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行子揭开了谜底,这倒不是凤丫头胡编,而是有人送来一封信,把这东珠的来历娓娓道来。
“信?”铁铉一愣,立即醒过腔来,一定是陈瑛写来的信,不可能是燕王。
果然,方行子说姑夫猜得不错。
铁凤这才笑着交出一封信,这是方才门上接到的信。
方孝儒看过信,递到铁铉手上,他和铁铉的看法一样,这封信焉知不是燕王授意?燕王深怕‘明珠暗投’啊。一颗价值连城的瑰宝,倘让铁铉这个呆子拿去只卖一百两银子,岂不成了笑柄?所以让陈瑛作一提示。
铁铉折起信也说,这可是天大的误会了,燕王怎么会把这样贵重的东西送他这么个无用之人?
方孝儒很受震动,他说,如果你铁铉能帮他夺得天下,那岂不是一本万利?这颗东珠的代价便不值一提了。
铁铉冷笑着说:“这珠子我岂敢要?”是啊,倘若朝廷知道了,他有私自结党之嫌,也可说是受贿。况且,得人之财,得替人消灾,燕王实在是找错人了。
方孝儒分析,由此看来,燕王用心良苦啊,这可不是天下的福音。
铁铉站起来,想现在就给他退回去。
方孝儒却持不同看法,退了,他可一下子由座上客变成仇人了,得找个借口才行。
铁凤说:“什么借口!用不着给他面子,扔给他,说我不要不明不白的东西,也就是了。”
方行子倒是出了个主意,她说有一个借口是现成的,可把责任推到陈瑛身上去。姑父先可以写封信给燕王,就说燕王赐珠,无上荣崇,本来已经欣然接受了,后来陈瑛一封信吓着了他,东珠如此珍贵,只有洪武皇帝曾有一颗,我铁铉乃是一个平常人,岂敢拥有?岂不是罪过?只有福大命贵的王者才配拥有,不得不冒死奉还。
铁铉称赞行子姑娘足智多谋,这确是个两全其美的好主意,既退还了东珠,又不伤燕王的面子。
方孝儒成功地劝阻了燕王北返后,囬朝覆命,这天在奉先殿早朝时,方孝儒出班奏称,已奉旨阻止燕王进京吊丧,为表其仁孝亲情,燕王想请旨让世子朱高炽带两个弟弟进京,代燕王尽孝,同时贺皇上登极,请陛下圣裁。
朱允炆怕朱棣,并不惧他儿子,所以当即表态说,这有什么不行的?太祖皇帝只是明令,诸王守国不得进京吊唁,没说子侄们不可以来呀。
他又看了齐泰、黄子澄一眼:“卿等以为如何?”
齐泰奏道,只要不违制,当然行。
这场让朱允炆睡不好觉的凤波总算过去了。朱允炆又怕强藩威胁皇权,更不愿冒不顾亲情惹怒叔叔们的风险。所以,风险一消除,他立刻想拿“离间”他皇室骨肉的人开刀,也是杀鸡给猴看的意思。
他要揘软柿子,还真有送上门来的软柿子。
朱允炆摆弄着龙案上的一堆奏折,挑出一个,啪地拍下去,愠怒地问:四川这个姓程的上的折子,是谁代呈的呀?其实他明明知道是谁代呈的。
大臣们并不知内情,不由得面面相觑。
方孝儒越位上前奏送:“启奏圣上,是臣代呈的。”
朱允炆问,这个程济是干什么的呀?
别说皇上,文武臣僚们对这个名字都很陌生。
方孝儒向皇上启奏,程济乃四川岳池县教谕。
教谕的官委实太小了,明代各县学均设教谕,其职能不过管理所属生员,四时祭祀文庙而已,地道的芝麻官儿。朱允炆哼了一声,说:“一个未入流的小吏也敢干预大政,信口胡说?”
方孝儒明知是程济触到了皇上痛处,因方孝儒与程济所持见解相同,便只能硬着头皮为程济辩白,他说,自洪武帝以来,就倡导广开言路,虽平民百姓,也可指点朝政之得失,而况食皇家俸禄的人呢,所以……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朱允炆打断了,他说,广开言路,要看他说什么。这个胆大包天的程济竟然信口雌黄,离间皇上与至亲骨肉间的关系,实在太可恶了。
齐泰已猜到七分,却故意动问,不知这个小小教谕说了什么,令陛下这么生气。
朱允炆将折子向齐泰一掷,落在他脚下,他说:“你自己看吧,朕不忍心重复。”
齐泰弯腰拾起,匆匆看过程济的折子,既为程济的斗胆和坦直而叫好,也暗暗为他揘了一把汗。他把奏折又递给了黄子澄,黄子澄看过,恭恭敬敬地放回龙案。他与齐泰、方孝儒交换一个眼神,都没言语,他们心里所想是一样的,只是不好正面触怒朱允炆。
盛怒之下,朱允炆下旨,令刑部马上派人把这个程济抓来,处死了罢。说罢拂袖起立。
齐泰忙说:“臣领旨。”
朱允炆径自离开了大殿。
群臣中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散朝后,齐泰匆匆追赶方孝儒,来到神武门内。
方孝儒正要跨步上轿,齐泰叫住了他:“方夫子,等等。”
方孝儒心情不好,又着急,他生怕是皇上又召他囬去有事,那就误事了。听见齐泰叫他,也只好站住:“齐大人有事吗?”
