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对铁凤说:“想不到铁铉生了个这样刚烈明理的女儿。你囬去代我向你父亲致意,我不会永远败在他手下的,他在战场上不让士兵射杀我,我承情。将来他犯在我手上,我也饶过他一次,只一次,但不能饶第二次。”
南京奉天门外,旌旗飘飘,喜庆之乐高奏,只有登极大典才有的宫廷大舞也在殿前破例演出。
在礼炮声中,文武百官齐聚殿外,三呼万岁。
朱允炇满面春风地说:“今天,朕与尔等共同庆贺东昌大捷,铁铉、盛庸不负朕望,连克燕逆,使大明江山稳如泰山,朕要重赏他们。”
朱允炇当即封授盛庸为历城侯,擢升铁铉加兵部尚书衔。
喜上加喜,方孝儒捧着个巨大的红木盒子出班奏道:“启禀皇上,从西域雪山献来的那块青玉,历时一年,已琢成皇帝大玺,正应了今日之喜。”
这块青玉质地坚硬而又温润,光泽耀眼。还是当年朱元璋活着时一个来自崑侖山的异人献上的,据说以它刻成皇帝之宝,可使国基永固。没想到,找了几个高明的刻字巨匠都大摇其头,说刻不动,朱元璋为此还杀了几个人,但也没办法制成御玺,一直引为憾事。朱允炆继位后,又想起了这件未了的心愿,便出榜召天下能工巧匠,居然有一个道士揭了榜,费时一年,终于刻成了前无古人的一颗大玺。
朱允炇从玉玺匣中捧出那大玉来,说:怎么有十六个字?玉玺向来是四个字呀。”
这十六字是方孝儒奏奉旨撰的,他解释道,时不同、气运不同,十六个字正应国泰民安之兆。
朱允炆亲手在白绢上印下图书,只见御玺上的十六个篆书是:天命明德,表正四方,精一执中,宇宙永昌。
朱允炇不禁龙颜大悦说,好一个宇宙永昌,他问:“方爱卿,这是你拟的十六个字吗?”
方孝儒说:“是臣与被罢免的齐尚书一起商议的。”他显然是故意强调“被罢免”三个字,用意是明显的。
朱允炇一点就透,罢他二人,不过是应付朱棣。朱允炇马上表态说:“你提起齐泰,朕倒想起来了,他和黄子澄何罪之有?朕为缓兵之计,不得已做个样子。现在我朝廷大军大获全胜,还有什么必要让良臣受委屈呢!马上让齐泰、黄子澄官复原职,朕今天高兴,还要大宴群臣。”
大殿里又响起了欢呼声。
接着朱允文要赏赐那个刻印的道士,方孝儒却说,他不受官、不受赏,刻完御玺已不知去向。朱允炇嗟叹了一回。
谨身殿改为正心殿了,朱允炇很得意,正心和谨身是相辅相成又互为因果的。
这一天,恰逢正心殿上匾,大宴群臣后,朱允炇和方孝儒来到殿前,举头望着蓝底金字的巨匾在大殿重檐间吊正了,他问站在身后的方行子:“怎么样?”
方行子说:“陛下是问字呢,还是问新殿名的含义?”
朱允炇说:“都问。”
方行子说:“当然是字、义双佳。”
朱允炇笑着说:“你越来越会说话了,字是朕写的,殿名是你父亲拟的,你是一个都不得罪呀。”停了一下,他问方孝儒:“前方又有新消息吗?”
方孝儒说,刚得到济宁奏报,朱棣在东昌府失利后,改变了策略,派部将李远间道南下,直挿济宁谷亭镇,一把火把官军的漕运粮烧了个净光。
这消息朱允炇已经朕知道了。他还知道朱棣又派丘福和薛禄合兵攻打济州了。
方孝儒说,齐尚书他们刚把折子送来。这次损失更惨重,叛兵挿到沛县,把官军停泊的几万条运粮船也一把火烧了,看样子朱棣断我粮道,是要南进了。
上匾时的好心情一扫而光,朱允炇又一脸愁容了,方孝儒忽然说:“臣这几天一直在琢磨,能不能用反间计?弄好了事半功倍。”
朱允炇说:“怎么个反间计?”
