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航工业气动院院长赵波忆罗阳
记者: 刘文波 袁新立
“七匹狼”,与其说是一个团队,还不如说是一种精神。在那个国防工业最为惨淡的岁月,他们选择了坚守,这种坚守不是流于言谈话语的表白,而是决心用一生去忠于自己所选择的事业,去忠于一种为整个团队所认同的价值观。罗阳的死,是对这种坚守最详尽的诠释,他默默地倒下,胜过了千言万语。
“七匹狼”是有个性的团队
记者: 能聊一下“七匹狼”的情况吗?
赵波: 所谓的“七匹狼”,当时在某种意义上像是一种玩笑。那是我们1999年底调整班子之后,因为当时的班子里有7个年轻人,并且年龄相对接近,沈阳所里的干部职工就这样称呼起来了。
当时的7个人中,李玉海是所长,他是1959 年生的; 罗阳当时是书记,他是1961年生的; 孙聪是总师,他与罗阳同年; 还有一个技术副所长方玉峰,他是罗阳在北航读书时的同班同学,也是1961 年生的; 然后是负责技改、财务的副所长刘华翔,1963年生的,我当时在班子里是负责民品、三产的副所长,我也是1963年生的; 此外还有副书记王宗文,他是1957年生的,是我们7个人里面的老大哥。
记者: 在当时的情况下,大家对这个年轻的班子是怎么看的?
赵波: 从上一届领导班子到我们这一届以80年代毕业的大学生为主的新班子,在当时来说调整的幅度还是比较大的。所以,当时各方面都对新上来的班子成员有着自己的看法和判断,这是很正常的。我想有两个方面的意思。一是担心几个年轻人在一起,每个人都挺有个性,也都挺强势,彼此会不会争权夺利,这也是当时很多人都担心的。另一方面,就是新班子成员之间的合作能不能搞好,整个班子能不能拧成一股绳带领全所职工向前发展。
后来,随着工作开展起来,大家的担心也都逐渐消失了。新班子里的这些人虽然有不同的个性,但是大家的理念和价值观是相近的,尤其是在对待事业和工作方面,以及一些基本的原则上,大家都是认同的。不但没有不合作,反过来大家在工作中相互合作支持,面对问题都要聚在一起讨论共同决定,即使是在放假的时候,几个人也会聚在一起商量,这是很难得的。
与别人相比,我和罗阳的关系要更深一些。1994 年所里把我俩同时调到了所机关,他任组织部长,我任所办主任。也就是从1994年开始,直到他调入沈飞,期间有七八年的时间,我们一直都是朝夕相处。那时候我俩经常一起去吃午饭,就吃面条,在所里的小饭店里,几乎天天如此。像我们这些人都是对生活上、物质上没有太多的要求,面条比较简单,也比较节省时间,每人一碗面条,很快就吃完了,可以赶快去忙工作上的事。
面对困难,我们选择坚守
记者: 20世纪80年代末到90 年代初,正是国防工业比较困难的时期,您有怎么样的看法?
赵波: 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也就是罗阳和我在所机关一起工作的那段时间,正是我国国防工业领域比较困难的时期。坦率地说,我们正是凭着对航空工业、国防工业的坚强的信念才坚持了下来。也许有人会觉得这么说显得有点儿空,但是我们是真正经受过考验的,经受过两个大的考验。第一个考验是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军工企业苦难的考验。也就是从我们参加工作到以后一段时间,型号任务相对少,不但航空工业领域,整个国防工业领域工资水平都比较低。在这期间,不同的人开始做出不同选择,不愿意忍受清贫和寂寞的,有人选择了下海出国,有人选择了调离航空工业领域,找一个好单位,而这种选择就是由不同的信念和价值观决定的。这段时间人才流失得比较多。那些能坚守并留下来的人,都经受住了这次考验,也就是说在事业和生活相对清贫的选择当中经受住了考验。
记者: 那时候,你们的收入与下海的那些人的收入差距大概能有多大?赵波: 那时候,像我一样的硕士生或者是本科生,刚参加工作的月工资也就是百八十块钱,全部用来吃饭可能还吃不好。当时外企的工资比较高,那些下海的人每个月有几百甚至上千的收入很正常。
记者: 对比收入上的差距,你有过下海或出国的想法吗?
