从锁孔里偷听,也不用紧张地回头张望,用手掩上书页。甜美的夏天的空气抚摸着他的面颊。远处隐约传来孩子们的呼喊声,但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时钟发出昆虫一般轻微的声音。他在扶手椅里往下坐了一坐,把脚搁在壁炉围栏上。这就是幸福,这就是永恒。突然,就像人们有时看一本明知自己最终会仔细重读的书一样,他翻到另一页,发现正是第三章。他继续读了下去:

战争就是和平

世界分为三个超级大国是二十世纪中叶以前就可以预见--实际上也已经预见到的事。随着欧洲被俄国吞并,大英帝国被美利坚合众国吞并,现存的三个超级大国中的两个一欧亚国和大洋国一实际上巳经形成。第三个国家--东亚国,又经历了十年的混战才取得独立。这三个超级大国之间的边界在有些地方是任意的,在另一些地方随着战争的态势而波动,但总的来说遵循一定的地理界线。欧亚国占据了整个欧亚板块的北部,从葡萄牙到白令海峡。大洋国包括美洲、大西洋群岛--其中包括不列颠群岛、澳大拉西亚和非洲南部。东亚国比前两个国家小一点,西部疆界不太明确,它包括中国及其以南诸国,日本群岛以及大面积疆界不定的满洲、蒙古和西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