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四下看看,风吹树响,附近没人。他却不知道,李谦和徐妙锦都隐身附近在偷听。
张玉说,这事都是由她爹引起的。他不投降、据城顽抗也罢了,他派了一个姓田的出来诈降,赚燕王进城,差点让燕王丧了命。
铁凤说:“我听说了,这怎么了?”
张玉说,燕王起兵以来,还没吃过这么大亏呢,老将耿炳文、曹国公六十万大军,全在燕王面前败个稀里哗啦,却没想到在小河沟翻了船,燕王能不气吗?
铁凤说:“你拐这么多弯干什么?到底有什么事和我有瓜葛?”
张玉说:“燕王一气之下,决定拿你作伐子,要把你带到阵前,如你父亲不降,就在阵前杀了你。”
铁凤也很紧张,吓得一抖说:“这朱棣也太狠心了吧?”
张玉说:“两军交锋,虚虚实实,有时侯是什么招法都得用的,你父亲对他下死手,他能轻饶了你们父女吗?本来他接你来是一番好意,让你劝降你父亲,然后让你我成婚……”
铁凤心里一阵热乎乎的,她说:“都到什么时候了,你还有闲心说这些不咸不淡的?你快说,你想怎么办?”张玉来向她通报这样机密事,她还是心存感激的,他这实际是对燕王的背叛。
张玉说:“我偷着来给你报信,这本来已是背叛燕王的事,我心里直打鼓,他若知道了,也许打我二百军棍,也许革我的职,也许更糟,能砍我头。”
铁凤很受感动地问:“那你何必冒这个风险?谁不知道,燕王待你如亲儿子一样啊!”
张玉说:“那倒是,可比起来,我还是觉得你亲。为了你,我官可以不当,命也可以不要。”
铁凤的眼泪刷刷地流下来,泪水在月光下闪动着……她说:“张玉,有你这句话就行了,我没白认识你。你这么好心,我不能走,我走了会连累你的。大不了一死。”
张玉说:“你就别说傻话了。人死了就不能再活了,你死了,我也活不成了,你快跑吧,什么东西也别带,我送你出兵营。”
铁凤仍在犹豫:“可你……”
张玉一把拖住她的膀子,不由分说往山坡下走,铁凤不走,往地下坠。张玉急了,干脆强行把她背了起来,一路小跑着,身影渐渐隐没在黑暗中。这一切都在李谦、徐妙锦的视线里。
两个人谁也没吭声,谁也没想追。
灌木丛后头的李谦简直听傻了,他想不到燕王竟要杀死哥哥爱着的女人,也想不到哥哥竟敢冒死放铁凤走,更叫他震惊的是男女之间会有这么大的魔力,可以连命都不要。他觉得自己夾在中间难做人,向着谁都不是,燕王为什么派他这么个倒霉差事呀!
他慌乱地从灌木丛里往外走,不小心被缠绕树上的藤条绊了个跟头,爬起来时,发现徐妙锦站在靣前,他暗吃一惊,忙陪笑脸:“是小姐呀,这么晚了……”
徐妙锦不动声色地接话说:“是呀,这么晚了,你在这干什么呢?”
李谦支吾地说:“我来解个溲。”
徐妙锦板起脸来说:“你不是陪殿下吗?他的中军大帐离这远着呢,你跑出这么远来解溲?你撒谎都撒不圆。说吧,你干什么来了?”
面对咄咄逼人的徐妙锦,李谦镇静了一下自己,反唇相讥说:“我倒要问问小姐,你深更半夜跑出来干什么来了?我可看见与你同住的铁凤逃走了,你怎么向燕王交代?”
徐妙锦说:“我看见,是你哥哥背着她逃走的,燕王问起来,我是不是如实说呀?”
李谦慌了,他忖度,徐妙锦一定怕担责任,就说:“我是燕王派来监视的,还是姑奶奶厉害。燕王若问起来,我就说,姑奶奶你一直在睡觉,铁凤是自己偷着跑的。这行了吧?”
徐妙锦说:“小猴崽子,你也有不忠的时候。好吧,我就说,什么也没看见,当然也没看见张玉。”
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笑了。
张玉走后,朱棣睡意全消,此时的心情尤为复杂,他在在月光下走来走去。朱高煦也被惊动了,站在一旁。
朱高煦说:“这张玉胆敢如此,父王一定要严办。”
朱棣一声不吭。
李谦拖沓着脚步走了囬来,心虚地看了朱棣一眼,朱棣问:“怎么样啊?”
李谦说:“奴才去晚了一步。那铁凤早就逃得无影无踪了。”
朱棣又问:“张玉去没去?”
“去了,”李谦说,“他去之前,铁凤就失踪了。”他必须为哥哥开脱,反正铁凤跑了,已无人对证。
朱棣故意说,那一定是徐妙锦放走的了?
