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人的家伙回过神,双脚在地上一稳,便如铁塔一般,花冲不但没把他推出去,反而自己打了个趔趄。
“骨头发痒了?”那家伙圆睁牛眼,脸相凶恶,“要跟老子交手!”
“老子就打断你的手!”花冲一声怒吼,不顾一切地冲上去。
那人一拳挥来,正中花冲面门。花冲“嚎”地一下向后便倒,鲜血从嘴角喷出。
一片寂静,围观者全部惊呆。
“哈哈哈哈!小崽儿,看看这是啥?”那家伙调戏般地手指着胸前的校徽,“重庆大学,听说过吗?老子们学校五·四运动时就敢造反!那时候时候你们这臭学校还在婊子肚里没生哩!”
他话刚落音,就见一个女生疯了一样扑上去:“你还花冲的命来!,我给你拼了!!”
一瞬时,整个场面象开了锅一样沸腾。先前那家伙的话早已惹恼了门里门外的人。毕竟是C学院的地盘,毕竟绝大部分是C学院的学生,谁不觉得大受羞辱,只是没一个人带头,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应该怎么办。
但现在一个女生不要命地扑了上去,这就是一声明白无误的信号。就听周围的男生女生齐发一声喊:“打死那个龟孙子!”人潮一眨眼就淹没了那个下流的家伙。
看不见究竟是怎样打的,只听见脚踢拳打的声音雨点一样“噗噗”震响、那家伙的惨叫在“噗噗”的海洋中浮出,是那么微小,那么孱弱。
正在前排清点领导人数的谢书记听到后门喧嚷,知道出事,立即从前门出去,绕到后门一看,见几十个人裹成一团,中间有一高壮汉子脸上血迹模糊,马上大喝一声:
“住手!”
几十双手一下子凝固在空中。
趁此间隙,遭了暴打的家伙一溜烟跑得不知所终。
花冲一脸鲜血,站在人圈中,扶着他的,是流着眼泪不停地替他揩伤的悦悦。
谢书记严肃着脸,向人们探问情况,然后对所有在场的人说:
“对兄弟学校的同学要友好,不能义气用事。今晚,我们是主人,人家是客人,我们要有主人的姿态。”
悦悦哭喊着:“客人也无权打骂主人!”
谢书记看她一眼,“花冲,你快回去涂点药。”他没再说什么,又匆匆挤回会场周围的学生也不急于进去了,七嘴八舌地叫喊:
“花冲你打得好!打出了我们C学院的正气!”
“打出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威风!”
“那个女生好样的,是花冲的老婆吧?”
“花冲老婆不错,我们的老婆都该向他老婆学习!”
……页子挤到圈子中央,帮悦悦一起把花冲扶出去。
“你安心回寝室,”他激动地对朋友说,“有我们在,我们一定给你争气。”
花冲脸色苍白,肿胀的嘴唇上勉强挤出一点笑。
走到半路,在无人的绿化带边,悦悦一把把花冲抱住了。她冲上去与那个男生撕打时,上衣纽扣扯掉一颗,头发乱得响个鸟巢,但她的哭声不是为此,她是为花冲英勇的男人气而激动。
“冲、我的亲爱的……”她的嘴唇在花冲脸上雨点般地啄吻,唾沫和眼泪糊了花冲一头一脸,“你好了不起!你不但写诗全校、不,全省一流,你的勇敢,也是无人匹敌……”
花冲的心里象灌了蜜,脸上却做出毫不在意,“不要乱抬举一个人。”
“不是,全校同学都为你鼓掌,你是所有女生心中的英雄。而你,又是我的亲亲……”
花冲的语气淡淡的:“你错了,在生活上,我是一个十足的胆小鬼。”
悦悦的亲吻停止,两手捧着花冲的脸,泪眼婆娑:“你是男人,你也要和我们女人一样见识吗?”
“什么?”
“女人才记仇,男人不记仇的。”
花冲终于笑了,揽住悦悦的双肩:“我明知道打不赢那个家伙。但我就是要上。”
“为什么?”
“我知道你看着我,我要为你争得荣誉。”
“我的亲亲!”悦悦象一头小母兽一样扑到他的身上,又是一阵急风暴雨似地急吻。“我也是为了你,我也打不赢那个家伙,但就是被打死,我也要上。”
“为什么?”
