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已经结束了，米卡尔。”
“嗯。”
公主服服帖帖地接受了自己的失败，她继续说道：“我走了，按照我们的约定。”
虽然是自己曾经希望听到的话，但是当这句话真的从她的嘴里说出来的时候，米卡尔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有失望的感觉——他自己也被吓到了。如果依照艾琳公主的个性，她应该会想出一些很匪夷所思的方法来解决这个问题，其实米卡尔内心也在暗暗期待着。但此刻她选择了离开，也许这真的就是最好的结局。
当他看过来的时候，艾琳莞尔一笑，那笑容既不是那么灿烂也不是那么忧郁。
“噔噔噔噔”，长筒靴的后跟被蹭出浑厚的声音，艾琳走近他。他依然还是倚靠在窗框上坐着，艾琳猛地把头靠近他的脸，说道：
“我说我要走了……切！连舍不得我走的表情都没有啊，连留都不留一下人家。”
艾琳撅着嘴嘟嘟嚷嚷着，而米卡尔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这副模样。也许是内心思绪纷繁，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的话。曾经可以毫无掩饰地在她的面前露出灿烂的笑容——这一切仿佛成了渺远的过去。艾琳和他对视了片刻之后，突然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她又稍稍靠近了他，她伸出双手大大方方地一下子把他抱住，她把下巴托在他的肩膀上。因为艾琳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米卡尔好像有点被吓到了，但是他却没有推开她。
“米卡尔。”
“嗯……”
“我说我要走了。”
他没有回答。艾琳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啊哈，对人家冷冰冰的……真是够冷的。”
靠在米卡尔怀里的艾琳半闭着双眼，缕缕青丝在微风中轻轻扬起。“两个人能够形影不离，时时刻刻在一起固然是好，但是我知道你那也是无可奈何。”艾琳的呢喃细语悠悠传来。肩膀感受到她那尽在咫尺的声音，米卡尔情不自禁地闭上了双眼。她在他的怀里散发着香味，那是一种有着阳光般味道的香味。以后是否还能如此近距离地听到公主那天籁般动听的声音呢？
“米卡尔，能不能最后拜托你一件事？”
“只要是我能够做到的。”
“我想听听关于你的故事。”
下巴依然轻轻地放在他的肩膀上，她又衔语相道：“我很好奇，在遇见我之前的你。”
“没什么……值得一听的呢。而且又了然无趣……”
“这段时间，除了待在地下监狱的那会儿，我一直都如你所期望的，没有闯祸，也没有到城外晃，而是一直安安静静地待在房里呢。这是不是要给我点表扬啊？”
艾琳把围在他腰间的手加大了力道，喃喃细语地说道。
“如果我是你啊，我会这样抱着，然后轻轻拍着的。那么无论是什么，我应该都会答应你啦。”
这个少女平时心拙口夯，只知道使用蛮力，但是偶尔也会一鸣惊人，变得可爱动人。而对于她这样的突变，他承认自己是一点儿抵抗力也没有的。如果可以，米卡尔希望她永远都不要知道真相。一时间，米卡尔一道细微的叹息喟然而出：“那你到底好奇什么呢？”
艾琳嫣然一笑：“九岁的米卡尔，五岁的米卡尔，十二岁的米卡尔……全部。”
你的成长过程，你的生活轨迹，全部都很好奇。
遥遥相望之时，有一种身处虚幻世界的感觉；近在咫尺之刻，又时常有一种陷落在冰天雪地里的错觉。不过，米卡尔的身体依然还是温暖无比，心脏也怦然有律。无论如何，如此确切地感受着他的温度，艾琳心里倒是无比欣喜。
米卡尔依然有些犹豫，而艾琳也并没有催促。
