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学还有十余天,他们搭车各回各的家。
一个多月时间,花冲的老父亲一直为儿子悬着一颗心,几乎每个黄昏,都要到村口的古槐树下,抽着旱烟,眼巴巴地望着山下的路,有好几次,竟忘了回家,是大儿子打着火把将他找回去的。现在,三儿子满身风尘回来了,老军人眼眶湿润,围着儿子转来转去,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花冲睡了整整一天,然后起床笔记,不准任何人打扰。与亲人相见的欣慰很快过去,对他来说,笔记是一笔宝贵的财富,回校之后,必然又有一批诗歌散文出世。
的过程就是回忆的过程,每一行每一段,都写下了真诚的渴望和追求。整理完毕,却突然感到了寂寞,淡淡的悲凉也悄然钻出心之缝隙。这是一种十分奇怪的感情。想把这种感情写出来,几次动笔,都没有成功。当他是一个流落远方的浪子,便日日夜夜地思念家园,可一旦回到家园的怀抱,又觉得单调无聊。
古代的李白,永远吟咏着“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诗句,却永远也未回过他的家乡。是怕家乡的山河依旧,而人事全非吗?是担心家乡的简陋,破坏了游于梦中的美满吗?
那些飘洋过海的老一辈华侨,可以白发苍苍,盼望落叶归根,真的千里万里地辗转回来了,流过第一次汹涌的眼泪、烧过第一次隆重的檀香,也便踽踽去国,重上飘泊之路,直到客死他国,魂人高空。
即或现在到美国、日本、澳州留学打工的现代学者,梦里思家可谓涕泗滂沦,但若叫他马上回国,放弃外埠的林林总总,却又整死不从。
从古至今的游子们,到底是犯了什么毛病?或者说,“在路上”其实才是人生的要义,是人性的本能,而“在家中”只是一种无奈的放弃。倘若假以机会,人人都会背着简单的行李上路,就象现在那些蜂涌入大城市的农村打工一族,不惜荒芜了田园、离别了老婆、割舍了孩子,“路上”预示着选择、机遇、改变命运、再造辉煌。而“家中”只是守旧、萎顿、消沉、直至衰亡。
花冲的思想豁然开朗。人生整个是一个过程,没有僵化、没有凝固,旧的要去,新的要来,如果连这一点都拒绝,人便是死亡。
他为拒绝来儿感到自责,他是在破坏一个生命“上路”的契机,也就扼杀了一个可能的辉煌。
但真要带她“上路”,他有没有这个能力、能不能成为辅佐的后盾?扪心自问,没有。
于是只有退缩,尽管退缩得多么地心有不甘。
再看父亲呢,因为生命的凝固,灵魂便死了。一个老红军,默默地在乡间,葬送着半生的岁月。他为什么不反抗、不申诉?即或这个反抗和申诉要用血的代价,他也应该不惜一试呀!
花冲对父亲的生命之谜满怀悬念,破解它,成了他的重大心病。
“哥,”有一天,他突然对大哥说,“我们今晚下河摸鱼。”他真正的潜台词没有说出来,他是想借品尝一种童趣,发散心中的郁闷。他从未摸过鱼,那一定是个新鲜事。
“好啊。”大哥答应。
很美的月光,浅浅的河滩里,他们脱得精光,蹲下去,让微微流动的水撸动他们的身体。大哥口里横衔着鱼针,在滩流水急处,专专心心地摸,一旦碰上,便用左手紧紧地按住,右手取下鱼针,从指缝间扎下去,一条银白的东西便穿在麻绳上了。花冲不会摸鱼,但学着大哥的姿势,尽力稳住脚,前胸撸着水,在水里乱动,有时,手被使劲地碰了一下,才明白那一定是鱼,清醒过来,鱼儿早不知哪里庆幸去了。
但终于按住了一条,大声地叫,“快来呀!快来呀!”
“呃,我来了!”大哥应着,在很远的滩上,从水一样的月光里游过来,“三弟,你使劲按住,不要松手啊!”