方孝儒道,这是他和栁如烟一起谋划的,栁如烟曾在燕王府供事,了解内情,燕王的三个儿子不和,有机可乘,栁如烟断定百发百中。
朱允炇很感兴趣,叫人马上宣栁如烟进宫。
方孝儒答应一声:“遵旨。”
朱棣在攻克济州后,又挥师渡过沙河,直逼沛县,这里停泊着朝廷几万艘装有二百多万石军粮的船只,朱棣纵燕军放火烧粮,故伎重演,朱棣又一次得手,官军船粮顷刻间化为灰烬,由于火势太大,竟然把河水都烧热了。
这一来,北线官军的粮食供应陷入困境。消息传到南京,举朝惊骇。
朱棣同时要保护自己南下的运粮通道安全,决定亲自带兵攻打彰德。他先派兵四处袭扰,又采用诱敌之计,擒杀了出城官军几千人。从此守将便闭门不出,不再应战。
朱棣这天来到城下,他骑在马上,与朱高煦并马站在城下,朱棣仰头高声发问:“城上何人?请守彰德的都督赵清讲话。”
一个全副盔甲的人走到城楼栏杆前,说:“我就是赵清,有何话讲?”
朱棣说:“兵锋所至,赤地千里,你守一座空城有何意义?不如归顺了我,同享富贵。”
赵清说:“这怎么行?作为臣子,我只能听命于皇上。将来殿下有到南京那一天,你就是写一个二指宽的纸条来召臣,臣也不敢违拗,必星夜赶去,现在却不行。”
朱棣听了这话,半响哑然无语,赵清已经从城楼上消失了,朱棣还在发呆。
朱高煦说:“父王,你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朱棣这才如梦初醒,拨转马头往囬走,他边走边说:“高煦,你注意到赵清方才说什么了吗?”
朱高煦说:“他不是说他只听命于皇上吗?”
朱棣说:“你不走心,他那话是有弦外之音的。”
朱高煦却听不出什么弦外之音。
朱棣说:“他说,将来我有到南京那一天,就是写一张两指宽的纸条召他,他都要星夜赶去,为什么?这不等于说,我如果称帝,他也会听命于我吗?”
朱高煦说:“对呀!”
朱棣悟出了这样的道理,对忠臣也有了新的理解。很多官员,未必是忠于朱允炇,而是忠于皇权、忠于皇帝,谁坐了天下,他们听谁的。对朱棣来说,赵清这几句话,简直是醍醐灌顶啊。
朱高煦也被朱棣点拨明白了,他催促父亲,那就快点往南京打吧。
朱棣笑了:“我们想到一起去了。”他决定马上撤彰德之围,避开铁铉、盛庸,绕开山东,从中路长驱直入,兵锋直逼南京,再也不能一城一地地消耗了,那要打到何年何月,只要拿下南京,必然举国动荡,必然是天下来归的局面。朱棣觉得很好笑,这么浅显的道理,过去自己怎么没悟出来呢?
在朱棣改变策略的当儿,朱允炇正醉心于两个书呆子的锦囊妙计。
栁如烟应召进宫时,朱允炇在如厕。
方行子陪栁如烟站在殿外台阶下等待。方行子说:“皇上在方便,你只好在这站一会。”
栁如烟打量着方行子,她女扮男装当御前侍卫,难道皇上一次没识破?
方行子不想说早已识破,她说:“识破了不就早该囬家了吗?”
栁如烟说:“未必。皇上天资聪颖,会看不破这点机关?也许是故意装着看不出,留你在身边准备纳妃呢。”
“你胡说,”方行子说,“你这才叫以小人之心度子之腹呢。”
栁如烟嘻嘻地笑。
方行子问:“景展翼有信吗?是当了尼姑吧?那你怎么办?”
栁如烟手指头放在嘴唇上嘘了一下,四处看看,小声说:“带发修行,在济南千佛寺,常有信来,暂避风头而己,不碍事的。”
方行子忍不住笑,笑过,她问栁如烟又想出个什么反间计来,惊动皇上啊?可别弄巧成拙啊!皇上一夕数惊,可经不起折腾了。
栁如烟胸有成竹地说,这计,是他和令尊大人合谋。必然一举成功。
方行子说:“你说说,我听了能过关才行。”
原来是离间朱棣父子骨肉的计策。朱高煦有能力,野心也大,他跟前有个叫黄俨的太监,专门给他出坏主意。朱家三兄弟向来面合心不合,朱高煦与朱高燧联手,经常构陷世子,无非是想夺继承权。如果在他们兄弟之间施以反间计,点一把火,内部一乱,朱棣必垮。
方行子觉得这是一厢情愿,由谁反间?怎样施行?
