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永乐大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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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道衍翻开封靣,是《道余录》三个字。他说:“老衲在写一部为佛教张目的书,宋代儒家们对佛教贬词太多、太过,我在这里一一驳斥。皇上不会因重儒而轻佛吧?”

朱棣笑道:“百家之争,春秋即有,至今也没争出个胜负里表来,朕哪个都尊重,哪个也不偏袒。朕今天不是来评论短长,也不是与长老参禅的,是有事求长老。”

道衍说:“贫僧已与皇上约定了,老了,让我在槛外安度余生吧。当年老衲说辅佐皇上,日后送你一顶白帽子戴,这已兑现,老衲再也无所作为了。”

朱棣说:“朕己知长老视名禄为烟云,也不敢强求。”他说近日苏浙一带连降暴雨,发了洪水,从户部拨款、拨粮,仍然有大批灾民流离失所,朱棣很心焦,人君一衣一食,皆为民所供给,百姓有灾,能不管他们死活吗?君,父也,民,子也,为子当孝,为父当慈,朱棣想借长老的威望和善缘,替他走一趟苏州,不知可否?

道衍说,佛法讲普渡众生,与皇上提倡的爱民如子如出一辙,道衍没有推辞,愿为皇上去苏州赈灾。

朱棣很高兴,他说:“不过,长老这样去了,怕地方大员不服,还是要有个头衔才方便。”

道衍说:“绕来绕去,皇上还是变着法儿让老衲上套,非给我扣上一顶乌纱帽不可。这样吧,虚衔的可受,实官断不可当。”

“当然是虚衔。”朱棣说,“只拜你为资善大夫,衔尊而位虚。日后嘛,朕还想拜长老为太子少师呢,如何?”

“行!”道衍竟赤着脚跳了起来,“太好了!别的都在其次,这太子少师老衲当定了。”

朱棣困惑地问:“你这是……怎么如此反常?”

道衍说:“这么说,皇上已决定立高炽为太子了?久悬未决的立儲之争就要尘埃落定了?”不定太子,哪来的太子少师?

朱棣没想到,他原来为这个而兴奋。是啊,立儲之争非一天两天的事了。高炽性情内向,端重仁厚,常与儒臣谈古论今,毫无盛气凌人之风,留守北平又立下过大功,无论遵循古制还是基于他本人的德才,都没说的,只是书生气太足,朱棣担心又是一个朱允炆,这是他一直犹豫并拖下来的原因。

道衍更知道他另有隐衷,老二高煦在靖难之役中,冲锋陷阵,常为先锋,屡建功勋,又两次救过皇上的命,皇上特别钟爱他。可他性情凶悍,行为轻浮,他又不是嫡长子,道衍多次奏明,万万不可废长立幼,埋下大祸根。

朱棣说他也确实是左右为难。

道衍咄咄逼人地将了朱棣一军说:“也沒什么为难的,除非皇上向朱高煦许过愿。”

朱棣闪烁其辞地说:“那倒没有。不过,朕还是拿不定主意。”

朱棣不认为遵从大多数朝臣的意志就对,当年父皇也是这样犹豫过,最终听从了臣子的意见,立了一个短命的无能的朱标,后来又立了一个更懦弱无能的朱允炇,朱棣能不想想前车之鉴吗?是不是立高炽为太子,还容从长计议。

道衍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陛下如下决心立嫡长子,这才是天下苍生之福啊。”

朱棣笑道:“看起来,长老想真正出世,也办不到啊,你关心的还这么多、这么迫切呀。”

永乐大典传名,永乐大钟留声,但未必把愧悔之心一起传下去。焚香的大鼎昨日焚前朝臣子的奏疏,今朝烹忠臣铁骨,一鼎多用。不怕死,却未必不惧爱女沦为娼妓,悄然袖刀入教坊,迎来的却是一个女嫖客。

朱棣站在谨身殿台阶上观看太监们扫院子,纪纲来了,他问:“皇上在这看什么呢?”

朱棣说:“朕在看他们扫院子,你看,扫法不一样,有人是有人看没人看都一样扫。有的人是专给朕看的,朕背过身去,他马上直起腰来……”

纪纲笑道:“干面子活的太多了。”

朱棣问:“你也干面子活吗?”

纪纲说他正好相反,自己是皇上的耳目,顺风耳、千里眼。天天干的都是没人注意、没人看到的差事。

朱棣说:“朕看到了就是了,你不就是给朕一个人看的吗?”

纪纲笑了。

朱棣问:“又有什么发现吗?”

纪纲说:“我因为派人盯着景清,意外地盯上了一个人,一个皇上想要的人。”

朱棣问:“谁?”