当大哥一针扎下去,提起来的却不是鱼,而是指头那么大的“巴石板”。
大哥笑起来,花冲一下泄了气,但却感到高兴,因为这是几年来第一次看到大哥笑。
“在水里摸着那么大哩。”他自言自语地说。
干脆不摸了,坐在露出水面的石头上,看朦胧的河面,望天上的月。
月如玉。寂寞的这月光啊,就是天地间一潭凄清的水么?月亮里那条青色的暗影,就是嫦娥居住的广寒宫么?
月月——悦悦——想到悦悦,花冲的心颤抖起来,因为在悦悦之中,混杂着另一个姑娘的形象,他仔细看了看,原来是来儿。
我这是怎么了?他自谴着自己,我象真子指责的,是一个不负责任的泛爱主义者吗?然而另一个声音立刻理直气壮地帮腔:泛爱主义怎么了?世上姑娘千千万万,各有各的秉性,各有各的美妙,悦悦不能代表一切!来儿,她也不能代表一切!
要是,要是她们的长处都集中在一人身上,包括方圆的优点,第一个声音幻想着,那该多好,得到一个,就是占有全部美。
不,这是荒谬,后一个声音更加严厉,假若一个东西能包容世上所有的事物,世界就成了单一,丰富就成了枯萎。而美是在对比中存在的呀,如果没了对比,丑不存在!美也不复存在。
这么说,就每个单独的个体来说,它们的美都是一种破缺,是一种破缺的美。
如果想拥抱所有的美,那就得一个个占有。这就是“在路上”的要义:时时新鲜、时时有选择、获得或者失落,都在过程的实践中。
但若是针对爱情,花冲的念头转了个弯,那又怎么样呢?爱情强调的始终如一,不是与人的“上路”的本性相悖吗?可是始终如一,一生只能品尝一种美,尽管它是美到极至,但难道不也是一种单调吗?
花冲的鼻根发酸,不由得想起雪儿,雪儿的皮肤越长越白嫩,衣服越穿越洋气。
而眼前的大哥却无缘享受她的温馨,心里涌起一种很不好受的滋味。想恨雪儿,但根据自己“在路上”重于一切的伟大理论,雪儿实际上是在她的“路上”行走,有充分的选择的自由。老话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孬牛在大哥的高处,雪儿向他迈出的步伐就有绝大的理由。花冲充分理解雪儿的举动,根本恨不起来。
只是可怜了大哥,大哥与父亲一样,成了一辈子“在家中”的落伍者。
一天,父亲背一大捆柴回来,卸在院坝,坐在梯坎上喘气。花冲赶紧走出堂屋,伸出纤细手臂去抱柴,想把它码在屋檐下。
“冲儿,”父亲慌忙起身阻挡,“你各自耍,我来。”
其实花冲根本就抱不动。
看着父亲苍老的脸,看着他那松树皮一样粗糙的大手,何乡长的形象突然浮现在眼前。那受伤的肩头,以及那条充满传奇色彩的幽暗的峡谷,完全占据了他的思想。
上帝呀,我该怎样报答他们、报答我的巴山呢?
“爸,”他一把拉住父亲的手,“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去申怨?!”
父亲打量着儿子,误会了儿子的意思,他以为儿子之所以郁闷,是因为长期没得到这个答案。那么,如果把辛酸的故事讲完,说不定,那可以断了儿子的心病。
“儿啦,”父亲终于张开沉默二十几年的尊口。他的一声长长的叹息,把子辈拉入了飘忽不定的历史黑洞。
那是五十年代末的一个冬天,连续两年干旱,赤地千里,塘枯池干。没有任何人知道花天狗为什么失踪了一个月,又一身寒气地踉跄了回来。
那一个月中,他上了一趟山东。
他是从生产队长家用来包挂面的《人民日报》上,偶尔看到赵小娃的消息的。
赵小娃已当了个省军区的副司令员!