“我不准哪个动我男人一指头!”
轮到花冲使劲抱住了悦悦,他在狂吻她时感到嘴唇的剧痛,但他顾不得这些,他的心脏在膨胀,他感到了这世界上,被一个人爱、被一个牵挂、有一个愿为了你而不惜用生命来保护你的人的巨大满足。
今晚有月亮,月亮出得很早,银色的月光照着草地上的两个男女,直到把他们从两个人照成了一个……在花冲的心境反反复复不得宁静的日子里,张尚清却暗暗地一步一个脚印按既定方针走向自己的人生目标。两个月前的暑假中,当花冲、页子、邹清泉三人在秦巴山区艰难跋涉时候,张尚清所参加的重庆大学生老山前线慰问团一千人马,也抵达了云南庄科山,这是35027部队驻地,这个部队是收复老山地区的战役主攻团。在这里采访几天,就直插边境一线的老山和者阴山。
为体验生活,慰问团每到一个阵地,都特地要求把伙食下到连队,且不增加标准。成天就着罐头蔬菜下饭,难以下咽,但大家都做出狼吞虎咽地吃着。事后,张尚清问战士对粗菜淡饭有何感想。
“没什么别的要求,”战士们说,“只要求社会的理解。”
“你们在前方卖命当打仗的兵,”张尚清继续深入,“而绝大多数兵们在后方当和平兵,你们怎么想?”
“打仗的兵当然苦了,现在与你说着话,说不定一会儿开上去,不知道下来时脑袋还在不在。”说了这些,战士们又立即豪爽地笑,“苦了我一个,幸福十亿人嘛。不然哪来你们的安宁?”
张尚清点头:“那——官兵关系怎么样?”
“在后方都不太好,”兵们坦言,“不过一到战场,死亡面前人人平等。何况确实是各级指挥官带头冲锋,最危险的地方也是让党员先上,我们一下服气了。要是和平时期也这样,那我们就没啥说的了。”
张尚清暗自点头。都这样,他想,我在和平的大学校园里,也做一些朋友间句心斗角的事。要是我与朋友们一起上前线,不知道会不会确立一种全新的心态。
后方到底不是要掉脑袋啊!人家战士怎么说:“死亡面前人人平等。”在后方,一辈子也遇不上需共同面对的死亡,所以不可能平等,为了竞争,就可能人吃人。
这是否是为占了花冲的代表名额找通词呢?弄不清楚。只是在这种战争气氛里,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大学的一个个朋友们。
从边疆回到昆明,再一次访问35027部队。离开军营前两天,张尚清和雷翔到赵团长及周政委家作客。赵团长很年轻,年龄与他们相仿,在他的书桌上,除了一大摞一大摞的军事理论书籍外,还发现玻板底下嵌着一张小纸片:
林语堂举荐国学书:
戏剧——西厢记
小说——红楼梦
的文——昭明文选
诗——诗经
散文——左传
闲话——四书
史——九种纪事本末
小学——说文释例
怪话——老子
漂亮话——庄子
……张尚清很激动,如遇知音般地盯着野战军年轻的赵团长。晚上夜不能寐,一首长诗一挥而就,题目叫作:《无敌的钢矛是用文化造就》。他送给赵团长,赵团长的神情却没有他期望的那种激动,军人们经过死亡的战火洗礼,心潮已如深沉的高山湖泊,含蓄着深奥的生命内容。
实际上,在昆明,张尚清并没能象他设想的那样,可以让自己一展雄才。部队里就是这样:无论何时何地,都体现出严格的纪律性,使他无法随心所欲。
这种观念,直接渗透到慰问团里。部队首长有事相商,只与团长老孙及副团长雷翔接洽,张尚清无论多么渴望介入,也无济于事。雷翔火焰般的大胡子,沉稳睿智的眼睛,悬胆似地鼻梁,无不煽动起他嫉妒和仇视的烈焰。可以说,除了一首当场写给军营的长诗给他带来一些浮在表面的荣誉,被战士们称为“诗人”外,他其实是冷落的。这种感觉如此强烈,以致在返校途中,他双眼无神,茫然若失,心里异常空虚。留在昆明的二十多个日日夜夜,都笼罩在这种情绪的阴影中。