静静地抱着怀里的艾琳，一时间，他也只是透过宽敞的窗户，俯瞰着希尓廉的风景。晨曦慵懒地洒在这个城市里，而远处依稀可见的棕色山脉上，覆盖着千年不化的皑皑白雪。而这座山脉的另一头，便是北国路西昂的坐落之地。那是他很久以前便离开了的国家，是他母亲抛弃了的国家，是他记忆中永远的冻土。
“我的母亲……是路西昂最厉害的杀手。”
视线投向窗外，他开始诉说着故事，语气淡然而平静。
“奇塞尔家族代代都是如此。”
***
很久以前，奇塞尔的第一代家主是一名优秀的精灵师，亦是路西昂国王忠实的杀手。关于他所负责的事情，虽然几乎没有留下什么本质上的记录，但是却相传，他施展了精灵师身上所拥有的法力，率先替当时的王把政敌们的人头给拿了下来。
他用超群的法力在幕后立下了汗马功劳，王赐予了他爵位和巨大的奖赏。所以奇塞尔家族便是从那时候开始担任起了路西昂王室的“善后者”，并世世代代为路西昂王室在暗黑的世界里处理着各种腥风血雨之事。
伊莉娜·奇塞尔也是奇塞尔公爵的继承者之一，她拥有着银色的头发和银青色的瞳眸，有一种雪一般泠泠的美。她继承了家族代代相传的血统，在明争暗斗、权势混乱的路西昂王宫里，挥剑执行王的命令。然而某一天，国王的一名政敌逃走了，她为执行追击任务而越过了国界。而在那过程中，她却偶然地和“某男人”结识，并为他宽衣解带。那是极为短暂的邂逅，短暂得犹如昙花一现。
“没想到我竟然会有个孩子。”
饶有兴趣地看着站在那边的侍女怀抱中的孩子，伊莉娜这般对国王说道。路西昂国王虽然已经上了年纪，身体也变得衰弱，但是眼神却依然炯炯有神、锋利无比，这和他当年铲除自己所有兄弟而取得权位的年轻之时并没有什么两样。他微闭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睡在襁褓里俊俏的孩子，然后嗤之以鼻：“你看，伊莉娜，奇塞尔的香火并没有断在你手里。”
“是呢。”
奇塞尔家族的血统是遭到诅咒的杀手血统，世世代代在这无止无尽的黑暗里，受着这血统的羁绊。伊莉娜要把那世代相传的家族血统断在自己手中。虽然意外地得到了一个孩子，但是也并没有动摇她的决心。她用冰冷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儿子，开口说道：“我会把他藏起来的。我很快就会把他送到那遥远的山村，让他这一生都远离那些刀光剑影。”
“山村部落的话……那也不坏。但是他长得很像自己的母亲，将来很可能会是个美男子呢，也真是可惜了。”
国王得意洋洋地说道。
“但是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呀？”
“也不会再见面了，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米卡尔长大后，我也不打算告诉他。”
“嗯，我也只是随意问问。但是，我那二儿子却对这天使般的孩子虎视眈眈，感觉那混小子要往他身上扑呢，可得小心点儿。”
路西昂国王骨子里就是个策略家。他彻头彻尾地利用伊莉娜·奇塞尔，让她维护自己的权势，但是他却不打算让自己的孩子们也这么做。势均力敌之时，国王希望他们通过自己的力量来展开争斗，并决出真正的胜者。在这场争斗中，不再需要能力超群的杀手介入。国王常常公然地把那称之为是“剔除闲杂人等，从而挑选出真正人才的程序。”
“如果我死了，那么战斗可能就会正式开始了。到时候你也带着你的孩子离开吧，伊莉娜，不要再回首都了。”
“即使您不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获得了王的批准，很快就会迎来抛掉奇塞尔之名的未来。而且没想到的是，孩子也能和自己一起迎接这样的未来。此刻的伊莉娜决心满满：国王死后，自己就会脱离首都，去到那遥远的山村，带着儿子过着宁静的山村生活。
