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地吃过早饭,他便跑到看台上去了,那些繁密的锣声鼓声,在他心里掀起阵阵春潮。但是,当人们喧声呐喊的时候,他却缄口不言;当人们为英雄鼓掌,端茶送水献鲜花的时候,他又好象无动于衷。他总是把自己关在外面,作为局外人,静静的欣赏和激动,事过之后,又有一种深深的失落。
游泳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有的运动员在泳池边活动腿脚。花冲好象比他们更加紧张地等待着那一声枪响。这时,他看见邹清泉低着头,急匆匆地从林荫道走过,撤下夹着刚买来的活页夹;他说,学者得有学者的样子,黄教授是很注重这一点的,下了几次决心,昨天终于破费买下来了。花冲马上跑上去拦住他。
“往哪儿走?”
邹清泉缓慢地抬起头,扶了扶陈旧的胶脚眼镜:“图书馆。”他简捷地回答。
他的背已有些驼了。
“哎呀,走啥图书馆,看比赛看比赛!”花冲强拉硬拽把他往看台边缘拖。
“不不,”邹清泉说。“知识才是力量。”他挣脱花冲的钳制,抱歉地笑笑,低着头经直向图书馆走去。
花冲无奈地歪歪脑袋,回头走向看台。
这是他最喜欢的项目,也唯有这一项,他考试得了百分。他的家乡,有一个两亩大的堰塘,是村民们洗尿片屎片的地方,却也成了细娃妹崽的乐园。夏天,大人上坡干活去了,一群小崽子便光着屁股跳下水去,鸭子一般划动双手,溅起美丽的水花,那是最轻松最值得回忆的时光。有时,潜下水底,从这头钻到那头,憋足的气不够,呛呛鼻子,喝一两口尿水尿水,也格外舒坦,更何况时不时的还可从污泥里抓起来一个重落落的蚌壳呢?当然,也有被警察一样的大人抓了岸上的衣裤光着家伙回去挨打的时候。大人们都是串通一气的,哪个家长看见都会把衣服全部抱回去,然后一家一家请功,表明不是自己,你家的娃儿早就被淹死了,自然讨来一堆感谢。……那时候,花冲的游泳技术是第一的,为此,他自豪了十多年。进了大学,才知天下之大,人家在长江黄河甚至大海里冲波戏浪,故乡的那个混搅着屎尿的堰池就再也不敢向人提起了。考试那天,虽然得了一百分,但同学们说他在水里象在扳命;他浑身无力地爬上岸来,张旗陈多多还在浅水里露着肚脐眼窃窃私笑。
游泳池在荷花池旁边,被一条马路和两排冬青树隔开,用高高的围墙围起来。
因此,观看的人都拥挤在东园的教学楼上。
袁辉、方圆和张尚清担任解说,很有味道。
大凡游泳的人身材都好,男人肌健十分发达,胸脯的肉鼓突突的,如树疙瘩;女人丰满而匀称,腿颀长,有看不尽的风景。不同的性别关注着不同的对象,这是花冲冷眼旁观中得到的认识。
女队开始八百米蛙泳比赛了,高楼上一片欢呼。六个女生双腿一伸一缩,如弹奏动人的乐曲。冲在最前面的是龙教授的女儿,这个人在全院是很有名的,一是漂亮,二是超凡的游泳技术。当五个女生都先后到达了终点,撑着岸沿摆着脑袋甩去头发和耳朵里的水珠时,最后一个女生却还掉在一百五十米开外!很明显,她已经精疲力尽了,触须一样的手和屈伸的腿都毫无力度,仿佛只是依着一种惯性在起作用。但她并没有停止,也没有因为自己是最后一名而感到羞愧,拼尽最后的力量,缓慢地向前划去。楼上的观众开始是讥笑,当她还剩五十米的时候,全都肃然起敬,一种崇高感慢慢升腾。剩下三十米了,全休观众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花冲也突然跳起来,挥动双臂拼尽所有的力量为她助威加油。在场的裁判不停地大声为她报数:“二十九米卜一二十五米!……二十米……加油哇!”
就在这时,只见她四肢突然不动,身体缓缓向下沉去。
“救人!快救人啦!”裁判尖声叫着。
“救人啊!”观众也是一片惊呼,“他妈的救生员死到哪儿去了!”
一个人影猛地扎了下去,挥舞双臂向她靠近。马上要抓住她了,但就在这一刹那,只见她又冒出了水面,向救她的人摇摇头,一寸一寸地向终点逼近。
人们使劲为她鼓掌跺脚,高楼上欢声雷动,象是地震爆发。
花冲的泪水成两条直线,哗哗地流着,直感到喉咙都憋得喘不过气。
那姑娘连爬上岸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是裁判和救生员一起把她拖上来的。
就在这一瞬间,花冲呆住了:
那个姑娘,不是悦悦吗!
是悦悦!!
