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就在三兵团六十军向伊川、谷山一带后撤休整之际,我十九兵团六十三军则展开于铁原以南、涟川以北,东西正面约二十五公里的防御地域,开始了著名的铁原阻击战的日日夜夜。
六十三军在向北转移途中接到任务,军情火急,部队一开上去就与敌人交了火……各项防御准备工作都是边作战边进行。连日来,军长傅崇碧和政委龙道权往返奔波在第一梯队各师团阵地之间,了解情况,布置任务,并向兵团指挥部发去电报,将他们完成阻敌任务的兵力部署和战术实施计划等一一汇报。
与傅崇碧和龙道权一样,十九兵团指挥部深知六十三军面临的困难。自该军突破临津江以来,已经连续作战月余,弹药给养供应严重不足,部队战斗和非战斗减员也相当大,而且地处朝鲜,部队减员不能随时补充,在六十三军的防御正面,有范弗里特指挥的四个师近五万人,平均每公里地段敌人有七百多人;而六十三军全军仅剩两万四千余人,平均每公里地段上只有三百七十多人。在武器装备上六十三军更处于劣势,全军不要说没有坦克和飞机,就连火炮也少得可怜,把六〇迫击炮算在内才总计二百四十余门;而敌人则有各种火炮一千三百余门,坦克一百八十余辆,还有空军的支援。六十三军要将装备、火力和兵力占明显优势的敌人阻挡在铁原以南,阻击时间不是一天、两天,而是整整半个月!形势严峻可想而知。
面对这种情况,十九兵团杨得志司令员和李志民政委等兵团首长对于六十三军能否完成此项阻敌任务没有把握,他们曾给志司发电,陈述困难:“敌先头坦克和汽车部队已进到涟川附近。东边敌已到文岩里向芝浦里侦察,芝浦里是否有三兵团部队请告。原令六十五军在涟川以南地区阻敌半月至二十天,该军未能完成任务,仅四天将敌放至涟川附近,使六十三军来不及准备。虽已令该军迅速布置,但可能难以完成志司给予的任务。”
志司的回电很快来到,口气坚决,不容置疑:“你们应令一八七、一八九两师各一部迅速向南挺进,坚决顶住敌人。该两师主力争取时间在预定地区抢修工事外应令军直和一八八师一部在铁原西北志司指定的地区和内外石桥西北地区抢修工事以防万一,并令一八八师在朔宁及东南地区作坚决战斗的准备。”
接到志司回电后,兵团指挥部立即向六十三军发出电令,并给六十五军发电,责令该军配合六十三军的行动。十九兵团指挥部发给六十五军的电令措辞相当严厉:“敌人并未增加新的力量,你们将敌人很快放进涟川地区,既如此你们应立即组织力量打击敌人侧背阻滞敌人前进,便于六十三军抢修工事,否则铁原失守你们应负责任。”
这天午后,十九兵团指挥部作战室里,气氛相当紧张。闷热的天气加上掩蔽部又不通风,使得兵团首长们热汗淋漓……他们一个劲儿地抽着烟,不时用胳膊抹一把额头的汗水。六十三军的防御部署和战术安排的报告已经用电报发来,兵团首长们正在仔细研究。
一个小时以前,指挥部接到彭德怀司令员亲自打来的电话,询问六十三军防御部署的安排。杨得志司令员从话筒里听出彭德怀司令员的焦灼不安,彭总用沙哑而沉闷的声音对杨得志说:“就是把六十三军打光,也要坚守铁原十五至二十天!”