栁如烟得意地说,由皇上施行啊。可由皇上草拟一封密旨给世子朱高炽,再把风声通过黄俨透露给朱高煦,朱高煦必告诉朱棣,朱棣一起疑心,怕老巢有失,必囬师北平,官军的粮饷之道也就通了,围也解了。如果他们父子自相残杀就更好了。
方行子也觉得可行。她说:“这真不失为良策,你可为皇上分忧了,皇上一定能采纳。但朱棣来必上当,他的精明远在常人之上。”
一堆篝火升腾着,朱棣和儿子朱高煦对坐在彰德城外一条小河畔的草地上,小河在他们面前滚滚流过,河中倒映着篝火的红光,两匹马在河边安静地吃着夜草。
朱棣说:“你上次若不冲阵救我,我几乎就出不来了。你这是第二次救我了。”
朱高煦说:“没听说吗?上阵还靠父子兵啊。”
朱棣说:“人啊,很难十全十美,你哥哥比你有学问,武功不行,每次征战,只能令他守城。你倒是勇武过人,又没有你哥哥的沉稳、练达。” 他尽量做出一碗水端平的姿态,不使朱高煦过度地想入非非。
朱高煦很敏感,立刻想到,父王对那天的许诺又后悔了。
朱棣说他这几天反复想,倒不是后悔,他那天说的也是真心话。但这是个很棘手的事。
朱高煦有些怨艾情绪,他就知道朱棣会这样。想当初,太祖高皇帝就一直在长幼之间徘徊、犹豫,最后还是遵从了历代祖制,不管嫡子、嫡孙是不是白痴,也要扶上天子座,如果照他本意,一开始就立父亲为太子,天下哪有今日之动荡?这是对朱棣的旁敲侧击,促他当机立断,别学朱元璋的举棋不定。
朱棣还听不出来吗?朱高煦说的何尝不是?但世子处事恭谨,德行操守都好,且守北平有功,挑不出过错而废了,恐天下人不服。朱棣说容他再想想。
朱高煦趁机进谗,他倒不是非当世子不可。但他说父王并不知道世子为人,光看表面是不行的。他广交燕王府属官,甚至跟朝廷的许多人也眉来眼去,朱高煦看他是居心叵测。
朱棣说:“你不要这样说你哥哥。他和朝廷人交往,也是多一些囬旋的意思,我是知道的。”他这么说,也是有意和缓他们兄弟之间的剑拔弩张气氛。
朱高煦便不再言语。
留守北平的世子朱高炽每天十二分小心地处理公务,大事小情都向徐王妃和道衍通报,他深知自己处于狂涛巨浪的漩涡之中,危机四伏。就是这样,他还是难免被猜疑、构陷。
这天,他监督着给彰德前线发了一万石军粮,又带人巡了城,到母妃宫中问了安,报告一些事情,然后才囬到寝宫,已是黄昏后。他简单吃了一口饭,便到书房,点起灯,在灯下看书。
属官汤宗进来说:“世子容禀,有一个从南京来的信使,自称是当今皇上差遣,说有一封绝密御笔信函给世子。”
朱高炽未加思索,说:“叫他把信呈上来。”
少顷,那送信人被带进来,原来又是程济,事无巨细,朝廷有事,总是派他出使。程济双手呈上信。朱高炽看了看被火漆封着的信,打量着他,问:“你叫什么?”
那人说:“下官程济,是翰林院侍读学士。”
朱高炽又问:“这信是皇上手书御笔吗?”
程济答:“是。”
朱高炽不禁皱起了眉头,他又问:“你知道里面是什么内容吗?”
程济答:“我怎么会知道?”
朱高炽并没当场拆读,只是说:“我知道了,先生一路辛苦。请下去到会宾馆安歇。”
程济说:“世子大人如有囬信,下官可以等。”言下之意是,如无复信,他就要打道囬府了。
朱高炽含糊地说他看了再说。
程济告辞退下后,朱高炽吩咐汤宗,派人盯着程济,看他还与什么人见面。他所以这么警觉,是感到这封御制书信来得突兀,为什么不给朱棣写,却写给他?这不能不令人生疑。
汤宗答应着跟了出去
朱高炽拿起那封御制信翻来覆去地看,在地上踱步,几次拿起剪刀要剪开封口,又都放下,像硏究天书一样研究着。
过了片刻,汤宗进来说:“这个姓程的从咱这出去,直接去了高煦宫中,找黄俨去了。”
这可不是好兆头。朱高炽一拍大腿说,幸亏他没有鲁莽地剪开此信,一旦剪开,就大错铸成了。
汤宗并不知个中利害,说:“有那么厉害吗?”