悦悦坐在石礅上,伤心地伏地痛哭起来。
追求花冲,并主动为他献身,是悦悦最痛苦的选择。分手的不平凡的夜晚,成为她永劫不复的灾难之日。多少次,她躺在床上,欲哭无泪,欲叫无声。除了上课,她很少出门,连打饭也是同室的一个名叫黄瑜的干瘦女生帮忙。潜意识里,她害怕碰见花冲;尽管她无数次地鼓励自己:他算什么,不过就是发表了几首诗罢了,其实诗才也不过尔尔。不是他在玩弄我,而是我在玩弄他!但事到临头,又总是泄气,不停地问自己:他是这样的人吗?他不是啊!
以前,她是从不与黄瑜来往的。这是一个留级生,性情孤僻,行为古怪。大热的天,睡觉也要死死地笼着蚊帐;家里穷得没有生活费寄来,她一天只吃两顿饭,一顿最多二两;不洗澡,说是没钱买肥皂;睡觉至夜深,往往突然发出恐怖的呻吟……以前,寝室里住了六人,都先后搬走,现在只剩三人了。
悦悦很怕黄瑜,尽管黄瑜从不与人吵嘴打架。
有天下午,悦悦实在无心去上“中国革命史”,想一个人躲在屋子里,清清闲闲地睡一觉,然后理一理近一月的思路,重新好好地生活。刚模模糊糊地睡去,就感觉蚊帐微微动了一下。她没管,以为是风,但随即听到重浊的呼吸,热热的气流扑到了她的脸上。她一惊,看到那个颧骨很高的枯黄的脸,伸进她的蚊帐内,死鱼一般的眼定定地盯着她。
她尖叫起来,浑身筛糠一样恐怖地抖索,扯过铺盖蒙住了整个头部。
那张脸并没有退缩,而且凑得越来越近了。
“你不舒服?”她的声音象从散发着阴气的地窖里发出的。
悦悦抖索得更厉害,因为那张脸又一次发出了声音。
悦悦猛地拉开被子,朝那张脸狠狠地抽去。她的手象打着了坚硬的枯骨。
那张脸变形了,露出了宽而长的门牙。悦悦不停地向墙壁退缩。
但那张脸并没有还手。她哭了,黄黄的眼泪顺瘦削的脸颊掉在悦悦的手臂上。
悦悦的心一阵颤抖。
“黄瑜,你怎么了?”她小声发问。
黄瑜更加厉害地无声地哭着,泪水从小小的眼睛里不停地翻出来。
悦悦一把抱住了黄瑜:
“对不起,黄瑜,对不起……”
从此以后,悦悦与黄瑜成了朋友。
江雨夜发现翁振渝的大名,是在《精神文明报》的一篇长长的人物通讯上,那上面,有他一幅近照。
她很无目的地在嘉陵江的沙滩边乱转。她空闲时不去洋子饭店了,可紊乱的心总得有个地方流浪。她选择了空旷的嘉陵江边,在远离人群之处,心灵可暂时获得在蓝天上独自翱翔的自由。
返校时经过临江路街角那个简陋的报亭,她一下站住了,摊在架上的报纸中,那一幅相片竟会如此震荡人心,她只听到心弦“挡”地碰得一响,整个人回到了十分现实的世界。
是他!那双略微近距的特殊的眼睛,那种凛然的神气,只有他才具有这种震撼人心的眼光,隔着一层报纸都向她幅射过来。她拿报纸的手在颤抖,她的心在剧烈跳动。
报上说,翁振渝是本市新生事物“午夜心理咨询热线电话”创始人。他用转业的钱,以及伤残军人抚恤金,办起了这个小小的民办非赢利性机构。他在七九年的自卫反击战中受了伤,如今,两只膝盖骨里打着几寸长的钢针,离肾脏很近之处有块不吉利但也不大碍事的炮弹片。他被地雷炸成重伤的时候是尖刀连指导员,地点在老街地区的亚热带丛林。后送时,山陡林密,六个后勤连的军工用担架抬着昏迷不醒的他,为不让他被颠出担架,他们用皮带把他绑牢,为保持平衡,上坡时抬前肩的人跪着走,下坡时抬后肩的人坐着用屁股向下滑。六个军工的双膝和屁股全被山石磨得血肉模糊。
最令他泪流满脸的是,当对方向我军后勤保障线打炮阻击、一发炮弹呼啸着凌空飞来之时,六个军工不用谁喊,齐刷刷一齐扑到他身上。炮弹爆炸了,六个军工一齐负了程度不同的伤,而躺在担架上的他,却没有负第二次伤。
他铭心刻骨地体会到了,什么是“心往一处想,血往一处流”。
他在被送离前线时,与野战医院里负伤最重的一个军工告别,小伙子很年轻,在战场上那么勇敢的男人,这时却哭了。“连长,”他说,“我才十九岁啊,右手截肢了,以后怎么找媳妇啊……”
一直到他出了医院转回地方,年轻军工的话都一直在耳边响。一个人的一时之勇容易做到,但要一辈子战胜心理上的稚弱,却是真正的不易,而这需要一种健康信仰的支撑,做好了这件事,比打仗时攻下一万个暗堡的意义都大。
他出身千部家庭,从小蔑视其他阶层的人。是读书使他认识到什么叫人格,什么叫彼此尊重。战争更让他领会到生命的脆弱,以及死亡面前人人平等的浅显道理。