事关全局,看来要破釜沉舟了。身经百战的杨得志司令员当然清楚六十三军所负任务的极端重要性。“将六十三军打光--就是说,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以局部的拼死坚守换取整个战线的稳定。”--这是志司的决心。问题是,以六十三军的力量阻敌十五至二十天,并不只是有拼到最后一个人的决心便能解决问题。仗怎么打?如何尽可能以小的代价换取大的胜利?则需要各级指挥员头脑冷静、机智而清醒……
现在,兵团首长们研究着六十三军的报告感到稍许的宽慰。不用说,这是一个详细周密而又合乎实际情况的安排:在兵力部署上,六十三军决定采取纵深梯次配备的方法,少摆兵,多屯兵,以减少敌密集火力对我杀伤,并以战斗小组上前沿与敌纠缠,使敌不能过早迫近我主阵地;在火力组织上,注意充分发挥各种火炮和短兵火器的威力;在战术运用上,采取正面抗击与侧翼反击相结合,并在夜晚派出小部队去袭扰敌人……
“看来,战争锻炼了我们的指挥员,”杨得志司令员满意地说,“仗虽然越打越大,可是我们指挥员的指挥却是越来越细了……”
“傅崇碧他们没有提出什么困难呀!”副司令员郑维山以指节敲着桌上六十三军的报告,话语里透出担心:如果六十三军对困难估计不足,思想上缺乏准备,事到临头恐怕会吃亏。
“这个问题我们要主动问他们一下,”杨得志说,“我看,傅崇碧他们是有意不向上面提什么困难,因为他们也了解兵团的情况……”
“他们不提,我们要主动问,”李志民说,“要帮助他们具体解决困难……政治工作方面我和陈先瑞抓一下,关键是要树立大家的信心,首先要从思想上顶住,思想垮下来,队伍就很难坚持……”
“还有后勤方面问题也不少。”郑维山思虑了一下说,“现在兵团后勤部已撤销,人员都充实到志愿军后勤司令部和新成立的几个分部了。我们十九兵团的供应由三分部负责,但是,后勤工作量大、复杂、困难,单靠谁也不行。兵团组织了一些运输小分队,也要求军里组织一些小分队……”
“要给三分部打电话联系,让他们了解我们的任务和后勤方面的困难。”杨得志说。
“我来找他们!”李志民说,“彭总早就讲了嘛,这次仗打胜了,全体指战员的功劳算一半,后勤算一半--这一半的功劳是那么容易得到的吗?”
“说实话,目前六十三军最大的困难,我看还是兵力不足……”杨得志说,“我看兵团应该给他们一些最实际的帮助--从兵团直属队里抽些人出来增加六十三军的力量……”
杨得志等十九兵团首长的这一决定确实给了六十三军很大鼓舞,当杨司令员通过电话,在一八九师阵地上找到傅崇碧后,把兵团领导这一决定告诉他时,傅崇碧非常激动……
“傅崇碧吗?你们六十三军担负的阻击任务很艰巨,彭总很关注你们的情况……我们想了解一下,你们都有些什么困难?”电话中,杨得志先这样询问。
“困难是一大堆呀!”傅崇碧笑道,“但是我们军领导研究过了,大家意见一致,一条也不提!”
“你说一条也不提,实际上提了一大堆嘛!”杨得志揶揄地说,“告诉你,我们研究过了,决定从兵团直属队里抽五百战斗骨干给你们!”
听到这话,傅崇碧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杨得志接着讲道:“给你们五百人,我告诉他们了,要尽可能多抽一些有战斗经验的老兵给你们。”
傅崇碧激动了,在电话里喊了起来:“感谢兵团的支援!我们马上把兵团的这个决定传达到每一个战士!请首长放心吧,我们一定完成任务,不让范弗里特前进一步!”