已经完成了先把米卡尔送走的准备。奇塞尔家族世世代代的家主们都靠着那超群的“能力”挣来了很多钱，而且也获得了一些田地，所以生活上有这些应该不成问题。伊莉娜在心里打着这些算盘。当然，这些长期计划也有可能会在某一天被告吹。
米卡尔五岁，国王病笃，而直到这时伊莉娜还是能够把儿子隐藏得很好。但是某一天，当她完成“任务”，回到自己的住宅时，她发现一些不速之客。
“哎呀，伊莉娜。”
她冰冷地看着眼前这个叫着自己名字的男人。那个男人正牵着神色惧怯的米卡尔。那个男人身上所具有的阴毒和贪欲同他的父亲如出一辙，他正是路西昂的二王子。
“你居然把这么可爱的儿子藏到现在，这也太过分了不是吗？放弃吧，你终究还是逃脱不了奇塞尔这个名字。不久的将来我就会成为国王，你和你的儿子都将会归属于我。当然，奇塞尔家族的继承者代代也都是如此……直至到死。”
二王子靠了过来，舌舔如狼，紧紧地盯着她，得逞地笑了。
“这段期间，这个酷似你的小天使就交付给我吧。”
“你要带米卡尔去哪？”
“你不是知道嘛？”
米卡尔欲哭，把手伸向了母亲，但是二王子却咯咯地笑着，像是在拉着行李一样，当啷地拽动着米卡尔。
“刚才我试探了一下，这孩子的反应可是相当优秀，说不定将来会成为比你还优秀的剑士。我可会让他在我的‘黑色血统’里得到充分的培养。”
伊莉娜紧要着双唇。只要国王还活着的一天，她就要被传统的契约束缚着，所以现在的她也只能遵从路西昂王族的命令。那个该死的二王子！米卡尔才只有五岁，就要被拉去路西昂的首都挥枪舞剑，在二王子那个秘密组建的私人组织——杀手集团“黑色血统”里。这正是米卡尔最初拿剑的记忆。
二王子把米卡尔抓为人质，想在将来也把伊莉娜占为己有，但是这个计划却只实施了一年。与病魔作斗争的国王最终安静地咽气，而在那之后，血腥风雨的王位争夺战便开始了。
那时，二王子正在和最后存活下来的大王子进行激烈的决斗。伊莉娜趁着那个间隙偷偷地潜入“黑色血统”并把米卡尔成功地救了出来，但是在走出国境的那一刻却又被二王子一下子抓住。二王子想把她和米卡尔监禁在自己的宫殿里，让他们再一次成为自己的所属。
意外的是，当时向二王子找来的人物——居然是大陆中部的大国布里奥斯的国王霍兰特。伊莉娜被二王子抓住的前夕，伊莉娜终究还是抛弃了自己原来的决定，写信到布里奥斯，而霍兰特接到了飞来的书信后，便立马为她赶来，而当时正好碰上伊莉娜被抓的那一刻。
“我来带回我的伊莉娜和儿子。”
魁梧的男人只是对二王子那样地说道，全身散发着威迫感。那是事先毫无告知，极其不正式，极其不官方的访问。而二王子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心里呐喊：“不可能！米卡尔的父亲怎么会是布里奥斯的国王！”
“伊莉娜是我的！当然她的儿子也是！谁也不能抢走！”
二王子气急败坏地发威，但是为时已晚了，因为他的哥哥大王子已经掌握了王宫，把他制服了。大王子为了给自己的胜利增添力量，已经把伊莉娜和米卡尔交给了霍兰特。而大王子也按照自己父亲的计划，通过战斗，最终成为了路西昂真正的新国王。
“既然父王答应给予他们自由，那么就按父王的意思去办吧。因为路西昂的王宫里也不再会有什么‘暗地斗争’了。”
大王子犹如人们心目中喜欢的大叔，语气温柔地说着，仿佛路西昂王宫代代传承的乏味而血腥的手足之斗完全平息了。新国王的身旁是煞有学者风范的的宰相波依德公爵，霍兰特看向波依德，心里想着新国王的话或许也是有可能实现的。
这是南北两个强国——布里奥斯和路西昂现任君主的第一次见面，亦是最后一次见面。而在他们两人私底下的接触里，到底聊了怎么样的话题，这既没有记录下来也没有告知他人。但是，在那以后的十多年里，两国之间像是缔结了共同条约，完全没有发生过任何摩擦。伊莉娜·奇塞尔和她的年幼的儿子米卡尔最终与霍兰特一起回到了布里奥斯。