花天狗什么盘缠也没带,拄了一根打狗棍就上了路。十天后走到重庆,脚上水泡连连。然后向别的要饭者学习,从重庆扒火车,向北、再向东、再向南,总之在中国的中原大地和华南一带兜了无数个圈子,等到抵达目的地,差不多只剩一只气。
他的要饭模样注定他要成为悲剧人物,在省军区门口被拒绝几十次就是必然,谁会相信一个衣服褴褛、满身疥疮、一路咳嗽的讨口子,会是威风凛凛的副司令员的什么战友。最后孤注一掷,瞅准赵小娃的苏制“嘎斯”吉普驶出军区大门,然后等它下午再驶回来时,一个前扑就滚到车轮下。他想这样死了算了,反正一辈子活着也不明不白。
他没有死,与赵小娃的见面是在很尴尬的气氛中。
他们坐在赵小娃副司令员居家的小楼中,赵小娃的老婆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城市知识妇女,很矜持、很有修养,看样子,在赵小娃面前也很有权威。她看着花天狗肮脏的身子,轻轻说:“让你的老乡洗一下再谈嘛。”花天狗马上就被一个勤务兵带进小楼底层的澡室。天啦,眼前的白铁管子里居然会自动流出滚烫的热水,抹在身上的香胰子,香得使人恨不得把它吞下肚。
牛日的赵小娃,你他娘的简直过的是神仙日子。
出来时,花天狗简直换了个人样,先前身上的尘垢实在太厚,不怪年轻的赵夫人要皱眉头。
“还没有认定你的身分?”赵小娃当然是明知故问。他说话的口音夹杂着北方话的语调,令花天狗很不习惯。
“莫有。”
“唉,地方上就是拖拉,操!”赵小娃也操练上了北中国的“国骂”。
“想恳请赵司令员作一个证。”花天狗看定赵小娃,“你才晓得我的根根底底。”
在一旁读苏联小说《远离莫斯科的地方》的夫人轻咳了一声嗽,赵小娃回避了花天狗的眼睛。
赵副司令员让警卫员每天带着花天狗游逛市容,吃农村里叫不出名字来的七大碗八大盏。晚上归家,只要一有其他首长来串门,赵小娃都要叫花天狗暂时回避到楼上的侧室去。
“我不好向他们介绍,”赵小娃直率地说,眼睛却望着天花板,“该把你说成什么呢?”
“我是红军,红军!”花天狗阴森森地咆哮,“你的战友!”
“呃,”赵副司令员显出原则性,一口否定,“那不行,我不是一级组织,你的事是一级组织定的。”
“你可以为我写材料呀,我是啥东西,你赵小娃最晓得?你现在是大官了,别个听你的,你金口玉牙,不再是王坪总医院时说不起硬话的小兵!”
“你呀你呀,”赵小娃带着怜悯直摇脑袋,“你不明白现在好些事。”
后来总共住的五天中,赵小娃只字不提为他作证的事,只要花天狗一开口,他就赶紧把话题往一旁引。年轻的女主人象忠实的监察员,把家里的气氛控制得很合乎副司令员的水准,也很合乎与副司令员级别相当的政治规则。她在偶尔向花天狗一瞥的眼光里,有些许可怜,但更多的是冷寂的戒备。
花天狗知道自己的一生是彻底完了,第六天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没给任何人打招呼,一个人换上那身讨饭的破衣烂衫,悄悄地离开了省军区大院。
他在火车站被坐着苏制“嘎斯”吉普追来的赵小娃赶上了。冰冷的月台上,两人相对无言。赵小娃拿出两百元钱,一百五十斤全国粮票,这在农村人花天狗眼中,是一笔天文数字。他把它硬塞进他的手中。
“给乡亲们买点粮食度灾荒,”他说,“是她给的。”
花天狗明白那个“她”是年轻的有知识有教养的小夫人。但他期望着赵小娃在夫人看不见的月台上。说出一点别的什么,哪怕是一个空幻的许诺。
然而他失望了,赵小娃的嘴唇紧闭,然后退步,深深地凝视他一阵,轻轻地一点头,颤声用乡音说了一句:
“莫怪我……”
话落,马上转身向月台外面走。两个警卫员从不远处的柱头后闪出,一溜小跑,紧紧跟在他们的首长身后。
泪珠儿滚下了花天狗的眼眶,这是几十年前自王坪总医院见赵小娃之后,他第二次流出眼泪。
拽着父亲讲述的余韵,花冲提前三天返回重庆。
原来,父亲不曾向命运低头,也曾做过一次次的反抗。但他失败了。他的失败并非本身的因素,是不可抗拒的外力状如硕大的石磨,压在他的头上,他无力掀起那扇千钧之物。
即或是赵小娃赵叔叔,恐怕也有许多难言之隐,说不定正要被提拔为正职司令员,中央军委正在对他进行全面考察,他那时能接待花天狗,已属很够“义气”,还能有什么苛求呢?
