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殷说,不是好些人都在劝进吗,他听说裁缝都在为朱棣量体裁衣,缝制龙袍了,还在这装什么正人君子!
朱棣脸红一阵白一阵,实在下不来台,一时不该如何是好,对他们这两个特殊人物宽也不是、严也不是,软也不是、硬也不是,恩也不是、威也不是。
纪纲倒简单,他们太不识抬举了,干脆打入死囚牢,和那些奸佞作伴去。
朱棣冲纪纲发起了无名火:“浑帐,他们是谁?和我是亲如手足的兄弟,我的牢房是为他们设的吗?”
纪纲被骂得蒙头转向。陈瑛反应灵敏,他说:“是不是派人把他二位送囬家去?”
朱棣脸色好看多了,他说:“这自然,去弄两顶宫中大轿,把他们送囬去。”
徐辉祖说:“我可不领你的情啊,我并没求你放我。”说罢扬长下殿,朱棣虽怒而又忍下去了。
朱棣方才量体裁衣时的好心情被破坏殆尽了。
朱棣正坐在殿上生闷气,李谦又来报告:“方孝儒上殿来了。”
朱棣先是一愣,随即喜上眉梢,竟激动地站了起来:“是他自己来的吗?”
在一旁的陈瑛说:“殿下不是不让抓吗?本来包围了方府,又撤了兵,想必是他自己来的。”
朱棣便弹冠振衣,降阶相迎。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迈着方步款款上殿的方孝儒竟是披麻戴孝的装束,一上殿就号啕大哭。
朱棣问:“方先生别来无恙啊,你上殿就哭,这是为哪般啊?”
方孝儒不理睬他,边哭边说:“建文皇帝呀,你死得好冤屈呀,你本是受太祖遗命继大统,却被谋反的朱棣害了……”
陈瑛上去踢了方孝儒一脚:“你胡说,我割掉你舌头!”
朱棣摆手上陈瑛退到一旁,他强忍怒火,对方孝儒说:“建文皇帝遇难,我和你一样悲痛。他是自己想不开才纵火自焚的。如果他在,我还会照样拥戴他做皇上,我起兵靖难只是为了清君侧而已……”
方孝儒说:“这种骗人的把戏,你连自己都骗不了。”
朱棣亲自搬了一张椅子放在方孝儒跟前,他说:“先生消消火,你不要过于悲痛了,我是效法周公辅佐成王……”
方孝儒问:“成王在哪里,成王不是被你逼死了吗?”
朱棣说:“是啊,本来是要辅佐他的,可惜他想不开自杀了。”
方孝儒说:“他自杀了,还有皇子宫斗啊,为什么不立建文帝的儿子?”
朱棣只得说:“社稷现在需要年长的君主才能安定。宫斗不到十岁,太小了。”
方孝儒又咄咄逼人地追问:“那为什么不立成王之弟?建文皇上胞弟并不年幼啊!”
一阵穷追猛打,朱棣被诘问得张口结舌,只得说:“这是朱氏皇族家里的事,先生不要过于操心了。”
方孝儒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朱棣又亲手捧了茶过去,他尽管被奚落、被辱骂,他都尽量克制自己,他牢牢记住了道衍的嘱托,杀了方孝儒,就绝了天下读书人的种子了。种子绝不绝,朱棣并不在乎,他在乎的是,一旦杀了名满天下的方孝儒,会激怒了天下士子,得罪天下的读书人,那就得不偿失了。
所以朱棣脸上始终带着笑容,他说:“先生慢慢就会了解我朱棣的为人了,有话慢慢说,在天下读书人当中,你是我最敬重的人,我不会因为你骂了我就疏远你、怨恨你,反而还想借重你的名声和才干呢。”
方孝儒把茶盏打落地上,名贵的茶盏摔破了,方孝儒问:“你想让我为虎作伥?”
