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你的朋友吗?”她问。
“不是,我从来不认识他们。他们是内党党员。另外,他们比我的年纪大多了。他们属于过去,属于革命以前的时代。我只是见过他们而巳。”
他试着向他解释。“这件事很特别。这不仅是某人被杀的问题。你有没有发现,过去实际上被抹掉了,昨天以前的一切都被抹掉了。即使存在,也只存在于几件没有文字的物品上,就像那块玻璃。我们巳经对革命和革命以前的时代一无所知。所有的记载都被销毁或者篡改了,所有的书都被重写了,所有的画都被重画了,所有的塑像、街道和建筑物都被重新命名了,所有的日期都被更改了。这个过程每一天每一分钟都在发生。历史停滞了。除了无穷无尽的现在一这个党永远正确的时代,什么也不存在。当然,我知道过去被篡改了,但我永远无法证明,虽然我自己就是篡改人。这件事一旦做完就不会留下任何证据。唯一的证据在我的脑子里,我丝毫也不确定别人是否也有与我一样的记忆。在我一生中,只有那一次,在那件事发生多年之后,我终于拥有了实实在在的证据。”
“那有什么用?”
“没有用,因为几分钟后我就把它扔了。但如果这件事发生在今天,我会把它留下来。”
“我可不会!”朱丽亚说,“我愿意冒险,但我只为值得的事冒险,不会为了一张旧报纸。如果你留着它,你会怎么样?”
“也许,不怎么样。但那是个证据。如果我敢拿给别人看,也许能在各地播下一些怀疑的种子。我不认为我们在有生之年能够改变什么。但可以想象,各地会发生小规模的反抗一一小群人团结在一起,逐渐壮大,甚至留下一些文字,让下一代继续我们未竟的事业。”
“我对下一代不感兴趣,亲爱的。我只关心我们。”
“你只有下半身是个叛逆。”他对她说。
她认为这句话非常精辟,高兴得抱住了他。
她对党的教条的影响一点也不感兴趣。每当他说起英社的原则、双重思想、过去的可变性和对客观现实的否认,而且开始用新话的词,她就感到一头雾水、无聊透顶,她说她从来不关心这种东西。既然知道是废话,干吗还要为它烦恼?她知道什么时候该欢呼,什么时候该喝倒彩,这就够了。如果他说个没完,她有一个习惯让他无计可施,那就是睡着。她是那种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能睡着的人。和她交谈,他才认识到人是那么容易假装正统,其实根本不知道正统是怎么回事。在某种程度上,党的世界观对那些没有能力理解它的人影响最大。他们能接受最明目张胆的违背现实的行为,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完全理解党要求他们所做的事情的罪孽,对公共事务也没有充分的兴趣,注意不到正在发生的事情。由于缺乏理解能力,他们保持了理智。他们简单地接受一切,所接受的东西对他们没有害处,因为那在他们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像一粒没有消化的谷子通过一只鸟的身体一样。
终于发生了。期待巳久的消息终于来了。他似乎一生都在等待这一刻。
他走在部里长长的走廊上,快到朱丽亚塞给他纸条的地方了,这时他意识到身后有一个比他高大的人。不管是谁,那个人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显然准备说话。温斯顿猛地停下来转过身。是奥伯良。
他们终于面对面了,他唯一的冲动就是逃走。他的心跳得很猛,连话都说不出来。然而,奥伯良却一直往前走着,他把一只手友好地搭在温斯顿的手臂上,两人并肩走着。他开始用那种特有的严肃而又礼貌的口吻说了起来,这种口吻使他与大多数内党党员都不一样。
“我一直想找个机会跟你聊聊,”他说,“我看到了你登在叶泰晤士报》上的那篇用新话写的文章。看来你对新话很有研究的兴趣?”
温斯顿稍稍镇静了一点。“算不上什么研究,”他说,“我是业余的。那不是我的专业。我从来没有真正参与过创建语言的过程。”
“但你写得很好,”奥伯良说,“这不仅是我的观点。最近我刚和你的一个朋友谈起这件事,他倒是个专家。他的名字我一时想不起来了。”
温斯顿的心又痛苦地颤抖了一下。毫无疑问,他指的是塞姆。可是塞姆不仅死了,而且被抹掉了,成了非人。任何人提到他,如果听得出来的话,都会招致生命危险。奥伯良的话显然是一个信号,一句暗语。由于犯下了同一种小小的思想犯罪,他们俩成了同谋。他们继续沿着走廊慢慢往前走,可是这次奥伯良停住了。带着他举手投足中常有的那种奇怪的令人消除戒心的友好态度,他整了一整鼻梁上的眼镜。接着说院“其实我想说的是,我注意到你在文章里用了两个巳经过时的词。不过它们是最近才过时的。你有没有第十版新话词典·”
“没有,”温斯顿说,“那还没有发行。记录处用的还是第九版。”
“我想第十版要过几个月才会面市。但是巳经先出了几本样书。我自己就有一本。也许你会有兴趣看一看?”