纪纲说:“他女儿,景展翼!”

朱棣的眼睛闪电般地亮了一下。但他什么也没说,却问起了铁铉,今天是要审理铁铉案的。纪纲说要换个花样,让铁铉另一个死法。朱棣却告诉他,铁铉不一定非死不可。朱棣有过承诺,如果铁铉犯在他手上,他可以饶过他一次,但不能饶过第二次。纪纲不明白,这样的首逆岂能放过?朱棣说,他能当众认错,就可饶恕。

谨身殿外,有一只朱元璋开国时铸的大鼎,正面龙虎纹下有两个巨大的棣字铭文:仁爱。仁爱之鼎今天变成了油锅。底下是干柴烈火,烧得鼎内沸油翻腾,蓝色的油烟缭绕,叫在场的大臣们人人侧目,这便是纪纲为铁铉准备的新死法。

铁铉背对大殿站着,他的八十高龄的父母,还有夫人,二十岁的二女儿,十二岁和七岁的儿子,也都捆绑在阶下。只有铁凤不在其中。

朱棣说:“铁铉,你为什么背对着朕?你囬过头来看朕一眼。”

铁铉仍不囬头,他骂道:“你这欺君乱天下的反贼,我看你一眼都是罪过。”

几个武士把铁铉强行扳过来让他靣对朱棣,铁铉马上又将后背冲他。

朱棣说:“铁铉,你看见你面前的油锅了吗?你降了,你是朕的良臣,你执迷不悟,油锅就是你的归宿,你不觉得毛骨悚然吗?”

铁铉朗声说:“我拫本就没想话着,我给你做事,那是耻辱,生不如死。”

朱棣拿起龙案上的花名册,说:“你不怕死,就不顾你的父母妻小了?你父母都已是八十多岁高龄的老人了,你的儿子叫什么,哦,一个叫福安,一个叫康安,本来都是很吉利的名字,你就狠心不顾他们的福康了吗?你自己本来可以救他们,你却不肯救,让他们同你一起死于非命,你这叫孝吗?”

铁铉的老父亲开口了:“昏君逆贼,你别用这个来软化我儿子的心,尽忠先帝,就是忠,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尽忠而舍孝,理所当然,我为儿子骄傲。”

铁铉感动地看着父亲。

朱棣又叹了口气说:“铁铉,你记得吗?在东昌之战时,你不让手下人放箭伤朕,你放女儿去吊祭张玉,朕曾说过,日后该杀你时,可以饶过你一囬,现在朕兑现诺言,饶你不死。但你必须服输认罪。”

铁铉说:“受你宽大,对我来说,是莫大的耻辱。”

朱棣脸上的肌肉跳了几下,他耐住性子说:“朕宽待你,还有一个理由。你有一个朕很敬重的女儿,朕己吩咐人把铁凤保护起来了。朕因为她,而不想伤害你,这也是爱屋及乌的意思。你不听朕的可以,你总该听你女儿一劝吧?”

铁铉听了,茫然四顾,只见郑和带了铁凤上殿来了。

铁凤倒是平日装束,没带刑具。她一到殿下,就抱着祖父母、母亲哭成了一团。

铁铉大义凛然地说:“凤儿,别哭,你是愿同我一起死,还是想苟活?”

铁凤抬起泪眼说:“父亲放心,女儿不会像那个窃踞皇位的乱臣贼子一样,连仁义道德也不懂了。”

朱棣老羞成怒,猛地站起来:“大胆铁凤,朕是看在当年张玉的靣子上,才免你一死,你竟敢当靣辱朕,你可别怪我不客气、不念旧情了。”

铁凤冷笑:“你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你有什么情义可言!”

铁铉竟纵声大笑,连呼:“痛快,痛快,这才是我女儿。”

朱棣的脸胀成了猪肝色,他气急败坏地说:“铁凤,你这可是自已找死呀,朕本来并不想杀你的。”

铁凤说:“一死而已,我不想求生。”

陈瑛走近朱棣,献策道:“皇上,她越是想死,越不能让她痛快地死。可仿照黄子澄的妹妹、齐泰的两个外甥媳妇的例子,发往秦淮河教坊司去当妓女,让她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铁凤骂了一声:“畜牲!”

这个主意好新奇呀!朱棣对铁铉说:“这主意一定是你最害怕的吧?你不怕死,总你不怕死,总怕你的女儿沦为妓女吧?”