朱棣忍住怒火说:“干嘛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啊?”他示意陈瑛退下去,朱棣小声说:“我想请先生帮个忙。”
方孝儒奚落他说:“我倒想帮你掘个坟墓,可惜我又没力气。”
朱棣说:“你这样侮辱我,我都没与你过不去,过去你写了那么多骂我的诰文、诏书,这恩恩怨怨,我也都可以一笔勾销,我不瞒先生说,我不得不登极了,国不可无主,王公大臣们已三番五次地劝进了,包括建文朝的一百多位大臣,他们也都是先生的同僚啊……”
方孝儒说:“无耻之徒多的是,不足为奇。在这龌龊的世上,肯卖祖宗的人,你去找找,也一定有的。”
朱棣被他骂得脸红阵白一阵的,幸好殿上没外人,朱棣丢面子也只丢在方孝儒一个人跟前。
朱棣尽量忍着,他亲自端出文房四宝,放到一旁的长案上,他把笔递给方孝儒说:“就借重方先生的如椽大笔,为我草拟即位诏书如何?诏告天下,非先生不可,一借重你的生花妙笔,二借重你的人品……”
方孝儒接过笔一折两段,掷到地上,他说:“我的生花妙笔不写乌七八糟的肮脏文字,我的人品不能给豺狼开道。我不写,你也别做这个梦。”
朱棣的忍耐快到极限了,他走到屏风后,把桌上的杯盘茶具稀里哗啦地扫到地上,脸上已露杀机。
蓦然间,他耳旁又一次再现了道衍的嘱托:“占了南京,这方孝儒必不肯降,而且可能让殿下难堪,我只希望殿下别难为他,别杀他,杀了他,就绝了天下读书人的种子了……”他也仿佛又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于公于私,法师只这么一个请求,我能不给他面子吗?
朱棣冷静了许多,紧握的拳头松开,又从屏风后转出来,依然带笑地说:“方先生先囬府去休息,我待人以诚,可感天地可泣鬼神,我不相信先生的心是铁石铸就的。”
方孝儒看也不看他一眼,说了句:“不让我坐牢房?那我只好画地为牢,把自己家当牢房了。”说罢下殿,不顾而去。
他身后自然有纪纲派人跟着。
齐泰骑一匹白马走在徽州城街市上,他.先在浙东招兵,险些被人出卖,又逃遁到徽州,打算投奔几个朋友,募些钱,商议起兵勤王。刚进城,忽见城门口很多人围在那里看告示,他下了马也凑过去。告示上醒目地写着“缉捕奸臣要犯齐泰”字样,旁边有他的画像,五官画的倒不怎么太像,那三绺长髯是面部明显特征,还特殊标明,钦犯齐泰骑着骑一匹白马。
齐泰大惊,忙用袍袖掩面退出人群,骑上马驰去。
齐泰暂时不敢去麻烦故人,先找了一家鸡毛小店住下,第一桩事情就是关起房门剪胡须,三络长髯不复存在了,白马怎么办?舍不得丢掉,这是他代步的脚力,他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个办法来,上街买了几块墨,研了一大碗墨汁。他趁黄昏后躲进马厩,拿着一把刷子蘸着大海碗里的墨汁把白马的鬃毛涂成黑色,白马变成了黑马。
徽州没法呆下去了,半夜时分就来查店。齐泰生怕被人认出来,便拉马上路,打算先到乡下去暂避风头。
天亮后,齐泰路过一个小镇,他没命地抽打着染黑了的坐骑。那马跑得通身是汗,汗水顺马身上流淌,这一下坏了,滴下来的全是墨汁,马已成了花里呼哨的花马了。这引起了路人的注意。
恰好这时过来一队燕军官兵,他们也觉得齐泰的马淌黑水很奇怪很可疑,便喊齐泰“站住”。
齐泰心里发虚,一听喊他,快马加鞭想逃遁,被燕军官兵前堵后劫,把齐泰围在了核心。
齐泰被拉下马来,一个百户问他:“干什么的?见了我们跑什么?”
齐泰谎称是囬家奔丧的,着急……
百户伸手在马背上抹了一把,沾了一手墨汁,他哈哈怪笑地说:“把马染黑了是怎么囬事?你不是疯子吧?搜他身。”
上去几个士兵在齐泰身上乱翻一气,从马鞍子底下的皮囊里搜出一大堆告示,百户接过来一看说:“好啊,这不是招兵买马的告示吗?你原来是通缉的齐泰齐尚书啊,真是该着我发财呀,给我带走!”
齐泰被五花大绑起来。齐泰绝望了,他心想,报效皇帝已成泡影,只有指望黄子澄、方孝儒了。
方孝儒更是个呆气十足的人,他能担当大任吗?他连自由都失去了。
几天来,锦衣卫的兵一直把方府围得风雨不透。
这天,一乘大轿在大门口停下,景清低头从轿子里走出来,很感慨地看了看大门旁的对联,才与哨兵打招呼,走了进去。
软禁中的方孝儒显得很从容,景清来造访时,他正在书房里正襟危坐,在写字。他写的是一首《绝命词》:
天降乱离兮,孰知其由。
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猷。
忠臣发愤兮,血泪交流。
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
呜呼哀哉兮,庶不我尤。
景清在管家方仁引导下,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方孝儒抬头看见他,两个人像陌路人一样相互盯视良久。
景清先发话说:“不请我坐吗?”