还有一个致命伤,那便是:如果要调到团市委当干部,雷翔是他最大的障碍。
赴前线考察,第一次与团市委的孙书记朝夕相处,耳濡目染中,才明白专业团干工作的前途非凡。每每讲到此处,老孙便很自豪。
“团干是党委的当然后备军,”晚上不管是在什么条件下宿营,只要有空,老孙就会不无炫耀地讲给周围的大学生听,“你们掰起指头算算,远的不讲了,就拿我们重庆的四大班子来说。”老孙的记忆之好,令张尚清等人吃惊不小,“从市委副书记到下面的各局局长……”他一连串背了十几个名字,听得张尚清心里直叫妈,原来身边的这些大领导,都是不同时期不同年代的共青团的干部出身啊。
一团火焰在张尚清的眼前照亮了,进军仕途的最好目标,就他目前的条件来说,是走团的这条路。最现实的,是利用慰问团活动的影响,直接调到团市委去,团的部门都有严格规定,一到年限,必须“转业”,于是几年时间一干满,就会顺理成章地调入党委和政府的机关。
要命的是,老孙似乎对雷翔的印象非常好,看样子,毕业到来之时,雷翔肯定可以分进团市委机关,从而堵了张尚清向官场迈进的第一步。
这使张尚清寝食不安,又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改变。
二十多天很快过去,回到重庆,已是八月下旬。各高校开学之后,由于雷翔车祸陷在甘孜州医院住院,口才很好的张尚清便作为慰问团的主要代表,到几十所大中专学校演讲。他诗人的激情用疯子一样的口才传达出来,感动了无数听众,受到重庆市团委的高度评价。
希望又在心里蠢蠢欲动,他会不会就此抹去雷翔的影响,取他而代之以调入团市委呢?
就在阴晴难定的微妙时刻,上帝给了张尚清一次残酷的机会!
他给C学院作报告已是前线归来两个月后,是整个重庆大专院校的最后一场报告了。就在他登上讲台的两个小时前,他从团市委悲哀的孙书记口中得到了确切消息:在病床上拖了五十多天的雷翔,昨天晚上不幸逝世。
张尚清的竞争对手,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归于消失。
张尚清登上秋阳照耀下的大操场讲台,心里眼里都是十月下旬的灿烂阳光。他滔滔不绝的演说持续了四个小时,仿佛亲自在炮火硝烟的战场上打过仗,对每个细节都大加渲染,刻化入微。他以当时十分流行的战场抒情歌曲《小草》作为结束,他音域宽广,唱得动情,台下已有抽泣声。
然后,他停顿了很长时间,才以凝重的语调向大家宣布:“让我们怀着沉痛的心情,一起悼念我们的慰问团副团长、建筑学院的优秀学生干部、有名的校园诗人——雷翔同学……”
他的话一落音,操场的左边一角即产生混乱,原来,是历史系的袁辉晕了过去。
但这不影响张尚清什么,在这之后一个月,他被正式调入重庆市团委学生部,离开了C学院。
他走的时候象傅勤一样,一点不事声张,大多数朋友不知道不说,甚至没跟方圆打一声招呼。
作为步入政界的起点,他开始了决定性的起飞。
到了市团委短短两个月,他就担任秘书工作,并兼团委机关报副刊编辑。对他来说,近期目标是实现了,他在C学院的心机和努力都没白费。那么,在团市委,凭他的聪明和勤快,他一定可以达到更高的目标。
他走得很彻底,没再回过C学院。他在朋友们的生活当中,一刀两断似地猛然消失了。
现在,一到夜晚,他就坐在团市委宿舍更加狭小的房间里,燃着香烟,独自品味岁月。他的个性非常强悍,他知道他的人生奔袭仅仅是开始,但他会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他克制着不让自己想念花冲等一帮男性同学,可是同样回避方圆的努力往往归于失败。
他难道可以忘怀纯洁的方圆吗?
