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杰看了看手表,已是凌晨两点多钟了。上半夜遇到三起敌机的轰炸扫射,总算闯过来了。敌机的照明弹可真让人伤脑筋,像个灯笼似的悬在半空,发出耀眼的白光。看来梁兴初传授的经验还真管用。每当敌机飞临,投下照明弹,韦杰照例吩咐司机:“加大油门,闯过去!”在部队从公路上向西侧沟谷里卧倒隐蔽后,大路更好行车,司机借着照明弹的亮光一通猛开,左冲右闯,抛下一阵阵的爆炸声,一路好不惊险!
在第三次遭遇敌机轰炸的时候,跟在韦杰吉普车后边的另一辆吉普车翻了,大概是那辆车的司机为躲避一个弹坑,打了个急转弯,方向盘还没再打回来,就冲到路旁的稻田里。
韦杰的吉普车冲过去以后,等了一阵,不见后边两辆车跟上来,警卫员和一个参谋去找,才知翻了车。好在只有两个人撞了胳膊腿,轻伤,而车子掀过来后,一试还可以开。
又赶了一程路,就下开了雨。敌机再没有来。然而由于道险、车多、人多,十分拥挤,车子时快时慢,有时要堵一阵,甚至个把小时都走不了几里路。在一些岔路口和桥梁渡口,常常有几个军的单位挤在一起,争着抢行,秩序很乱。风雨更增添了这种混乱和嘈杂。大车和辎重车不时陷在泥泞里;马蹄打滑;徒步行军的人一个跟着一个地摔跤。
一路上,韦杰不时看到有仨一群、俩一伙的文工团员在路旁进行宣传鼓动。这些年轻的男女文工团员除了背着背包,还要带着各自的乐器,有的扛着沉重的锣鼓箱,挎着沉重的手风琴,和部队一样艰苦行军。不同的是他们多了一项宣传鼓动任务,时常停下来喊口号、打竹板,给部队加油鼓劲儿。过后,他们还要加快步伐,去追赶已经走远了的队伍。
韦杰遇到一个年岁很小的女文工团员--大概是崴了脚,让两个人架着走,一走一歪。韦杰让司机停下来,自己下了车,让那个小姑娘坐车。姑娘却说什么也不肯坐。那个姑娘大概也只有十四五岁,长得很秀气,雨水扑打着她那一双大眼睛。她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告诉军长:“首长请放心,我一定跟上队伍,一定完成任务!首长快坐车走吧,您还要指挥部队呢!”
姑娘说什么也不肯上车。韦杰只好让警卫员把自己的雨衣给了那位文工团员。
大雨一直下到天亮,依然不停不歇。韦杰一行问了好几次路,才在一处山脚下的村庄找到一八〇师师部宿营地。
那个村庄很小,仅有的十几间房子已被敌机炸毁了大半。雨水倾泻在一片废墟上,激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
哨兵把韦杰等人引到一处低矮的茅屋前。
推开柴门,韦杰看到师长郑其贵正蹲在地上一个火盆前烤着袜子。这大概是一间存放杂物的屋子,没有炕,破烂的窗户在风雨中吱呀作响,雨水顺着窗沿淌下,在地上积了一摊。
由于没料到军长的突然到来,郑其贵脸上掠过一丝惊异的表情,他连忙从火盆前站起,向军长敬了礼:“韦军长来了?我们刚到这儿,正要烧点水,待会儿给军长沏一碗热茶喝,驱驱寒气……”
“部队情况怎么样?”韦杰和郑其贵握了手,旋即也蹲到火盆前烤着手。
“还好……”郑其贵用一根树棍拨了拨盆里的炭火,“每天平均行军一百多里,可以按时赶到集结地。”
“掉队的多不多?”韦杰又问。
“不多……也不少……”郑其贵嘟囔着,“每个团都有一些……太艰苦了,白天露营,夜里摸黑行军,敌机又轰炸,吃不好,睡不好,非战斗减员增加……”
火盆上吊着的铝制饭盆里的水烧开了,热气升腾着。警卫员用两个大碗分别给韦杰和郑其贵沏了茶。
滚烫的茶水喝得韦杰肚里热乎乎的。
“要是宿营后,战士们都能喝上碗热汤就好了!”韦杰自言自语道。
“难呀……”郑其贵摇着头。“到处都是湿漉漉的,连饭也没办法做,部队宿营很困难,民房少,在大雨里……唉……”
韦杰透过缭绕的水蒸气,望着郑其贵。这是一个年近四十的长征干部。韦杰与他并不熟悉。只是在安东集结时,召集各师首长开会才认识的。韦杰知道,郑其贵以前是一八〇师的政治部主任,入朝前才被任命为师长的。