悲壮而惨烈的铁原阻击战开始了。
六十三军以一八七、一八九师为第一梯队,沿涟川至铁原公路两侧构筑梯次纵深防御阵地;以六十五军第一九四师在铁原以西玉女峰、内洞、朔宁一带防御;以一八八师为预备队,在铁原以西驿谷川、楸屯里地域集结,并组成反敌人空降部队……
五月三十日,敌人发起试探性进攻,以多路部队向我各前沿阵地攻进,均被我击退。
从六月一日起,敌人集中兵力,开始了全面的猛烈进攻……连日来,涟川至铁原一线成了一片火海。敌人密集的炮火把山上的树成片成片地炸光……滚滚的浓烟遮天蔽日,阵地上的天空整日笼罩着硝烟……敌人将成百辆坦克列开,远远望去似一道城墙……我军指战员在阵地上挖掘一米多宽的交通壕,敌人坦克上来了,战士们就爬到沟里隐蔽,坦克开过去后,战士们便从壕沟一跃而出,扔出一颗接一颗的反坦克手雷,将敌坦克炸毁……在这人与钢铁较量的战斗中,我军指战员以气壮山河的英勇气概,坚守着他们脚下的阵地。
战斗最紧张的日子里,彭德怀司令员一天数次打电话到六十三军指挥部,要该军不惜任何代价,坚守十五天……志司驻地空寺洞距六十三军防御阵地一百多里,彭德怀时常登上山坡,遥遥望着涟川至铁原一线的冲天硝烟,关注着铁原阻击战……
一八九师首当其冲……头上,盘旋着敌人的飞机;面前,是敌人的坦克群;炮火铺天盖地倾泻到阵地上……敌人在强大的火力掩护下,逐次增加兵力,多方面、多梯次向我阵地轮番冲击……有的阵地被敌占领,之后又被我组织力量收复;之后敌人再次攻占,我们再次恢复。一天之内反复争夺可达数次,战斗异常激烈。
坚守三天三夜之后,一八九师遭受重大伤亡,有的营、连已经打光,一些阵地相继被敌人突破……在这种情况下,傅崇碧、龙道权决定由一八八师接替一八九师防御,将一八九师残部撤下,缩编为一个团,师长当团长,团长当营长,补充粮弹,作为军的预备队。
在一八八师开上去之前,杨得志司令员特意打电话给傅崇碧,提醒他,六十三军的任务是防御阻击,而不是固守某一阵地,应当允许部队有失有得,得而复失……要注意保存力量减少牺牲,关键是从总体上阻住敌人进攻的势头,迟滞住敌人向铁原方向的逼近。
“是,我们明白上级的意图,”傅崇碧回答道,“不管采用什么办法,只要挡住敌人就行!请首长放心,我们要想尽一切办法……”
二
六月二日夜晚,一八八师五六三团由铁原东南的栗枝里向涟川方向开进,目标:高台山以南,接替一八九师防御阵地。
大雨倾盆,山路泥泞不堪。战士们冒着大雨翻山越岭。幸好,敌人的探照灯不时在夜空中扫来扫去,让战士们不少“借光”。
为了让战士们互相跟紧,不致掉队迷路,团领导让各营连将当地一种夜里能放出磷光的树剥了皮,每个战士背后绑上一块……崎岖的山路上,一溜放着磷光的活动目标在险路上攀援跃动。大雨中,后边的战士盯着前边战士背后的那块发亮的树皮,艰难地跋涉……
大雨一夜未停,队伍的脚步也一夜未停。由于雨大路滑,行军路线不熟,加之山路陡峭,到达指定地域时,已是六月三日早晨……其间,有一次险些误入敌人阵地,多亏遇到一八九师阵地上的几个战士拦住了他们。
队伍到达防御阵地后,团长马兆民和政委刘炎田找到一八九师指挥所,那是山岩边的一个洞子。虽是早晨,但阴雨使得天色昏黑……洞外雨水飞溅,洞里也很潮湿,洞顶和洞壁到处渗水,滴滴嗒嗒……
马兆民和刘炎田赶到一八九师指挥所的时候,师长许诚等人正在吃早饭。说是早饭,不过是弹药箱子上放着几碗用炒面煮的糊糊,外加几块压缩饼干。军参谋长杜珏华也在一八九师。由于一八九师防御地段承受压力太大,傅崇碧特意让军参谋长亲自到一八九师指挥。这样,可以使军里更便于直接掌握情况;何况,入朝之前,杜珏华曾经担任过一八九师师长,对部队很熟悉。
指挥所里,气氛紧张而压抑。人们默默地吃着简单的早餐,看到马兆民和刘炎田走进洞子,人们也没表现出意外或是惊喜。或许,他们认为五六三团早就该开到了,为什么一直拖到今天早晨?不过,刘炎田政委还是从师长许诚的一声不为人注意的叹息声中,感觉到对方似乎如释重负了。
简单的寒暄之后,迅速转入正题--战场上不需要多余的啰唆和客套。
“你们五六三团全上来了?”军参谋长杜珏华问。
“下大雨,走了一夜,都成了泥人了!”马兆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点头称是。
“说是全团都来了,其实部队打了一个多月,减员很大。”刘炎田告诉杜珏华。
“哦!”杜珏华并未在意,似乎减员缺编是很正常的事情。
“现在,我们团的情况,人数多的连队也就有一百一二十人,少的连队只剩几十人了。”刘炎田补充道,又说,“人虽然少些,但是交给我们团的任务坚决完成,不打折扣!”