赵波: 如果说一点儿也没有,那不太现实。我当时也有些动摇想走,同时我也想做一下测试。在1992—1993年那段期间,我在报纸上看到一个香港公司的招聘广告,我就决定试一下看看我到底值多少钱。我当时的收入不到100元钱,后来那个香港公司多次联系我,想招聘我进他们公司,并且开出的工资是800元,相当于我当时工资的10 倍。但是,我最后并没有选择离开,我还是留了下来。
2000年后,随着条件逐渐改善,我的选择也逐渐得以验证。在2002年大学同学毕业20 周年的聚会上,全班三十几个同学,其中不乏大老板、大富豪,有的个人资产已经过亿。但是大家在一起交流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们挺羡慕我们,因为我们所做的事情与国家利益、国防安全息息相关,我们所参与的每个科研型号对国家都有很大的影响,我们工作所创造的价值直接服务于国家,对国家有益。
记者: 在困难的情况下,罗阳是怎样的心情?
赵波: 在这方面,罗阳比我坚定,他根本就没有想过出国或者下海的事,相反在看到一些人离开航空工业领域之后,他的性格更加稳重,作为“头狼”之一的他更加成熟,对问题的思考和判断也更加深刻。而我的那次“测试”经历也给他提供了一些思考的素材,让他有了更全面的思考。作为组织部长,他开始更多地去考虑如何稳定年轻的设计队伍,如何去吸引人才; 思考如何让选择祖国航空事业的人能够得到更多的认可,使更多的人愿意投身航空。所有这一切,他都不是为个人思考,而是为组织、为整个航空工业在思考。
罗阳担任组织部长期间,在人才培养和队伍稳定方面主要做了两项有重要意义的工作: 一是稳定队伍,确保员工成长,让年轻的设计队伍顺利地接过老一辈设计人员的接力棒; 二是培养了年轻队伍的综合能力和素质,其中更多是提升为国家作贡献的胸襟和素养,让离开沈阳所的人也能在航空领域之外为社会发展做出贡献。
记者: 您前面提到了两个考验,还有一个是什么?
赵波: 第一个考验是能不能坚守住信念和耐得住清贫; 第二个考验是能力和诱惑的考验,尤其是在型号任务多的时候,对做好型号工作的能力考验。事实证明,以罗阳为代表的技术人员经受住了这样的考验。现在我们承担的工作强度比以前大得多,型号任务也多得多。
在过去,全所的型号也就一两个,而现在,型号任务是以往的两三倍,但承担这些任务的人数没有大的变化,而且队伍的平均年龄越来越低; 另外,项目研制周期大大缩短,过去所里的人是怕没有任务得不到锻炼,到后来则变成了怕承担了任务后完不成,这是一个质的变化,所以才有了我们所说的“611”“711”工作制。
共同价值观炼成真正友谊
记者:“七匹狼”经历过哪些考验呢?
赵波: 在这里,我想说一件事,通过这件事,你会对我们之间的关系有更深的认识。有一次,我们因为任命一个支部书记的问题发生了争吵和分歧,当时我想选拔年轻有朝气的人,罗阳想选拔资历更老、经验丰富的人。我们都认为自己有道理,并且坚持己见,在他的办公室大吵起来。虽然罗阳平时看上去很平和,但当我们都认为这是原则问题的时候就争吵了起来,从早上9点一直到11点半下班,最终谁也没有说服谁。中午也就没有在一起去吃面条,各自回家。别看罗阳平时是慢性子,说话慢声细语的,很少生气,但这一次,我们吵架到了彼此都脸红脖子粗的地步。中午他给我打电话叫我过去,我去了一看,他正在家泡方便面,他建议我俩都冷静下来,心平气和地听听彼此的想法,说说各自的原因和理由。后来我就把我的想法和原因,以及选择这个人的理由和对另外一个人的考虑等都说了一遍,他听完后接受了我的想法,并给予我支持。
这件事情,使我深深地感受到了罗阳的宽大胸怀。而正是这次争吵,也进一步验证和大大加强了我们一切都是为了事业、为了工作的这种高度统一的价值观。后来罗阳也经常说,我们7个人之所以能够在一起,并且如此团结协作,就是因为我们有一个统一的价值观。
记者: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价值观?