齐泰四下看看,悄声问他,那个四川教谕,是不是他的门生?他的口气无疑是关切的
方孝儒却有点误会,顶撞了一句:不至于连坐吧?
齐泰说:“你别又上来读书人领袖脾气呀,我是好意。你还不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吗?我是赞成程济之论的。”
方孝儒的脸色这才好看多了:“那尚书大人有何见教啊?”他告诉齐泰,程济倒不是他的门生,他在蜀王府任西席时,程济的父亲倒跟方孝念过几天书,彼此过从甚密,也萛通家之好吧。不然,他也不会替他上这个折子。
齐泰又目视方孝儒说,他既奉上谕,不得不会同刑部、都察院,去锁拿程济了,他表示,他所能关照的,是晚动手两天,不能再拖了。
心领神会的方孝儒拱了拱手,说:“两天足够了。承情,多谢了。”说罢抬腿上轿。
齐泰扶着轿杆又说起了朝政,他看了方孝儒草拟的官制考,齐泰觉得,改是可以改的,但一律复古,取法周公,改回到西周时代的官称,也似乎不妥,有矫枉过正之嫌,请他三思。他怕方孝儒的复古思维过分地影响年轻主子。
方孝儒却不以为然,在他看来,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真的回复到周文王、周武王时代,有什么不好?那不是天下幸事吗?
齐泰所虑的不单是效果,他说,那也不在乎名称的复古。方孝儒主张恢复周朝的井田制,尤其办不到,弄不好会授人以柄,遭豪门权贵抨击,会危及改革。
方孝儒坚持己见,他认为臣子只应辅佐皇上‘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醇’,有幸的是遇上了一位重文重义的仁君,否则一切都是枉然。
见说不服他,齐泰只能摇头一叹。
方孝儒府邸座落在南京鼓楼后头,院中植了几株撑着巨伞的银杏树,据说是宋代栽的,树干须三人才能合抱。小院掩映在树丛中,堪称是闹中取静的幽辟地方。
此时方行子的师傅孟泉林正与一个陌生青年坐在院中凉亭石桌旁喝茶。那青年矮个子,白白净净,一脸执拗的书生气,他正是专程来京递折子的四川岳池教谕程济。
他们也正在说程济的折子。孟泉林说程教谕这个折子,可以说是一针见血。燕王的所作所为,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只是不知道折子上去,会不会引起皇上注意。
程济说他虽人微言轻,可替他递折子的人是朝廷重臣啊,皇上依靠的除了齐、黄,不就是方伯父和解缙、景清了吗?
这时,从房里端来一盘瓜子的方行子接上了话茬,她说程济把她父亲和那班文臣捧得太高了,新皇帝重文轻武,也把一帮文人捧上了天,可之乎者也保得了江山吗?
这可是程济没料到的,他对方行子说,怪不得你弃文习武呢。
方行子笑道:“程世兄也是秀才,你别介意,没听说吗?秀才造反,十年不成。”
孟泉林说,可也没说秀才治国,十年不成啊!
几个人不由得笑起来。
方行子正和孟泉林、程济品茶闲聊,老管家方仁气喘吁吁地赶回来,直奔凉亭,站在一口井的井栏前,大声叫:“小姐!”
方行子说:“别人这么没规矩也罢了,你可是管家呀,大呼小叫的干什么?”但还是走出了凉亭。
在井栏边,方行子问方仁:“老爷呢?你不是跟着老爷上朝的吗?”
方仁告诉他,早散朝了,老爷说去看翰林院的李大人,关照她晚回来一会。
方行子哭笑不得,就为传这么一句话也值得大惊小怪呀?