“仗很残酷呀,你们要有准备……”一八九师师长许诚说,话语里带有一种劝诫,“你们一八八师五六三团是个很能打的团,这我们知道……但是不能硬拼,尤其是敌人炮火准备的时候,千万要隐蔽好,减少伤亡……我们上去这两个团,几天打下来,所剩无几喽。”
“这样吧,”杜珏华打断许诚的话,干脆简洁地交代任务,“你们团立即开上去,构筑工事,接替一八九师五六七团的防御……估计五六七团能坚持到今天中午十二点,十二点以前你们要把阵地接下来……另外,你们团先上去,明天,你们一八八师要全部开上来,接替一八九师--我已接到指挥部的通知……”
接受任务后,马兆民和刘炎田立即赶回团指挥所,召集各营营长开会,布置任务,划分防域地段,命令各营连立即进入阵地,接替五六七团的防御。
团指挥所设在一条干河滩里,河滩满是沙砾和巨石。由于沙石渗水,所以尽管连日大雨不断,河滩却无积水……散会后,警卫员们找来些柴禾,架几块石头,用罐头盒烧水。机关干部们也来来往往,处理一些事务……这时,雨已渐渐停歇了。从东边飞来一架敌侦察机,嗡嗡嗡嗡,盘旋而过。这种情况大家都已司空见惯,并未在意。却不料十几分钟后,突然轰隆轰隆几声巨响,敌人向沙滩里发射了几发炮弹--炮弹爆炸后,腾起了滚滚的黄烟,直冲天空!这是敌人为给炮兵指示目标发射的烟幕弹。
“不好,敌人放毒气弹了!”副团长杨玉明喊了起来,“毒瓦斯!赶快用湿毛巾捂住鼻子,别吸了毒气!”
人们乱成一团,各自找毛巾蘸水;水没有了,干脆就解开裤子朝毛巾上尿了一泡,之后捂住口鼻,以防毒气……
顷刻间,一排接一排炮弹呼啸而至。河滩里落下炮弹--轰隆轰隆,响成一片。一颗炮弹正好落在烧水的警卫员身边,随着爆炸的声浪,罐头盒连同警卫员的帽子被高高地抛到空中……惨叫声四处可闻。
团长马兆民和政委刘炎田迅速躲在河滩的巨石后,看见团指挥部人员四散躲避,被炸中的战士倒卧在河滩上,断肢残臂,鲜血殷红……
爆炸声停止后,人们清理现场--警卫员和通信员一共被炸死八个!其中包括跟随刘炎田已经一年多的一位贴身警卫员!
在掩埋这些烈士遗体的时候,团首长们阴沉着脸,一声不吭。他们在向这些朝夕相处的战士们告别之际,顾不上流泪和感伤,他们心中很清楚: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已经告诉他们,等待着五六三团的,将是多么残酷的日日夜夜!
就在团指挥所遭敌炮火轰击受损后,刚刚转移到河滩以西的一座小山坡上,便传来紧急情况,一营营长李寿昌向团指挥所报告:该营一连二排在打退敌人一个营的几次进攻后,已被敌人的两个营分路切断,将二排包围在一座孤立的高山上。
“告诉二排,要沉着应战!晚上我派人去解围!”马兆民对一营营长说。
团指挥所西南方向,一营阵地上,枪炮声密如炒豆……二排阵地比较靠南,而且被敌人两个营的兵力切断包围,形势相当严重。
“直接跟二排联络!”刘炎田对一个参谋说。
好不容易要通了二排的电话,接电话的是副排长李秉群。
“请团首长放心,人在阵地在……”话筒里传出李秉群的声音,转瞬又被一阵密集的枪声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