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怀念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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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给页子同学交住院费,一百三十六元正一同学花冲知道这不是做梦,一股热流涌上心头,既然他(她)不落名,肯定就是愿意做一个默默无闻的雷锋。

谁放在这儿的呢?昨天晚饭前后,除了那个长相跟中年妇女差不多的女播音员,先后是来过几个同学,都是文学社的,而且都是外系的,与他闲谈一些有关诗歌创作的话题。是他们之中的谁悄悄放在扩大机旁边的吗?

就在接回页子的当天,他听到了被刷下大学生代表团的内幕。

本来,他没去成而张尚清去,虽有遗憾,但好朋友之间嘛,谁去都可以,只要不是一个不认识的水平很差的人。但现在,听到了朋友间的如此背叛,他内心的平衡被打破了。

是页子告诉他的。

辅导员有一天去医院探望页子,闲聊中,就讲到了学院里一些碴碴草草的事。

辅导员是从系里别的老师那里听来的,系里别的老师又是从与学生处的好友有密切接触的好友口中听来的。

听罢页子的复述,花冲十分痛苦,只这么一下,他看低了张尚清的人格。这次打击,超过了三年学生生涯的奋斗努力。社会和世情就这么奇待,这给了他许多人生的启迪。

任谁都可以背叛,但不能是好朋友之间!

任谁都可以欺负,但不能是兄弟之间!

然而却发生了,发生在自己身上,发生在好朋友、好兄弟之间。

他极力回想那天在“中美合作所”参观的心境,想追回那种崇高,以淡化周围琐事的渺小。可是不行,张尚清平日很讲义气的嘴脸一次一次叠印在眼前,他分不清究竟是张尚清的神经出了问题,还是自己的脑子犯了糊涂。

花冲心里窝着一股火,无处发泻。这是说不出口的那种火,很憋气、很锥心、很短寿。讲给任何人听,收来的只会是含意深长的笑容:哦,你们不是好得来一根蚊子腿都要分着吃吗?你们之间,跟我们凡人一样,也会狗咬狗呀!

何况按他的天性,是不会对任何人倾诉的,宁愿烂在心底,宁愿发出毒芽,宁愿让它慢慢戗害自己。

他相信这种痛苦对以后的生活大有用处。是哪个大师说过,痛苦才是生活真正的养料。

他在广播室生着闷气,不觉已到中午,直听见有人急促地敲门,才想起为了怕别人看见自己的沮丧,是把门闩拴死了的。

是那个中年妇女似的女播音员,进门就一顿抱恕:“站长你咋搞的嘛,我还以为今天没人,正想走了呢。硬是,敲了半天都不开,你看嘛,都过了两分钟了。”

她一边忙忙地开着机器,一边不停嘴地数落花冲,“先说好哟,站长,假如谢书记和母部长他们批评起来,你要为我作证哟。”

花冲的恶骂几次冲到喉咙口,都使劲憋住,细想是自己理亏,还嘴只能更显没有水平。

可是这股火要冒,再一昧压抑,他会忍不住打人。

门又一声轻响,进来的是悦悦。

“你怎么还不下来,”悦悦的关切是恋人的口气,娇中带嗔,飞他一眼,“只怕食堂的蒜苔炒肉都卖完了。”

花冲的怒气终于找着了突破口,他劈头盖脑向着悦悦大吼:

“有钱吃肉就舍不得捐一点给页子,一天到晚只晓得吃!吃!吃!你是猪还是人,猪还懂吃肥了长圆了为人类的餐桌做贡献,你吃肥了长圆了又有什么用处,啊?!你说时!”

死一般寂静,受了当头棒喝的悦悦,脸白得象一张纸。那个播音的女生尽量把身体往工作台靠墙的一边缩,一付害怕战火燃到自己身上的胆小。

花冲一摔门走进走廊,经过悦悦身边时,看见她眼里流出了眼泪。

他娘得只晓得哭,他狠狠地想,今天就不理睬你,等你哭死去!

刚下到楼梯拐角,听见后面脚步响,女播音员追上来。

“站长你停下!”她压低噪子拦住他,胸脯一起一伏,“你说悦悦只知道吃?”

“女生都只晓得吃!”

播音员不计较他一竹蒿打翻一船人,急切地寻问:“她昨晚上来过广播室你知道吗?”

花冲摇头。找我又怎样,还不又是逛街买烧腊。五香嘴,丑死人!

“哎呀,我以为她昨晚、或今天一早就告诉你了!”