对于政工干部担任军事指挥员,或是军事干部改任为政治委员这种事情,在我军是比较平常的。韦杰知道,从红军初创时期开始,我军就有一批军政兼优的双料指挥员,随着形势的变化和革命的需要,这些人时而担任这项职务,时而又担任另一项职务,这是司空见惯的事。然而,对于眼前这位他不甚相熟的郑其贵,韦杰觉却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似乎这个指挥员身上欠缺些什么:是军事指挥员特有的魄力与干练?或是仅仅是他气质上似乎多了些犹疑不定的东西?韦杰一时说不清。不过,艰苦的战争生活常常可以将一个平庸的人锻炼成一个出色的将才……谁能决然断定:一个普通人身上没有英雄和统帅的素质及潜能?而一个众口称赞的战将身上也常常暴露出普通人的弱点。既然如此,那么就让大家同心协力地迎接这场残酷的现代化战争吧!用中国人的俗话说,“是骡子是马,拉出去遛一遛。”
韦杰喝着热茶,继续和郑其贵谈着。这时候,郑其贵已从最初看见军长不期而至的紧张中松弛过来,尽可能详细地向军长汇报了各团开进的情况,并就掉队人员的收容问题和部队开进、宿营中的防空等事项听取了军长的指示。
韦杰是属于那种具有宽容品性和长者风度的指挥员,在与下级干部的接触中,常常使对方感到亲切自然,像一位和善的兄长。
他更多的是晓之以理和以身作则,并且常常表现出可贵的自责精神而不争功诿过。
他是一个壮族人,生有一副清癯的脸庞和凸起的颧骨,一双清亮的眼睛有些细长,总是那么温和而善解人意。
他也许缺少一般军事首长的威慑力,但其部属从他的冷静和智慧以及令人信服的分析判断中,同样可以感受到上级首长那坚定的决心,因而自觉地不打折扣地去执行他的指令。
现在,当郑其贵陪着军长一起蹲在火盆边喝完热茶,汇报了工作,听取了指示后,把军长送到风雨阵阵的屋外,正与军长敬礼握别时,听对方轻轻一句:“我要去最近的部队宿营地看看。”郑其贵顿时强忍着瞌睡的神经和饥肠辘辘的肚腹,和军长一同上了吉普车。
“我也打算去看看。”郑其贵这样说。是呵,军长也一夜未合眼了,也一样疲劳饥饿,难道对自己师、团的责任感,军长就应当比自己这个师长更多、更重吗?
韦杰赞许地一笑,跨上了吉普车。随即,雨空里响起汽车发动的轰鸣声……
几十分钟后,吉普车停在了一处无法再行驶的窄小的山路上。
韦杰一行下了汽车,在随同郑其贵来的一位师作战参谋的引导下,登上山坡。
韦杰一行冒雨行走,一路泥泞,转过一片杂木林,看到山坡上一片高大的栗树林。一个营的部队在这里宿营。
韦杰的双腿顿时僵了一般立在风雨里--
那时天色早已大亮。栗树林里,部队的宿营地一片凄风苦雨。
战士们仨一群、俩一伙儿,有的撑着一块雨布,许多人躲在雨布下避雨,一个个坐在泥水里、树根上,背靠背打盹儿。
也有的躲在避风的石崖下,裹着雨衣、雨布横躺竖卧……
最让韦杰痛心的是:不少战士实在无处藏身,干脆互相用背包带或绳子把身体捆在树干上,就贴着树干站着睡觉……
韦杰泪眼模糊了,雨水和泪水一齐从脸颊上滚落,甚至连被喊过来的营长向他敬礼,他都没有注意。
“昨夜赶了一百一十里路,”营长报告说,“掉队的有四十三名……雨大,早饭生火很困难,有的连队搞到了干柴,烧了热饭,有的搞不到,只好吃些干粮……不下雨的话,一到宿营地就挖防空掩体,可以在掩体里睡觉。一下雨挖了掩体就被雨水灌满,人没处躲,这不是,大伙儿就这么克服……首长放心,再大的困难,也难不倒咱们,只要两条腿不断,别说下雨,就是下刀子也得按时赶到三八线……”
“军长,你看,是不是让部队休整一天?”郑其贵看看一身雨水的营长,转过头来,迟疑地对韦杰说。
又一阵风雨刮来,韦来浑身一阵瑟缩。他望着战士们的宿营地,半晌没言语。
“休息一天吧,军长……”郑其贵再次说。
“关键的时候,要看指挥员的坚定性……”韦杰对那位营长说,“替我向大家问好,就说,军长知道大家的艰苦,我谢谢大家,谢谢你们……”
韦杰伸出大手,紧紧握着那位营长的双手。之后,他转对郑其贵说:“既然大雨无法宿营,那就通知部队,稍事休息,继续前进!”