伊莉娜是霍兰特纳入后宫的第一个贵妃。看到突然出现的伊莉娜和米卡尔，好事之徒们都议论纷纷。由于他们神秘而美丽的外貌，以及充满秘密的过去，宫内关于他们母子俩各种的传闻满天飞。当然，除了极少数人员之外，几乎没有其他人知道他们的真正身份。
无论如何，他们在后宫度过了一年左右的平静生活。路西昂二王子被肃清后，之前曾经培养过米卡尔的杀手组织“黑色血统”一党人也消失不见了，虽然母子俩对这些仍然心有余悸，但是不管怎样，在布里奥斯王宫里受到了全然的保护，所以他们的魔爪应该也伸不到这里。
“你就是米卡尔吗？”
十一岁的列昂和六岁的米卡尔的第一次见面。列昂和父亲长得极为酷似，拥有着黑色的卷发以及眼神狠厉的绿色瞳眸。
列昂静静地看着躲在自己母亲身后的神色惧怯的米卡尔。
“请饶恕这孩子的无礼，列昂殿下，米卡尔除了持刀的本领以外，并没能够接受过任何的教育。”
伊莉娜俯视着拽着自己的衣角而瑟瑟发抖的米卡尔，对列昂那般地说道。列昂并没有生气，反而半跪下膝盖，与自己的弟弟对眼相望。列昂好像在自己的怀里悉悉索索地掏出了什么东西：“你喜欢糖吗？听说如果想要获取小孩子的好感，那么就要准备准备这些东西，但是你好像不是‘一般的’小孩，所以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十一岁的列昂说着这番极为老练的话语，手里拿出的是一根小小的棒棒糖。米卡尔瞪圆了汪汪双眼，看着列昂伸过来的东西，不一会儿便小心翼翼地伸出了小手，把那东西接了过来。虽然米卡尔的脸依然显得有点硬邦邦，但是那渲染出的小绯红却好像让列昂感到很开心：“你喜欢，真是太好了。”
伊莉娜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然后视线转向列昂，一时生涩地凝视着他。在路西昂的王宫里，所谓的兄弟从一出生开始就只能是政敌，绝对不会成为送糖果这样亲密的关系。当然，如果那糖抹上了毒，那就得另当别论了。
“你不觉得我们待在这里很不方便吗？”
伊莉娜对列昂问道。她在路西昂国王面前，从来也没有如此直言，如此冰冷。列昂听到这样的疑问，扬起了一抹浅笑：“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因为我们突然出现在后宫。而且我的儿子会成为布里奥斯的第二个王位继承人。”
列昂从半屈膝的状态中站了起来，用那和父亲极为酷似的绿色瞳眸注视着伊莉娜：“不知道您知不知道，父王和他兄弟们之间的关系并不怎么好。虽然父王并没有表露出来，其实他还是很孤独的。所以米卡尔对于我来说，是极为珍贵的弟弟。”
“万一米卡尔某一天想要夺了您的位呢？”
听了如此的直言快语后，列昂又笑了：“那是毫无意义的假设啊。要不然，您这就是把我评定为连政治斗争都抵挡不了的无能王子吗？”
伊莉娜意识到他正在完美地使着君主的眼神。路西昂王宫都是通过血腥风雨的手足相争后才诞生新国王，而这布里奥斯的王子一旦出生便已经是王了。与此同时，伊莉娜也安心下来：在已经有了继承者的王宫里，米卡尔也不用卷进那恶心的明争暗斗之中了。
“这孩子五岁的那一年，被带去了那‘黑色血统’的穴巢。”
伊莉娜俯视着一手捏着棒棒糖，一手抓着自己衣角的儿子，接着又继续述说：“您也应该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也多亏了你们，他才没继续学那些。在那样的魔窟里，米卡尔也没有照看的保姆，所以很难得到正常成长。如果您没有杀掉这孩子的想法……您就让他安静地，平凡地生活下去吧。我期望的也只有这个而已。”
一时看着伊莉娜，列昂露出了一个若隐若现的微笑：“听说贵妃是像座冰雕一样的人，看来那也只是传闻罢了。我明白了，我会保护好米卡尔的，即便是您不在他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