当然不是。用方仁的话说,那他不成了老糊涂虫了吗?他从衣袖里抖出一张信笺,递给方行子,说是老爷让交给小姐,说他回来前,务必办理停当。
方行子纳闷地思忖,什么事这么神秘呀?当她展开信笺时,上面只有廖廖一行字:速遣程济上路,但不可返乡,走得越远越好。
方行子怔了半晌,知道程济的折子惹祸了,说不定是杀身之祸。回头望望凉亭里谈兴正浓的程济,她踌躇了一会,还是向凉亭走去。
方行子把信笺放到程济靣前,告诉他说,看来程公子大难临头了。这是家父十万火急捎回来的,要她速办,程公子赶在他散朝回来前要消失得无影无踪才好。
程济看过那信笺,脸上并无惊慌表猜,甚至面带微笑地把那张纸向孟泉林面前推了推。
孟泉林也看过了信笺,他不禁摇头苦笑,方才大家还怀着莫大希望等着皇上召见程大人呢,一转眼之见,禍从天降。
方行子猜测,她父亲虽没明说,显然是皇上看了程先生的折子,龙颜大怒了。如果不是朝廷要逮程济治罪,父亲也不会这样急如星火地捎信来让他逃走。
孟泉林催促程济,那就快些吧。以免夜长梦多。
方行子走出凉亭,走近在亭外等着的管家方仁,吩咐他去准备二十两银子当盘缠,再到厨下去带点干粮。
方仁有点犯难,方孝儒的俸银大半都捐给书院里的学子和应试的穷举子了,方家一直过着俭朴的日子,家里哪有这么多闲钱?你方行子还不知道吗?他说:“小姐,银子……怕柜上没有这么多呀。”
方行子说:“不至于吧?父亲虽只是个六品官,也偶有捐赠,俸银也不至于不够用,连二十两银子也没有?”
方仁告诉她,这个月俸米一到,老爷折成银子,一次捐给皖北难民八十两,又捐给贡院一百两,家里用项,早已寅吃卯粮了。
方行子说:“偏是急用时这么现丑。”她生怕孟泉林和程济听见,小声说她还有几件首饰,反正自己大半时间是男装,她也不喜欢戴,让方仁快拿去当了。
方仁不动她方,他知道,那是她娘留给她的嫁妆啊。
“别婆婆妈妈的了,”方行子说他从小舞枪弄棒,和簪镯钗环从来没缘份,叫他尽管去抵押出银子来。
这时,程济、孟泉林已走出凉亭,孟泉林早听见了,他说,现去当铺抵押来不及了。好在他手里还有一张二十两的银票。先打发程大人走是正经。
程济却不以为然地说不必为他费心。他进京时早有准备,手上还有几百两的银票呢。
方行子有些不信:“你故意这么说吧?”
程济笑道,分文憋倒英雄汉,什么事都可以打肿脸充胖子,但没钱不能硬撑着。
孟泉林说:“既如此,就快走吧。在关城门前走出去才好。我来护送他。”
这是方行子没有思想准备的,她说:“师傅也要走?你不是答应在南京住些日子吗?不会是我照顾不周,师傅生气了吧?”
孟泉林说:“你也太把你师傅看扁了,我那么小心眼吗?程先生不过是个文弱书生,我不放心他。再说,分手时,铁凤再三叮嘱我早去济南,认了我这个师傅,还没教过她一招一式呢。”
方行子故意语气酸酸地说,师傅是有了新徒弟就忘了旧徒弟了。忘了当年你亡命天涯时的事了。
孟泉林笑着说她小心眼。他转对程济说,当年他被朝廷张榜緝拿,和先生如今一样狼狈。他几乎无路可走,是方小姐把他送到四川,送到峨眉山上去落了发,混迹于方外,才萛逃过了一劫。
程济却说看不出自己有多大的难,声称一个人能对付,绝对不用麻烦孟先生劳神费力。
说罢,他向外就走,走到二门时,回过头来向他二人拱手,多谢他们关照,道了一声后会有期。他说方伯父回来时请代他致意,他老人家对我恩重如山,今生不报,来世也要报答。
说罢大步走了。方行子和孟泉林追到大门外,一转眼间,程济已经溶入鼓楼大街泛泛的人流中了。
方行子感到不安,程济书生气十足,万一走不脱……父亲一定要怪罪她的。
孟泉林说:“我要护送他走,你又不让,现在又说这些有什么用?”
方行子说:“我是想,你躲藏在槛外这么多年,我们师徒无缘见面,好不容易盼到了建文皇帝大赦天下,你又要远走高飞……”
孟泉林说:“不再被追杀,今后见靣的机会还会少吗?”
方行子又改主意了,她说:“那,师傅就护送程济出逃吧。不过,你上哪去找他呀?”
孟泉林断定他走不远,一定能追上他。说罢深情地看了她一眼,拱拱手,大步流星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