三
(文工队员任红举的回忆)
入朝后的第一个考验就是紧急行军十八天,赶到向敌人发起新战役的集结点。我和在四川重庆一起参军的聂笃敬、陈小峰分到了某团一营二连,任务是在行军中鼓动宣传。那时,我们身上的负重量真不小,腰带上吊着两颗手榴弹,肩头上扛着一袋炒面烤饼,背包上插着一把铁锹,铁锹上还绑着两颗六〇炮弹(为连里的炮排分担重量),左右两胯除了坠着挎包水壶外,军衣口袋里还随时要取出使用的呱嗒板、笔记本、手电筒(偷偷带上的)。后来有人和我开玩笑,说我个子长不高就是那十八天行军中压矬的。我年龄不大个头小却非常好胜,在战士面前从不显孬,我不但行军跟得上战士们,还能把机枪副手扛的子弹箱接过来“互助”一番。有一夜快步行军一百三十里,站在路边催促部队前进的罗占华团长看到我时一愣。“哟嗬,小家伙真上来了,文工队的娃娃嘴快腿也快呀!”我们怎能不快呢!脱离了连队,我们就失去了服务的对象和用武的阵地,若是掉了队就证明我们文艺兵没有资格上战场。
在行军路上最忙的要算我们了。我一边行军一边前后奔跑着收集各班的好人好事,收集好就蹲在路边写几句,写好再拔腿追部队,追上后要一个班一个班地给战士表演。有时要抄上一份快板交给聂笃敬和陈小峰,因为他俩都是西南人,对数来宝等曲艺形式不熟悉,我在北京读过书,写起来熟练些。我们有时还带领全连向并肩行军的兄弟连队拉歌或相互用快板鼓励,每当我们连拉赢了歌或是快板比兄弟连队说得流利有趣时,我们连的干部战士就特别喜欢我们,脚步走得也更快了,好像汽车才出加油站。起初,这个营的教导员是看不起学生兵的(特别是“演戏”的),他在没出国之前曾在全营集合时操着山西话嚷嚷:“这些重庆自(知)识疯(分)子,打什么仗啊,给鹅(我)蒙(们)部队造(找)麻粪(烦)嘛!”紧急行军十天之后,他来到二连对我们说:“真想把你蒙(们)留下来当子(指)导员!”他对文艺兵看法的改变是由几件事情促成的。第一件事情是:有一天他把全营隐蔽在树林里动员,意思是要坚持走到战役集结地。他刚讲完话,我们三个文工队员就用文艺形式演唱出来了,疲劳之极的部队为之一振,情绪十分高昂。我看见这位教导员第一次当着文工队员的面笑出了声。第二件事情是:我一路打呱嗒板儿,手腕子酸疼得不得了,几夜下来肿胀难忍,我就想了个点子,把竹板的一面插进背包带,另一面叫它活动着,这样走起路来背包一颠一颠的,竹板也一碰一碰的,我既可以甩开胳膊行军,又能轻松地为连队说快板,教导员看见了,悄悄对二连指导员郭忠义说:“小知识分子就是聪明!”这是老郭告诉我的。第三件事情是:在一个夜晚,我们快速行军一百三十里后,部队黎明前在一个大山沟里宿营,我刚挖好单人防空掩体,就渴得嗓子冒烟。全班谁都没有水了,我就到其他班去找水,好不容易才发现六班长的壶里还“哐啷哐啷”的响,我拔开塞子咕嘟咕嘟喝了大半壶,谁知这是一壶擦枪油啊!这是六班长怕每人自带的玻璃瓶擦枪油(苏制)难保管,而集中到自己水壶里的。我喝饱之后,腹痛、呕吐、眩晕起来了,最后连苦胆汁和血都倒了出来。这次教导员是营里最先跑来看我的干部,他还哭了,一个劲地喊我“小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