赵波: 我们后来将它总结为“以业为重”。干事情和干事业的距离是很大的。干事情是维持在生存、生活层面,干事业对于一个人来讲则是一辈子的投入和选择,对国家则意味着一如既往的坚守和执着,是对国家利益的负责和付出。另外一方面,我们班子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如果我们个人的想法与组织上有偏差的时候,有个人意见的时候,在决定之前,我们会充分讨论,甚至拍桌子,但是一旦意见统一,决定下来后,我们都会坚决地执行下去。所以从这一点来说,我们都是一样。大家心中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就是尽量缩短与国外的差距,加强自主创新,促进航空工业更好的发展。
罗阳再见,再难见
记者: 他到沈飞之后,你们两个的工作交集就少了吧?
赵波: 是的,虽然业务上没有什么太多的交集,但是由于我们两家单位位置、历史的特殊关系,罗阳给了我很大的支持和帮助。我们的用电、供暖等都需要沈飞公司给予支持,从单位来讲是兄弟关系,个人层面上也是兄弟关系。
记者: 你觉得最近一年,他的工作压力主要来源于哪里?与以前有什么变化吗?
赵波: 这件事情大家也都在议论,我个人分析,是由于长期、中期、近期三个原因。从长期来看,他从担任沈飞公司党委书记,到2007年担任总经理以来,尤其是近5 年来,他的压力明显加大,因为近几年来型号任务多,节点紧,每年都有指标,都有考核,总结起来就是岗位的变化、责任的变化带来的压力,期间我们见面的机会也少了。第二点是近几年,几个型号的连续奋战,每一个环节都要做好,每一个节点都要保证,基本上一年以来工作计划都排得满满的,我认为这是一个中期的压力。第三个呢,近期在航母上的这段时间里,罗阳本来应该放松的,但是作为负责人,他没有去放松,他本来就是一个负责、细心的人,反而把精力放在了型号任务上,所以可能是由于环境、任务等的因素导致他的压力巨大。再一个从个人性格层面,罗阳性格不像我们这样,长期的工作岗位的原因,使他不愿意把自己的情况跟别人讲,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更多的是将压力和烦恼自己来承担,在这方面表现得更加沉稳、内向,而反倒是我们有事情的时候很愿意找他谈心、聊天。他是别人的减压阀,别人找到他的时候,他总是说“没问题啊,放心”等,他自己却很少去麻烦别人。
记者: 你是什么时候得知他去世消息的?
赵波: 11月25日中午。我24 日刚回到沈阳,25 日本来计划要开会的,王宗文 (中航工业气动院党委书记) 发来一条短信,告诉我说罗阳不行了。我收到短信有些懵,到底“不行了”是什么意思?直到确认这个消息后,一直到现在,这种突然的打击都让我无法接受,做什么事情总是走神。
后来我们气动院领导班子集体悼念罗阳同志的时候,我在签字簿留言时,写下了“沉痛悼念好领导好兄弟”。实际上,我们在十几年的朝夕相处中,建立了不是兄弟胜似兄弟的感情,这是一生中再也不会有的了。以前有时候我上班途中路过他的办公室,经常会过去坐一坐,和他聊一聊,有些困难他能给我出出主意,他虽然仅比我大两岁,但他更成熟,更稳重。但现在不可能了,以后我再也见不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