“我很感兴趣,”温斯顿说,立刻就领会了他的意图。
“有些新的改进真是非常巧妙。动词的数量大大减少了一我想你会对这个感兴趣。让我想想,我是不是派人把词典给你送来?不过,恐怕这种事我准会忘。也许,你可以在方便的时候到我家里来取?等等。我把地址留给你。”
他们站在一个电幕前。奥伯良有点心不在焉地在两个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了一个皮面的小笔记本和一支金质的墨水铅笔。他草草地写出了一个地址,撕下那页纸,交给了温斯顿,他们站在电幕的正下方,仪器那头的任何人都能看出他写的是什么。
他走了,留下温斯顿拿着那张纸,这次没有必要掖掖藏藏了。但他还是仔细记住了纸上的内容,几个小时之后,把它和一团废纸一起扔进了记忆洞。
他们最多交谈了几分钟。这件事只可能有一个意义。那就是设法让温斯顿知道奥伯良的地址。这是必需的,因为除了直接询问之外,你不可能发现别人的住址。没有通讯录之类的东西。“如果你想见我,可以到这里找我,”这就是奥伯良的言外之意。也许词典里会夹着一张纸条。但无论如何,有一件事是肯定的。他梦想的阴谋集团确实存在,而他巳经来到了它的外围。
他知道他迟早会听从奥伯良的召唤。也许明天,也许很久以后一他也不确定。眼前的事开始于多年以前,只是一个过程的继续。第一步是一个隐秘的不由自主的想法,第二步是打开一本日记。他从思想发展到了语言,又从语言发展到了行动。最后一步将发生在仁爱部。他巳经接受了这个结果。结果一开始就注定了。这有点恐怖,或者更准确地说,这就像预先尝到死亡的滋味,距离死亡又近了一步。与奥伯良说话的时候,当他理解了那番话的深意,他全身打了个冷战。他感到踏进了潮湿的坟墓,虽然知道坟墓就在那里等着他,这种恐惧却一点也没有减轻。
温斯顿泪眼模糊地醒来。朱丽亚睡意蒙昽地在他身边翻了个身,嘴里喃喃低语着,好像在说院“你怎么了?”
“我梦见……”他刚想说就停住了。这太复杂了,很难用语言来表达。除了这个梦,与之有关的记忆在醒来后的几秒钟里也涌进了他的脑海。
他闭上眼睛躺下,仍然沉浸在梦的氛围里。那是一个巨大的发光的梦境,他的一生像一幅雨后的夏天傍晚的风景画一样展现在眼前。一切都发生在那个玻璃镇纸里,玻璃的表面是苍穹,苍穹下的一切都笼罩在清澈柔和的光线中,可以看到很远很远。这个梦又包含在他母亲的一个手势里一事实上,在某种意义上,它就是那个手势,三十年后,他看见新闻片里的犹太女人做出了同样的手势,试图在直升机把他们炸成碎片之前,用手臂为她的小男孩挡住子弹。
“你知道吗,”他说,“直到现在,我还认为是我害死了我母亲。”
“你为什么要害死她?”朱丽亚说,她都快睡着了。
“我没有害死她。我没有真的害死她。”
在梦里,他想起了与母亲的最后一面,可是醒来后,那一系列与之有关的小事很快全都回到了他的脑海里。那是他多年来一直想刻意忘记的记忆。他不记得确切时间了,但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应该至少十岁,也许已经十二岁了。
在此之前,他的父亲失踪了,至于是多久以前,他也不记得。他只记得当时喧嚣不安的状况院空袭造成的周期性恐慌,躲在地铁站里,到处都是一堆一堆的瓦砾,街头贴着看不懂的公告,成群结伙的年轻人穿着同一种颜色的衬衣,面包店门外排着长队,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机关枪声一最重要的是,食物永远不够。他记得在漫长的午后,他和其他的男孩子在垃圾桶和垃圾堆四周搜寻,捡卷心菜的叶梗和土豆皮,有时甚至能捡到几片发霉的面包皮,只要小心地把上面的灰擦去就行了;他们也会在路旁等运牛饲料的卡车经过,卡车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颠簸,有时会掉下几块碎油渣饼。