花冲开始冷静了,两眼越过女生的头顶,射向广播室的门,悦悦背朝着他们,肩膀一抽一动。听这女生的意思,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你当时去厕所了,”女生急急地说,“她把一卷纸包放在我的工作台上。我问她是什么,她说是托你转交页子的,说你知道。我后来离开前就忘了告诉你。”

电光石火一闪,花冲象受了高压电流的触及,身子晃了两晃,但僵地呆在原地。

这么说,那一百三十六元整是悦悦给的了。

这么说她并不是一天到晚只知道吃蒜苔炒肉的小女人,而是有着伟大的牺牲精神和人道主义秉赋的美丽女性!

花冲不清楚自己是怎样撞开眼前的女播音员,顺着楼梯走回播音室的,他一张臂,紧紧地抱住悦悦。他感到她在他怀里剧烈号啕,她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脸颊。

哦,朋友!这才是我真正的朋友吗?就是怀里的这个爱哭的小女人吗?

“你哪来这么多钱?啊,我的乖乖……”花冲拍着她的背,感慨万千地呢喃。

悦悦哽咽得不能自己:“是我、做书生意、最、最后剩下的……一点钱……本来想、想给你补充、伙食费……看到你对朋友、那么在乎,我心里,也感动……对朋友都那么好、以后对我,不就更、好吗。呜呜、呜呜呜……”

花冲用拳头狠狠地捶了两下自己的脑袋:“对不起你,我的亲亲,我让你受委屈了。”

“呜……”

悦悦更加抱紧花冲,柔软的身躯象一头温驯的母鹿。

悦悦的情义使花冲心中的灰暗一扫而光,世上的友谊有多种,张尚清的不在了,可别的还在。好比到一个巍峨的古代宫殿去寻宝,这个房间关闭着,不得其门而入,但还有别的九千九百九十九道小门敞开着,等待你的垂青。

那么,既然去不成老山前线,就到别的地方去,暑假的长途跋涉是定死了的,只不过是另外选择一条路线罢了。唯一要做的,是必须为此寻找一个同伴。

他忘不了一件事,在他的笔记本里,还慎重地保留着一张过去的“协议书”:

兹有C学院中文系八五级学生花冲(笔名田夫)、页子,定于今年暑假徒步深入大巴山区,作民风民俗考察,并穿越秦巴山地,直插商洲,拜访共同崇敬的作家贾平凹先生。

签名:花冲 页子

1986年4月17日

这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结果并没有按协议而行动。当时,宣布放假离校的那一天,花冲兴致勃勃地去找页子,同室的人说,页子早与袁辉一起离开了。花冲非常生气,但也并没有深究。说实话,对徒步旅行他也没有把握,虽然比页子高大,从体质上说,却并不一定比他强。贾平凹是他最为仰慕的作家之一,所发表的作品他每见必读,其中的《商洲又录》,至少读了十遍以上,并仔细揣摩它的风格和韵味,写成了二十余篇同题散文《巴山风情录》,重庆十多家报刊发表之后,在大学生中引起强烈的反响,重庆电视台还特地邀请了几大高校中文系教授,组织了专题讨论。

当然,越是自己敬佩的人,就越应该保持一段距离。再说,你仅仅是大学校园里的小诗人,贾平四是享誉全国的大作家,人家会接纳你吗?很难想象被忙碌的老贾冷淡地拒之门外的情景。更何况他不想丢掉亲自参加锦江宾馆授奖大会的机会。

四川是花冲最为遥远的视野。每次班上的小组活动,冉旭、张旗、陈多多他们可以新疆、西藏、北京、上海的乱侃,对那些闻名于世的名胜古迹如数家珍,对大漠和草原妄加评价,“其实亲眼去看了,”他们说,“就没啥意思。”

花冲只有低下头去。巨大的城乡差别给他带来的自卑,让他满脸羞愧。

每遇此时,同学们往往说得更加起劲,一个个口若悬河,语不惊人死不休。

贫穷!贫穷!这一切都是贫穷带给他的。

他有一件高粱色西装,还是刚考上大学时,在克拉玛依打工的大姐夫给他买的。

从每年秋天穿上,到第二年的春暮才能脱,三年一过,已经象从酸菜坛子里摸出的萝卜樱子,皱巴巴地不成形状了,若不是靠悦悦卖书给他新买了一件西装,还不知道今年秋天该拿什么东西来穿上。

天道不公啊,要是把财富赐予能真正领悟生活之美并创造美的人,该有多好啊。

那次放弃秦、巴山地之行,成了他的心病。

他之所以选择徒步旅行,一是更具“上路”的真正意义,可以了解沿途风情;二是不想花太多的钱。他打算钱尽量少带,一路“化缘”。流浪文豪艾芜,当年不就是这样闯荡过来的吗?第三也是很重要的因素:可以借此忘掉雪儿背叛大哥和张尚清背叛朋友给心灵带来的双重巨大打击。