李谦与徐妙锦也有攻守同盟,就说她不会知道,说他去时,徐妙锦睡的呼呼的。
朱高煦说:“你胡说,你是替你哥开脱。铁凤什么都不知道,她跑什么?”
李谦辩解地说:“她家在济南,她父亲在城里带兵与我们对抗,她这时候不跑,还等什么时候啊?”
朱高煦正要反驳,朱棣抢先截住话头说:“这分析得有理。”
这时,张玉回来了,他见朱棣和朱高煦都站在营帐门外,很有些紧张,他说:“鸡还没叫头遍呢,殿下起这么早?”
朱棣打量着他,他身上沾着很多草屑,露珠打湿了下半身,湿漉漉的。朱棣说:“你起来的不是比我还早吗?”
张玉解释地说,昨晚上茶喝多了,半夜让尿憋醒了,起来解个溲,顺便去查查营。
朱棣对张玉说:“本来一个好计,现在完了。李谦说,铁凤跑了,这张牌没有了,怎么要挟铁铉投降?”
张玉装傻说:“铁凤跑了吗?”
李谦说:“我方才刚从那里回来,她确实跑了。”
朱棣眼睛盯着张玉,却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这是谁向她走露了风声呢?”
张玉更紧张了,索性以攻为守:“殿下是不是怀疑我通风报信呢?”
朱棣满不在乎地说:“我怎么会疑心到你呢。我和一个女人在你心头的份量不会是半斤八两吧?”
张玉鬓角都渗出细汗了,他明白,这是朱棣在敲打他,也许朱棣什么都知道了。事到如今,他只好挺着说:“那自然,若心头有杆秤,殿下重如泰山,一个女人算什么,一根鸡毛而已。”
朱棣也不揭穿他,点点头说:“说得好。”
朱高煦却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
天已大亮,燕军营房里,士兵们开始埋锅造饭,营地上空一片炊烟飘动。
栓马桩旁,张玉亲自刷马毛,又把马尾巴卷起来弄短,他和李谦正在咬耳朵低语,见徐妙锦款款走来,李谦忙走开了。
张玉说:“你又不上阵打仗,你起来这么早干什么?”
徐妙锦阴阳怪气地笑着说:“来看看张将军刷马呀。”
张玉说:“你真会开玩笑。”
徐妙锦说:“你知不知道,铁凤昨天夜里跑了。”
张玉说:“听到有人传,我正想去问你呢,是真的吗?”
徐妙锦似笑非笑地说:“听说,有人把铁凤背出营盘的,一定挺累。”
张玉的脸色一下子变白了,他凑近徐妙锦说:“好姐姐,我知道你什么都看见了,你不会告发我吧?”
徐妙锦说:“我本应告发你的,可我被你的一片真情打动了,世上总还有高于皇权、王权的东西,那就是男女间的纯情。以前我小看你了。你放心吧,就是燕王把刀按在我脖子上,我也不会出卖你和你弟弟李谦的。”
张玉眼里泪花闪闪,他说 :“好姐姐,有朝一日,我若和铁凤结百年之好,我会和她一起,年年月月给你烧高香。”
徐妙锦叹了一口气说:“你还做梦啊?这可能吗?铁凤是铁铉之女,现在又逃出了樊笼,你是燕王手下大将,你们两方是冰山和火海,怎么能熔为一炉呢?”
张玉眼里掠过一丝阴影,这浅显的道理他岂不知?
徐妙锦从怀里取出个红布包,塞给张玉说:“这是你让铁凤代为保管的银票,她藏在枕头底下,我找出来还你吧。”
张玉托着红布包,睹物思人,竟然潸然泪下。
济南济阳门外,迎来一个阴霾的天气,天地间混混沌沌的,像裹着一层厚厚的尸布。
城外,金戈铁马,刀枪刺天,大炮在阵前一字排开。令人奇怪的是有一辆漂亮的四马车也在阵中,车帘不卷,有侍卫守护着。在一片号角和金鼓声中,朱棣骑马走到阵前,一副踌躇满志的神态。
城上同样是金鼓齐鸣,披挂整齐的铁铉在将士的簇拥下来到城楼上。
双方鼓声停息,战场上奇静,只闻风卷大旗哗哗响。
朱棣高声说:“铁公手段好厉害呀,我日前险些中了计,喋血济阳门。但我现在仍然看重你我之间的情谊,请先生走下城楼,我与先生面对面谈谈,不知先生有无这个胆量。”
铁铉说:“你不会是设下陷阱吧?”
朱棣说:“你虽诈降,险些要了我的命,我却不会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当众说话,言而有信。”
铁铉说:“好,你我都当一囬君子,摒开从人,只你我二人,连兵器也不带,单独一晤,你敢吗?”
朱棣大笑道:“好,一言为定。”
随后他一挥手,他身前身后的马步兵和将领们纷纷后撤。只把朱棣一人孤零零地闪在旷野中。朱棣一扬手,把长剑抛在空中,长剑在几十步外落下扎在草地上,他已手无寸铁了。
济南城楼上,铁铉也解下弓箭、箭囊,弃了大刀,就要徒步出城。
部下纷纷上来劝阻:“主公,不可出城,一定是朱棣奸计。”
“跟他有什么好谈的!”