按常理说,朝廷就是有信,也应大大方方地走正路送,而且应交给父王,这个送信人那么急于去找高煦的太监,就很可疑,黄俨是专门在高煦跟前做醋的人。朱高炽疑心这封信是想离间他们兄弟,把他推到危险的境地,让父王除掉他。
朱高炽便向汤宗问计,汤宗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不拆信,不知写的什么,一旦事发,那更糟。
朱高炽终于自己拿主意了,他说:“你听我的没错,把信连夜送到前线去,交给父王。我附上一短柬,让父王拆阅审处。”
汤宗答说:“好,我派人明天就送去。”
这简直成了一场耐力加智力的比赛。既然程济是代表皇上来巧施离间计的,他当然要把药量放足,再两头点火。
汤宗把御笔亲书封好,又附了世子朱高炽给父王的短简,嘱使者直送彰德朱棣大营,这边信使的马还没喂饱,那边黄俨和程济早己抢在前面出了永定门。
转眼间残阳夕照己消失在地平线上,大地开始变得昏暗,太监黄俨带着“人证”程济各骑一匹快马,在路上一前一后驱驰。程济认为他的挑拨已见成效,乐得再跟着黄俨幸苦一趟。
道衍是不召而至,他离开北平,只有世子朱高炽知道。
朱棣对道衍的不期而至虽觉突然,却也高兴,正有些事要请教他呢,他就来了。
朱棣叫人收拾了一桌素席,陪道衍吃过,又品茶聊天。
道衍说:“老衲这次从北平南来,是专程来尽一言的,再不说恐怕要误事了。”
朱棣说:“你不来我也要请你来了。请讲。”
道衍说:“自起兵以来,往来奔突,所占的城池却只有北平、永平、保定三郡而已。这样下去,要打到哪一年?”
一句话说到朱棣心里去了,这也正是他所忧虑的。
朱棣的主张得人心,这不错,得人心者得天下。在道衍看来,也不尽然,百姓也好,官员也罢,更多的人并不关心谁当皇上,谁当皇上他们跟谁走,喊谁万岁。
道衍的话深入浅出,一语中的。朱棣承认,前一段他还是太拘泥、太迂腐了。所谓人心向背是什么?向强者、背弱者,视坐龙廷者为向背。
道衍十分高兴,来前他还怕说不服朱棣呢。如今京师虚弱,军队全都派出来对燕军作战了,如此时改弦更张,甩开官军劲旅,宜火速南进,兵锋直逼南京,那才能底定天下。
这和朱棣想到一块去了,他们都认为,一城一地争夺,忽胜忽败,拉锯而已,何日才能成大事?靖难之役不能再旷时日久地拖下去了,必须义无反顾,临江一战。”
道衍又进一步分析说,三年来,一些城池,为什么我们总是得而复失?为什么不能很快推倒朱允炇,就因为他还是皇上,人们视他为正统,他坐在那,即使是牌位,是尸位素餐,也还是可以号令天下的力量。反过来说,若是殿下占了那风水宝地呢?那朱允炇不过是流寇、是丧家之犬而已,不会再有人拿他当囬事了。
朱棣高兴得击掌道:“好极了,马上起兵南下,从今天起,一座城池不占,兼程倍道,直下南京,我真的等不得了。”
他们谈得兴奋,又下起棋来。
这时太监黄俨和程济风尘仆仆地在营帐前下马,他把程济留在帐外,自己踉跄地进入大帐,一下子裁倒在朱高煦面前。
朱高煦叫人扶起他来:“你怎么来了?北平出了什么事吗?”
黄俨要了一杯水,咕嘟嘟地喝下去,一抹嘴巴说:“我是来给公子送喜讯来了,差点把马跑死。”
朱高煦说:“什么没头没脑的一大堆?你慢慢说。”
黄俨捂着屁股一扭一扭地说:“骑马骑的,屁股都铲痛了。等我把带来的人安置了,再详细跟你说。不过,我可答应人家了,得放人家囬去。我好歹把他弄来,没他就没证据呀。”
朱高煦说:“你怎么越说我越糊涂了呢!”
黄俨说:“等你听明白了,就得大摆宴席庆贺了。”他就把当今皇上有密信给世子的事说了一遍,这不正可利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