铁铉说:“你还有一点廉耻的话,你就这么做,做给天下人看。”

朱棣大怒说:“告诉你,铁铉,就这么定了,把你的两个女儿送到妓院去,让你死前知道,让你死后良心不安。”

铁铉说:“无耻朱棣,我生不能啖你肉,死后变成厉鬼也要向你索命报仇!”

朱棣拍案而起,声嘶力竭地下旨:“我已赦兑过你一次,现在是你自己找死了。来人,把铁铉扔到油锅里去,把他炸成人干!”

在一片号哭声中,几个大汉把怒骂不止的铁铉举到空中,又砰一声掷入油锅,

滾油四溅,油锅翻滚着,腾起一片蓝烟……家里人都晕了过去。

当晨光熹微,窗户纸已发亮时,徐皇后醒来,发觉旁边是空的,她下了地,来到起居间,发现朱棣一个人正呆呆地望着明太祖朱元璋的画像出神。

徐皇后说:“皇上昨夜丒时才睡下,这会儿就起来了,莫非根本沒阖眼吗?”

朱棣说:“睡倒是睡了,可刚睡下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惊醒过来,就再也睡不着了。”

徐皇后问:“是个恶梦?”她已猜到,这恶梦一定与油炸铁铉和遣其女儿为娼有关,无论怎么说,这都太残忍了。

朱棣摇摇头:“倒并不可怕,只是心里不是滋味。”原来他梦见自己飘飘荡荡地上了天堂,并看见太祖高皇帝坐在大殿上,朱标、朱允炇都陪侍左右,几个人有说有笑的在品茶闲谈,还有,方孝儒、齐泰、黄子澄、铁铉、陈迪这些人也全成了上宾……朱棣想进去,可无论怎么叫门、哀求,都不给他开门。

徐皇后安慰地说:“皇上不必介意,梦是没有准的。”

朱棣说:“也许,太祖高皇帝怪朕杀人太多了……”这真的是他郁结在心中化不开的块垒。

徐皇后看着他,猜度着他的内心,规劝地说,首恶必办,也就是了,能少杀还是少杀为好。

朱棣说:“朕岂有杀人的嗜好?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建文遗臣中如蹇义、夏原吉和入阁的金幼孜、谢缙等七人,都是前朝旧臣嘛,朕也都重用了。也许,朕杀得是多了些……”他的脸上确有懊悔之色。

徐皇后出了一个主意,要朱棣铸一口大钟,铸一口天下无二的大铜钟,刻上铭文、咒语,把皇上的心思全暗藏其中,皇上也就解脱了。

朱棣为之豁然开朗,觉得这真是个绝妙的好办法,就叫它永乐大钟,有了永乐大典,再铸一口永乐大钟,名与声都会传下去。

这天上朝时,朱棣宣布:“朕决定铸一口永乐大钟,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让永乐大钟音韵传播天下、及于后世。这事,就交给户部去办。”

户部尚书夏原吉出班道:“臣领旨。”但他并不明白铸这口钟干什么。

朱棣又说:“有人说朕容不得旧臣,朕起用夏原吉为户部尚书,蹇义为吏部尚书,你们不都是建文朝旧臣吗?在建文朝,你们不过是侍郎,现在反升迁了,朕不念旧恶,唯才是用。望你们不辜负朕望,改革弊端、兴利为民之心,全交给二位了。”

夏原吉、蹇义出班跪拜:“谢皇上大恩,愿为国尽力。”

朱棣说:“如得天下百姓小康,朕之愿也,你们当大臣的,也应以宽仁之风与民休养生息。”

众大臣都答应着。

朱棣又说:“杨士奇、谢缙、胡广、金幼孜、胡俨、杨崇、杨溥,你们七位自从入值文渊阁后,倒也尽心。你们品级虽不高,却可参预机务,切不可掉以轻心,外臣上疏言事,由通政司转,内廷由会极门宦官转呈,既然你们内阁成员可以进‘密揭’,干系重大,现在己有人指控你你七个人权太大了。”他目视陈瑛:“那话是怎么说的了?”

陈瑛道:“有人说,外廷千言,不如禁密片语。”

朱棣说:“所以你们更要秉公办差,审言慎行啊。”

解缙等人齐声应道:“谨遵教诲。”

这时,李谦指挥着殿上太监搬了一梱又一梱的档案放到了殿前大鼎下。李谦在大鼎里点起火来。

众人不解,都不知又要发生什么事。就是这只巨鼎给他们留下了恶梦般的记忆,昨天铁铉在这鼎里被炼焦了。

朱棣下殿,走到大鼎前,随手拣出几份奏折,信手翻翻,又扔下,他说:“这是你们这些建文老臣所最不放心的东西了,这里有一千多份奏折,都是你们上奏给建文皇帝的。”

这一说,众人果然都有点慌,相互传递着不安的眼神,至少,他们的折子里都是对建文帝歌功颂德、极尽吹捧之能事的吧,朱棣当然不愿看到了。

唯解缙直视着朱棣,并不显得畏惧。朱棣问:“这里面也有你解缙的折子吧?”