社会上还有多少与那个军工兄弟一样的人,他们心理上有创伤,如果拉一把,他们会走完人生路,如果置之不理,说不定这个人就废了。
这就是他开办心理咨询热线的初衷。
他的咨询部只有两部电话,由于是全自费,只养得起这个规模。他另外在一个战友开办的大公司里兼差,战友有意给他高薪。他手下四个受聘的男女青年每晚轮流值机,特色是。都清一色的身患残疾,但精神乐观。他们不要工资,声明能尽义务是他们人生的快乐。但他还是把从战友公司领到的钱作为补贴,每月强行发到他们的手上。
“午夜心理热线咨询从开通至今不满半年,”记者激情洋溢地写到,“但就在短短的半年内,他们一共接听两千八百余人次电话,往往半夜凌晨,这些身残志未残的咨询员——还有翁振渝本人,实际上他是值机最多的接线员——还在用循循善诱的话语,与那些灵魂上受到创奇的人进行对话。根据记者走访,其中有近百余个想要自杀的男女在他们的热情鼓励下,重新树立生活的信心,打消了轻生的念头。
翁振渝小小的住房也就是咨询部的工作间,记者在那里看到,不满二十平米的小屋四壁挂满了层层叠叠的各式锦旗,一小部分是民政部门和各级组织给予的褒奖,而绝大部分,则是受过他们恩泽的心理患者送来的发自心底的感激。
“翁振江选择了一条艰难的人生道路,在鲜花和荣誉后面,有旁人无法预料的压力和困难。但他不让记者报道,他说,‘与所得的收获相比,一切困难都会烟消云散。我在用这种工作救人,其实我也在用这种工作自救。我感谢向我们打电话的互不相识的朋友,你们的“步步成熟,带动了我们的心理的起飞。’”
江雨夜买下了这份报纸,空茫的眼里有了光热。
原来他是干这个的。她想,可他与我谈话时没有温文尔雅,没有循循善诱。他在洋子饭店对我凶狠,见面就是不客气的当头棒喝,难道,这就是他给心理患者治病的方法吗?
她找到了近段时间的生活目标,这就是:向心中的神秘人物翁振渝打电话。
在孤寂象海潮一样生生不息地冲击包裹着悦悦时,一个偶然的机会,她认识了傅勤。
那天下午,她正在阅览室翻《诗神》,悉心地读花冲的一首诗歌,肩头突然被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
“同学,你也认识花冲?”
“不认识。”悦悦摇摇头,脸却有些红。
“我认识他。我们是朋友。”
于是,悦悦便试探性地和他小声地摆谈。男人把话题扯开,说得很远很远。谈话中,悦悦知道他叫傅勤,在学院工作,而且是悦悦的正宗老乡,同在眉山县,苏东坡的故里。悦悦顿时感到十分亲切。
傅勤热情地邀请悦悦到他那儿去玩。
悦悦去了。每一次走到他的门口,都希望花冲也在里面,又十分害怕这种景象,要如此,该是多么尴尬,又该如何应付?幸而每一次敲门进去,都只有傅勤一人,她重重地松一口气,马上又感到怅然若失。
她成了傅勤的常客。傅勤的博学、风度和气质,寝室里简洁而富有诗意的摆设、以及一种默默的期待的气氛,都深深吸引着她。
她特别喜欢放在书架上的那盘兰花草,虽是塑料做成,但鲜翠欲滴。每次去,都要小心翼翼地摸一摸。而且说:她最最喜欢的是太阳花。
几天之后,傅勤便买了一盘真正的太阳花,种在一个精致的花盆里,送给了悦悦。那一时刻,一种博大的温暖浸透着她。
一周至少两天,傅勤要带悦悦上街看电影或者录相。看完之后,他们边往回走边热烈地讨论。他的见解是独特而深刻的。
悦悦终于挽住了他的手。
重新泛起的爱情的春潮,再一次复活了悦悦浓郁的诗情,她奋笔疾书,或者随口吟咏,让许多美丽的诗句,散落在花草树木之间。每成一首,她都随意地送给傅勤。傅勤捧着这些诗句,总要出神老半天,赞叹老半天。
“你写诗真是一个小妖精,”他说,“字里行间充满了灵气,诗的意境清新而朦胧。你看这首,我是没法懂的。”
他指的是一首题名《我的佛珠儿落了》的诗歌。诗是这样写的:
我的佛珠儿落了
风萧萧
易水寒了
盼车轮碾过来
粉碎美丽
美丽去了
如果你不肯
不肯转身
去问南国的棕榈
你是谁呢
圆缺不定的月儿
走留不自主的云儿
愁煞人的秋雨儿
或是一根柔弱的缠藤儿
我的佛珠儿落了
悦悦的身体抖动了一下,没有回答傅勤。是呀,诗里隐含的深刻的痛苦,傅勤是没法懂的。
“你好好写吧,以后出一本《悦悦诗集》。”傅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