方孝儒鄙视降了朱棣的老友,他一猜,景清就是充当说客来劝降的,尤为反感,就冷笑说:“我哪有这个权力呀?这虽是我家,却是你们的牢房。你想坐就坐,想放火把房子点着了,也是你们的自由啊。”
景清知道他会这样,也不跟他计较,只好自己撮了一张椅子坐下,他说:“我早就想来看看你了。”
方孝儒讥讽地说:“替新主子来劝降了?你没想到会碰得鼻青脸肿吗?你主子办不到的事,奴才倒能有建树?”
景清说:“朱棣搬出我来,确实因为你我交情深,可我并不想劝降你。”
方孝儒咄咄逼人地说:“那你来干什么?你的脚踩进我的门坎,我都觉得是耻辱。”
景清苦笑着说:“你我半世交情,我的为人、人格如何,还用我表白吗?你何必对我这样仇视?”
方孝儒冷笑着说:“你的人格?你的人格早被你自己廉价出卖了。”
景清说:“我虽身陷曹营,却是决心当徐庶的,只是当我知道皇上杀我全家时,我才有过怨恨,在白沟河一战为朱棣谋划过。”
方孝儒说:“听你这口气,你挺委屈呀。你自己还有脸说你有人格,你自己不要脸,还想拉我下水。你真是朱棣的一条走狗啊。”
景清有点恼火:“我不懂,我怎么拉你下水了?”
方孝儒说:“写信劝我归顺朱棣的不是你吗?这事你自己忘了?”
景清一听,呼地站了起来,惊恐地瞪圆了眼睛说:“你说什么?我给你写过劝降信?天地良心,这不是无中生有吗?怪不得你对我成见之深,原来有这个介蒂,你必须给我说明白。”
方孝儒说:“你别假惺惺的了。不但你写劝降信,你还帮朱棣写信给我封官许愿,把那颗大东珠都舍出来了,你还想抵赖吗?”
景清像被击昏了一样,半晌作声不得,他终于醒悟了 ,不觉泪流满腮地说:“我明白了,是你把这两封信和东珠一起交给了皇上,对不对?”
方孝儒说:“明人不做暗事,是我交的,我不能替你遮掩,更不甘心被你们毁了我半世清名。”
景清声音发颤地说:“这么说,是因为这件事触怒了皇上,才把流放在云南的族人灭族的吗?”
方孝儒说:“那是罪有应得。如果能抓到你,你早被处以剮刑了。”
景清说:“我从来没写过一个字给你,更不要说劝降了。一定是朱棣害我,劝降你是幌子,借皇上御刀杀我全家是真正目的。这样,我才能死心塌地地为他效劳啊,朱棣太阴毒了!”他流着泪,说得咬牙切齿。
方孝儒惊愣了,他说:“你不必狡辩,你的字我会认不出来吗?”
景清说:“那封信还在吗?”
方孝儒说:“当然在。”
景清为讨个清白,执意要看信,方孝儒便从书箱里翻出来扔给他。
景清从信封里拿出信来,看着,手越抖越厉害,
这信他本来已呈交给皇上了,后来方孝儒又从皇上手里要出来了,为的是有朝一日当面羞辱他!
景清激动地说:“方孝儒啊方孝儒,你精明一世,号称天下读书人的种子,可惜呀,你连这假信里最大的破绽都没看出来,你真该杀呀。”
方孝儒说:“你敢说这信不是你手笔?”
景清说:“字仿的倒很像,可惜,连称呼都不对,人们只知道你的字叫希古,却没人知道你还有一个字叫希直,我每次写信给你都称你希直兄,什么时候叫过希古先生?而这封信开头却是称呼你为希古先生。”
方孝儒拿过来一看,大为惊讶,立刻翻箱倒柜,找一迭用线绳捆扎的旧信,抖出很多封,都是景清从前的来信,开头真的都是希直兄字样,只有这一封例外。
方孝儒用力一跺脚,追悔莫及地说:“白活呀白活,这么小小的反间计我都没能识破,害了你一家,也污了你的清名……”说着给景清跪下了,泪出痛肠地说:“对不起……我错怪你了。”
景清扶起他来,说:“现在说什么也都晚了,我也不怪你了。”二人相对唏嘘流泪。
景清又说:“还是想想你怎么办吧。”
他告诉方孝儒,黄子澄和苏州知府姚善在外募兵,被人告发,昨天已抓囬来了。齐泰更惨,他想逃脱追捕,竟然把白马用墨汁涂黑想逃过追捕者的眼睛,结果汗湿墨流,他也没躲过这一劫。朱棣既然打出清君侧的旗帜,就不能不大清特清。
方孝儒把写好的《绝命词》推到景清面前说:“我已抱必死之心,什么都不必说了。”
景清说:“建文朝有骨气的都是文臣,连朱棣都很纳闷,盛庸那样与他在战场上刀兵相见的劲敌,都跪在他脚下臣服了,武将怯懦,而文人偏偏骨头这么硬。但是,据我所知,朱棣确实爱才,他不想把你列到齐泰、黄子澄一起,不想杀你,反倒想重用你。”
方孝儒问:“这是为什么?就像他当年杀张昺、谢贵而留下你景清一样吗?”