他父亲失踪的时候,母亲既没有吃惊也没有悲痛,可是突然变了一个人。她好像变得毫无生气。连温斯顿都看得出来,她在等待某个必将发生的事情。她做了一切该做的活一做饭、洗衣、缝缝补补、铺床、扫地、打扫壁炉一她的动作一向很慢,奇怪的是,她没有任何多余动作,就像艺术家制作的人体模型自己动了起来似的。她高大匀称的身体似乎在自然而然地恢复静止。她会坐在床上一连几个小时一动也不动,照料着他的妹妹,一个弱小安静的两三岁的孩子,脸瘦得像猴子一样。偶尔,她也会把温斯顿紧紧抱在怀里,很久不说话。尽管年少自私,温斯顿也知道,这在某种程度上和那件她从未提过的即将发生的事有关。
他记得他们住的那间房间既黑暗又不通风,一张罩着白色床罩的大床占了房间的一半。壁炉围栏里有一个煤气炉,还有一个放食品的架子,外面的楼梯拐角处有一个棕色的几家人合用的陶制水池。他记得母亲匀称的身体在炉旁弯着腰,揽动着锅里的东西。但他记得最清楚的是自己没完没了的饥饿感,和吃饭时凶猛自私的争抢。他会缠着母亲一遍一遍地问为什么食物这么少,他会咆哮着大发雷霆(他甚至记得自己的声调,那时他巳经开始过早地变声了,有时会发出特有的低沉的声音),或者他会假装哭泣寻求怜悯,好多分到一点食物。母亲总是很愿意多给他一点。她想当然地认为“男孩子”应该吃得多一点。可是不管她给他多少,他总是还要。每顿饭她都要恳求他不要太自私,要知道小妹妹病了,也要吃东西,可是没有用。她不再给他盛的时候,他会愤怒地大喊,一手抓住锅,一手抓住她的手,往自己的盘子里菌,他甚至会从妹妹的盘子里抢来一点半点的食物。他知道他在使另外两个人挨饿,但他忍不住;他甚至感到自己有权这么做。饥肠辘辘给了他这样做的理由。两顿饭之间,如果母亲没有看着,他总是从架子上少得可怜的食物里偷出一点来。
一天,巧克力定量发下来了。过去的几个星期或者几个月都没有发过。他清楚地记得那珍贵的一小块巧克力。他们三个人只分到两盎司的一块(那时还用盎司这个单位)。显然应该分成三等分。突然,好像那不是他的声音似的,温斯顿听见自己用低沉浑厚的声音要求把那一整块都给他。母亲叫他不要太贪心。他喋喋不休地争了很久,一遍一遍地叫喊、哭闹、流泪、抗议、谈判。他的小妹妹双手紧紧地抱着母亲,真的像一只小猴子一样,睁着大大的悲哀的眼睛回头看着他。最后,母亲掰下四分之三的巧克力给了温斯顿,剩下的四分之一给了他妹妹。小女孩接过来呆呆地看着,也许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温斯顿站着看了一会儿。突然,他敏捷地一跳,从妹妹手里一把夺过了那块巧克力跑了出去。
“温斯顿,温斯顿!冶母亲在身后叫着,“回来!把妹妹的巧克力还给她!”
他停下了,但是没有回去。母亲焦虑的眼睛盯着他的脸。即使现在想起来,他还是不知道当时将要发生什么事。妹妹意识到被人抢了,小声地哭了起来。母亲搂着她,把她的脸紧紧贴在自己胸前。这个动作似乎在告诉他,妹妹快死了。他转身跑下楼梯,手里的巧克力开始融化。
他没有再见过母亲。吃完那块巧克力以后,他感到有点惭愧,在大街上晃了好几个小时,直到肚子饿了才回家。回到家时,母亲巳经不在了。那时,这种事司空见惯。除了母亲和妹妹,屋里什么也没少。她们什么衣服也没带,连母亲的外套都没拿。直到今天,他也不能确定母亲是不是死了。很可能只是被送到劳改营去了。至于妹妹,可能和温斯顿一样被送到某一个孤儿聚居地去了(那种地方叫“感化中心冶),那是内战之后的产物。或许她和母亲一起去了劳改营,或许她只是被扔在什么地方死了。
这个梦在他的脑海里栩栩如生,尤其是那个包含着一切意义的用双臂包围着保护着另一个人的动作。他又想起了两个月以前的另一个梦。正如他的母亲坐在铺着肮脏的白床单的床上,妹妹正紧紧地抱住她一样,在那个梦里,她坐在一艘正在下沉的船上,在他下方很深的地方,每一分钟都在继续下沉,但仍然透过越来越暗的海水仰望着他。
他告诉朱丽亚他母亲失踪的事。她没有睁眼,只是翻了个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我看你那时候是个没心肝的小畜牲,”她含糊不清地说,“所有孩子都是小畜牲。”
“是的。可这件事的意义在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