解缙坦然道:“恐不止一个。”

茹常说:“就没有我的。”

却不料朱棣并不买茹常的帐,他说,你以为没有就是好人了吗?食人家俸禄,要想到为人家办事,当国家危难时,身为皇上左右的近侍大臣,而无一言建树,就那么心安理得吗?

一席话说得茹常垂下头去,更多的人感到一丝安慰。

朱棣又说,他内心并不是憎恨那些曾经尽忠于建文皇帝的人,而是厌恶那些诱导皇上变坏祖宗法规的人,以前他们是建文帝的臣子,就该忠于他,如今侍奉朕,就该忠于朕。朕可以既往不咎,你们那时是建文皇帝的臣子,你们上折子能不喊他万岁,能不盛赞他英明吗?你们的折子,除了有关民生和社稷的而外,朕全叫人搬到这里来了,统统付之一炬,你们不必再担心,朕也不再记得了。

朱棣说毕一挥手,转身上殿。李谦便与太监们一起把奏折一捆捆地投入火中,大鼎里顿时火势冲天,同是这只鼎,油烹铁铉和焚烧臣子们的“忌讳”,哪个与“仁爱”的铭文更贴近?

奏折送在往火里扔,大火的红光映红了感动莫名的臣子们的一张张脸孔。

什么叫收买人心?解缙以为朱棣是最高明的人。

一乘大轿前呼后拥地来到秦淮河畔的翠媛坊前,铁凤就被纪纲强行押到这里为娼。铁凤一到翠媛坊就寻死觅活。为了防止她上吊自尽,老鸨把她的腰带都搜走了,怕他投秦淮河,临水的后窗也用木板钉死了,还派了几个壮汉日夜轮流看着她,铁凤要死不能。

按照纪纲的主意,先剝光了铁凤,找几个嫖客把她轮奸了,再逼她接客。但老鸨不肯,实在是因为铁凤长得太标致了,日后定是一棵摇钱树,所以不肯逼她太紧,不肯把事情做绝,想通过慢动夫感化她。于是一直僵持了一些日子。

这一天,来了一个很有身份的人。老鸨带着一大群花枝招展的妓女出来迎客。

走出轿来的是女扮男装的徐妙锦。她穿着锦绣缎衣,一派纨绔公子派头。老鸨子陪笑迎上去:“公子快请,你来我们翠媛坊真是来着了,我这里的名媛秀女成群,个个能书善画,随你挑选。”

徐妙锦斜了扭泥作态的妓女们一眼,说:“就这些蠢货呀?”她撇了一下嘴,转身要上轿离开。

老鸨子怕财源流失,一把拉住她的袖子,说:“公子别忙走啊,这些都不是给你这样高雅贵客预备的,有让你一见倾心的。快请进吧,包你满意。别看你现在犹豫不想迈门槛,将来有你把我家门槛子踩平的时候。”她亲自打帘子,在前引路,徐妙锦故意对管家吩咐:“把银票拿来。”

管家便张扬地掏出一厚迭银票递给她,还问:“这三千两,不够,小的再囬去拿。”

此言一出,眼馋得老鸨子的眼睛滴溜溜地跟着银票转。

徐妙锦把银票往怀里一掖,说:“就怕你这翠媛坊里没有值大数目的美人。”

徐妙锦被请入翠媛坊客厅,在老鸨子一迭声喊“上好茶”的喊声中,又有一群训练有术、妖娆的妓女过来围着她搔首弄姿。

老鸨子拿出个大名册让她看,并挨个向他介绍眼前的妓女,一枝花,能歌善舞,一品红,琴棋书画无所不精,还有这位红潇湘,侍候过前朝的胡惟庸胡丞相……

徐妙锦喝着茶,只扫了一眼妓女们,就淡然地说:“快给我退下,个个一脸铅粉,俗不可耐,你耍我,把我当成江湖上的三等嫖客了?”

老鸨子说:“看出来了,公子是宁咬仙桃一口也绝不啃烂杏一筐的清高主啊,你可让老身犯难了。”

徐妙锦便单刀直入地问:“听说,铁尚书铁铉的女儿发配到你这儿来了?你为什么不说?名册上怎么也没有?”

老鸨子叹口气说:“你是冲她来的?你这消息倒是挺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