不,他不能忘,也不该忘。
与方圆有了那层糊涂关系后,他就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二难境地,进不是,退亦不是。他利用的是方圆的家庭,而不是方圆这个姑娘。但方教授认了真,方妈妈认了真,方圆本人更是认真。而他,却不能因为儿女情长阻碍了向前迈进的脚步。
静下心来一想,可以肯定地说,与方圆结合,对他的飞黄腾达丝毫没有阻碍。
然而以后呢?他本能地意识到,他对人生的病态似的报复心理,与方圆的明朗品格水火不容,他们的相安,只能维持于一时,而终非长久之计。
因而分手是最相宜的选择,利用调离学院的机会与之一刀两断,于他于方圆,都是一种最顺理成章的结局。
我已经远走高飞了,他想,不再需要熬更守夜、为讨好方教授、讨好院领导而苦心经营了。
张尚清把烟蒂在烟灰缸里捺灭,挥手赶去眼前的烟雾,象赶走无用的过去。
然而,方圆是认真的。
如果说,她与张尚清相处时,也有一堵墙梗在心里,那这堵墙,也是由张尚清一手垒砌!作为方圆,她多想打碎这堵墙啊!朋友交往,她习惯于坦诚,习惯于心无芥蒂,更何况是恋人之间。是的,她是把张尚清当成恋人看待的,如果他们不能算自由恋爱,也有媒人的话,那么媒人就是自己的父亲。父亲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对张尚清的暗示性太强,而且,在最兴奋的那几天,他还陪女儿看一会儿电视,嘴里唠叨的,依然是了不起的张尚清。张尚清一到家里来,父亲便象女婿一样招呼使唤。于是,她与他就这么走在一起了。
可是,走近了才发现,张尚清仿佛别有所图,对自己好象根本就没有兴趣。
这种一闪即逝的念头,足以让方圆沉默老半天,惆怅老半天。
说心里话,她也犹豫过。作为一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漂亮姑娘,她感觉到自己正受用的,并不就是青春醒来时向往的爱情。有的人很陌生,却很熟悉,有的人很熟悉,却很陌生。张尚清属于后一类人,哪里还谈得上什么爱不爱呢!
尤其是得知花冲与悦悦重归于好之后,心里更是一阵阵地绞痛。她理智地知道自己是没有理由痛苦的。她曾读过文化大师茅盾的一篇小说,讲的是一个女人并不爱某个男人,可一旦别的女人与他恋爱,她又感到特别难受。方圆自然不同于故事中的女人,但似乎也能找到某种契合点。那天晚上,她拿出剪贴花冲诗文的大笔记本,一篇一篇地翻阅,她久久地回味着荷花池畔花冲在她肩头轻轻地一揽……花冲是优秀的,悦悦也一样是优秀的,他们应该好下去。
然而张尚清终于走了,连招呼也没有打一个!
可就在不久前,父亲还丢下手中的工作,为他调动的落实而奔走,还在到学院调查的团市委组织部干部面前,充满感情地替他大力推荐呢!
对父亲来说,这是作出了多么巨大的牺牲。
干脆利索的分离给方圆带来的冲击没有持久,她并没有特别的悲哀,因为究其原因,是她从来也没有因为那种结合而产生过特别的快乐。可是,当突然发现自己在受着生活的捉弄,无聊地走了一长段路程,且随意忽视路边出现的壮丽风景,等醒悟过来,再回过头去,连那风景的回光也找不到了时,袭来的惆怅,还是令心脏隐隐作痛。
是母亲“从一而终”的遗传基因害了她吗?是自己的性格底层里、本来就潜埋着对生活逆来顺受的因子吗?
就在得知张尚清不辞而别的那个晚上,她放声大哭。不是为爱情而哭,完全是哭自己的懦弱。
再也不能这样下去,她在心里狠狠地告诫自己,我要以坚强的姿态迎接我的以后;然而誓言再顽强,止不住眼下的悲哀,她愁肠百结,花冲的影子总是飘进脑海。
她不知道的是,天底下有个比她更为伤心的姑娘,由于对爱情的深刻体验,在同一天做出了惊世骇俗的举动。
那是曾经狂热地追随张尚清、后又深深爱慕雷翔的袁辉,在月自风清的黄昏,呜咽出的生命最低调。
如果不是辅导员的小心叮嘱和同学们的日夜监护,袁辉在听到雷翔死讯的当天,就可能随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