那么,末路英雄也是英雄,父亲尽到了自己做人的本份,他企图“上路”,可惜双脚被人强行套上了枷锁,跑不起来,站不起来,只能匍伏着在地上爬,连爬也爬不出一辈子落脚的小山村。
可父亲心底的火种没有全然燃灭,希望是伫留在儿子身上,儿子是未尽的英雄之梦的延续,他在最困难的日子里要全家节衣缩食供儿子一人上学读书,为了什么?
就为了重圆他的英雄梦啊!他扬鞭催马,不是鞭策自己,而是要让儿子跑成一条千里驹,他也是“在路上”,背负着他的是儿子这个稚嫩的骑手。
哦,父亲,父亲……回首小山村时,父亲的形象从未有过地在心里真实地高大起来。
在温江家乡的邹清泉,见到了长期保持通信联系的那个高中女同学。大半年来,是他的鼓励和资助,振奋着姑娘进取的信心,但这次的高考,她无可挽回的再一次名落孙山。
邹清泉为怕严格的父亲知晓,有限的几次见面,都是在另一个乡场的竹林背后。
自小沉默的女同学,见着邹清泉,就是见着唯一的亲人,她的双亲都不在了,她的精神支柱只有邹清泉一人。
“就这样,你、耽误了时间?”邹清泉问。
女同学含泪点头。
“那不是你的失败,那是胜利!”邹清泉激动地结论。
好事多磨,邹清泉时时用信件寄回的作业批改,催动着女同学前进的步伐,本来就是原先班上的女才子,有了邹清泉的鼓励,更是如虎添翼。邹清泉每月节衣缩食寄给的十元钱,她又节衣缩食地换成各类复习资料,应该说,她的各门文科成绩,完全具备了大学一年级下期的水平。
可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全国统考的那天,邻居的两口子发生争执,丈夫本是个手艺不错的木匠,有了几个闲钱,也就有了耍钱的爱好,半年之间,将家产输得一干二净,最后的一赌,连老婆也押给了庄家。那天早晨,绝望的农妇得知当晚就将成为一个有名的赖皮的床上玩物之时,一气之下,将一瓶剧毒农药全部灌进肚里。
输钱的丈夫在头天晚上使失踪未归,是女同学听到隔壁娃娃的哭喊,发现了千钧一发的紧急。一边是高考的前程,一边是活生生的人命,在天平面前,她选择了救人。
等到她精疲力尽地从乡卫生院匆匆赶到区中学,上午的考试已结束半个钟头。
一个辉煌的前程,因此而失之交臂。
“你做得对,”邹清泉再一次说。
“可我,辜负了你……”女同学眼里噙了晶亮的泪。
“不,”邹清泉看着地下的竹根,他一直不适应与女生对视,“成绩再重要,没有健全的人品重要。”
“清泉,”女生抹去了眼泪,“我不麻烦你了,我准备到广东去打工。”
“不行,”不知为什么,邹清泉一口就否定,“你千万不要这样想,还有明年呀!”
女同学踌躇着,终于说出理由:“可那要、占用你的精力和钱,你——”
“夏莲!”邹清泉的眉毛拧起来,“你要这样说,就是白费了我一片心。”他敢于抬眼正视她了,“你是有能力的,你的聪明注定你是更高一级的人才,你不是一个只能做鞋子的打工妹。你放弃自己,是对国家的放弃。”
女同学惊讶极了,没料到从比他矮两公分的昔日男同学口里,会听到如此高的评价。
“清泉!”眼泪又一次汹涌而出,她再也抑制不住一腔情怀,向邹清泉怀里扑去。
但惊慌的男生却适时地避开了,他拼命地压抑自己的情感,他不敢在向人生目标的冲击中,过早地沉缅于儿女情长。这个跟随黄教授的脚步,走进奇伟瑰丽又飘荡着人生悲歌的楚辞章句的小个子,随时饱含着一种社会的责任感。或许,这正是《离骚》的精髓?
分手时,女同学坚定地说:“我听你的,明年,你大学毕业时,我将考入你的大学,你等着看。”
邹清泉使劲点头,他听懂了女同学的弦外之音,他的脸不由自主红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