景清说大同小异。一来因为方孝儒号称天下读书人的种子,有了种子不愁发芽、生根、开花结果呀。
方孝儒说:“这样称呼我,实在惶愧。如果我真是天下读书人的种子,那我若是降了反贼朱棣,我这种子就发霉了,发不出芽了。”
景清又说:“还有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在保你。”
方孝儒说:“谁?”
景清说:“道衍长老。他说,若杀了你,天下读书人的种子就绝了,所以他请求朱棣答应他,不杀你,朱棣也真的答应了。”
方孝儒说:“我并不领情。是我不想活,我活在朱棣的屋檐下,是耻辱。”
景清凄然地说:“我知道我劝不了你,我们喝一杯吧,今后在一起的机会怕是没有了。”
二人更是泪眼相对了。
时值六月天,天晴气朗,朱棣在谒陵囬辇后,在奉天殿举行登极大典。
奉天门内外大殿、廊柱油饰一新,张灯结彩,旗仗林立,五辂辉煌。鹵簿、甲士威武地陈列于午门之外。
宫中乐坊排列殿下,笙歌声声,长袖善舞的九九八十一名跳万岁舞的舞女们踩着音乐的节律翩翩起舞。
朱棣已换上皇帝袞冕大礼服,玄衣黄裳,上饰日、月、星、辰和山、龙、华虫六章图案。其冕前圆后方,外玄里红,前后各十二旒垂挂,威风八面。他在宫女伞盖、宫扇遮护下,缓缓登上奉天殿。
文武百官穿盛装朝服立于午门外,此时正分东西两侧进殿。
大乐起,百官舞蹈三呼万岁。
朱棣朗声说:“诸王群臣以为奉宗庙,朕最合适,宗庙事重,朕只能勤勉从事,望诸王公大臣宜协力同心,辅朕不逮,共建煌煌盛世。”
又是一片山摇地动的万岁声。
乐、舞再起。
朱棣宣布:“朕已决定,建元永乐,取天下永远康乐之意。”
大殿内外又是一片欢呼声。
朱棣又郑重宣告,就以明年为永乐元年,今年改为洪武三十五年。他重申起兵是为诛奸恶、保社稷、救患难、全骨肉,今天下臣民拥戴他,她不负众望,马上恢复太祖高皇帝祖制,皇考肇造鸿业,垂法万年,已为后世子孙思虑得十分周全,可建文朝信任奸臣,悉改祖制,使天下臣民无所遵循,必须全部恢复。
底下欢呼声再起。
大典后的首务就是诛杀朱棣口口声声说的奸侫之臣。如果不了了之,他起兵靖谁也就没有本源了。
绕过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在奉天殿由皇帝亲自审案,这还是大明王朝开国四十年来的第一次。
齐泰、黄子澄和陈迪等几十个大臣都戴着大枷被绑着站到了奉天殿阶下。方孝儒特殊,他没戴刑具,反倒赐了一座,坐在大臣们一旁。
朱棣坐在殿上,左有陈瑛,右有纪纲,他威严地先审黄子澄:“黄子澄,你是祸国殃民的奸臣,你知罪吗?”
黄子澄抗声道:“殿下能说出我有何罪吗?”
陈瑛过去打了他一个耳光,呵斥道:“掌嘴!什么殿下,如今是陛下了,你敢藐视皇上!”
黄子澄嘴角流出血来,他冷笑着说:“臣只知殿下以兵力取富贵,却不敢相信殿下真的大逆不道、厚颜无耻地夺了皇位!”
陈瑛又打了他一板子。朱棣被当众揭疮疤,又恼又恨,他为自己正名说:“朕是太祖高皇帝嫡子,朕有权即皇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