要翻越秦巴山地,一个人是危险的,凶禽猛兽不说,要遇上“棒老二”(山匪),就只有抛尸荒野了。他不打算去找页子了,页子如今肯定去不成了,胃病刚好倒还其次,自从袁辉与雷翔恋爱后,页子象掉了魂,成天孤家寡人,在校园里默默地来去。

“我想到陕西。”放假前三天的晚上,等宿舍里的人都不在时,花冲对邹清泉说。

“做啥?”邹清泉用一以贯之的不惊不诧神态迎着他。

“找贾平凹。”

“找他又咋样?”

“一种信仰。”

邹清泉没再开口,沉默片刻,又问:“带多少钱?”

“现在身上只有二十块。”

邹清泉笑了:“你在开玩笑。”

“没有。我徒步翻越秦巴山地。”花冲一本正经,“钱够了。”

短暂的沉默中,二人同时想起入学的第一个假期,各人揣了十块钱,雄心勃勃地要游遍重庆再去贵州的遵义,仰视一下这个让中国革命发生了巨大转变的历史名城,最后回家过年。为节约钱,到红岩村、峨岭公园、沙坪公园都是步行。两天下来,“出师未挺身先死”,人累疲了,钱也只余了六元,除去回家的路费,就只有给亲人买几两水果糖的资费。于是,遵义之行告吹。

“你的体质我已经领教过了。”邹清泉微笑着说。

“经过两年多的锻炼,不是好多了吗?”

花冲屈着右臂,用力,让新长出的细细的肌肉胀胀地鼓凸。“这并不成问题。

我现在需要的是一个伴。”他说。

“我怎样?”邹清泉平静地说。

“真的要去?”花冲高兴得想跳起来。告诉邹清泉旅游计划,就是想拉他参加这个伟大的壮举。

邹清泉认真地点了点头。

说干就干,他们马上紧张地编制行军方案。

首先,找来地图,描绘出大致路线:从川东的达县至南江,翻越大巴山区,插入陕西的汉中谷地,再登上秦岭……然后,思考必备物资。对此,他们十分慎重,用小本子一点一点记录,修改。

地理知识告诉他们,大巴山和秦岭海拔高度基本上都在二千米至三千米,大巴山呈向西南突出的弧形,由于中生代燕山运动和受吉玛拉雅造山运动的影响,秦岭有许多断陷盆地,且使整个山体北仰南倾。整个秦巴山地的气候属亚热带湿润季风气候,夏季雨水偏多,地带性土壤植被是黄棕壤和常绿与落叶阔叶混杂林,动物资源丰富,野猪、麂子、金钱豹、獾、山鸡、野兔、竹鸡、麻雀……他们准备带塑料薄膜一张,要大,用来露宿。砍刀两把,伐木开山,防身自卫。

毛毯两床,御寒。火柴十包,用以熟食、夜晚生火、防猛兽进攻。笔记本和圆珠笔各二。

离校那天,邹清泉与花冲在通向学校大门的林荫道旁汇合。邹清泉背着行囊,看见花冲远远跑来,观察他的脸色,任务就没有完成。

“她不借。”花冲气喘吁吁,“她放假也要用。”

邹清泉笑了:“你瞒别人可以,但你的眼睛瞒不过我。你根本没向她开口。”

花冲尴尬地挠头皮,本来是要带一部相机的,同学之中,只有张旗有,邹清泉让花冲去借,花冲都快走到张旗面前了,犹豫再三,还是打了退堂鼓。

邹清泉宽厚地拍拍朋友的肩膀,什么也没说。花冲啊花冲,他想,你是真正地充满旧文人虚荣心的现代大学生。

接下来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页子挎着一个黄书包,默默地出现在他们身边。

“我跟你们,”他咬着一根焦黄的胡须,“走遍天涯,或者海角。”

“页子你的胃……”两个朋友一起叫道。

页子故意往胸上打一拳:“完好如初。再说,谁不碰上个小病小痛,就不活人啦?就一辈子以弱者自居啦?”

两人为页子生病生出了这种思想境界大为高兴,一起拉住他的手说:

“好,批准新兵页子加入队列!”

按计划,先坐车回花冲家乡,休整三天,然后就开始伟大的“长征”。

起程之前,分官授爵。向导:花冲;财政部长;邹清泉;武装部长:页子。

“如果山匪知道你是武装部长,”花冲开玩笑说,“把我们三人都看扁了,再费精神来杀我们,对他们来说,就失去意义了。”

三人发出开怀的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