但铁铉却固执地说:“我不敢出城,岂不让朱棣耻笑!我不信光天化日之下,朱棣敢把我怎么样。”
说罢他大叫:“开城门,放吊桥!”
吱吱嘎嘎一阵响,沉重的吊桥放下来了,铁铉独自一人从敞开的城门洞里徐步走出来。背后城楼上,一阵激荡人心的鼓声为他助阵。
对方战阵中,朱棣的部下同祥击鼓助威,伴之以士兵的呐喊鼓噪之声。
城下旷野飘着湿雾,阳光稀薄地透出云层。
野花点缀的草坪上,李谦遵朱棣之命,叫人抬来一张方桌,上面放了一只茶壶,两只茶碗。朱棣立于桌子一侧,目视着铁铉稳步走来。
双方阵中的鼓声、号角声、呐喊声越来越高涨。
城楼上的大炮对准了城外,弓弩手都把箭搭在了弓弦上。
城外燕军骑兵也都是人在马上刀出鞘,杀气腾腾。
铁铉走到桌前了,朱棣面带笑容地向他一拱手,说:“铁公真是伟丈夫也,当年关云长赴会,还有单刀,铁公面对城下千军万马,都敢赤手空拳而来,佩服。你真的不怕有什么不测吗?”他伸了伸手,示意铁铉坐下,他自己先坐下,并亲手斟了两碗茶。
铁铉便也坐下说:“你现在正是收买人心的时候,我不相信你给天下人留下笑柄。”
朱棣掩饰地大笑:“这倒不尽然,你我虽不得不兵戎相见,君子磊落、之风是与生俱来的,岂能不顾?先生设计赚我,我却不想以怨报怨。”
城楼上的人紧张地注视着城外孤零零的谈判桌,那像是茫茫大海上的一叶小舟。
燕军阵中,张玉、朱高煦等也紧张地注目着。
四
铁铉揶揄地说:“你不必为自已遮羞了,兵不厌诈,我倒并不想当糊涂君子。日前你已经中计,只是你大难不死侥幸逃脱而已。”
朱棣说:“我知先生是有骨气、讲气节之人。但我起兵实为《祖训》里有依据的,只要诛灭奸臣,我便立刻罢兵,连藩王也不当了,你应当理解我。”
铁铉说:“那是以后的事。我是奉旨守土守城,丢失寸土都是失职。我宁死不会放你过去的,你要攻城,就攻好了,不必多费口舌。”
朱棣说:“为朋友,我可以做到仁至义尽,但我不能容忍你毁我大事,我不攻城,不动济南一草一木,借路总可以商量吧?”
铁铉说:“借路免谈!你有本事杀死我,血洗了济南城,你也就不用借路,那是夺路,夺成夺不成,要看你的造化了。”
朱棣沉了一下,用威胁的口吻说:“铁公不要把事情做绝了。先生和景清都同样是清高孤傲之士,现在景清就比你聪明,他在我那里是上宾,你过来,我更不会亏待你的。人生一世求什么?谁不求封侯拜相、封妻荫子?你口口声声说我是谋反,其实,充其量是我们的家务事,你何必在中间这样认真呢?朱允炇是太祖子孙,我难道不是吗?”
铁铉说:“你这话就更不通了。照你这么说,只要姓朱,就可以造反了?况且,为了私利,为了你们的家务事,为了你们自己争权夺利,你不惜把天下百姓投到兵燹火海的深渊,你还有人心吗?”
朱棣被彻底激怒了,他高声说:“铁铉,我一直忍耐着,给你面子,苦口婆心地劝你弃暗投明,可你仍执迷不悟,你不后悔就行,就是你不爱惜自己的老命,你连如花似玉的妙龄女儿也不要了吗?”
此言一出,不但铁铉震惊,就是阵中的张玉和李谦也都听到了,一时摸不着头脑了。只有骑马站在驷马高车后的朱高煦洋洋得意。
铁铉拂袖而起说:“你如果毫无人性地害我女儿,你将遭天谴。”
朱棣说:“这都是你逼的,你实在要逼我出此下策,我只有对不起先生了。”
说罢,他朝身后一挥手,大喊一声:“把人推出来!”
阵中,朱高煦跳下马来,指挥着士兵打开车门,押下一个五花大绑的女子,她正是铁凤。
天呐,这是怎么囬事?自己亲自背着她,送出了营盘,怎么又落入陷阱?莫非是……他真不敢想了。张玉一阵眩晕,在马上摇晃了一下,过度的痛苦和绝望,使他差点坠下马来,朱棣囬头,有意无意地瞥了他一眼。
铁凤向张玉投去一瞥哀怨、凄楚和感激的目光,然后就昂起了头,被推到了阵前。其实,张玉送她逃走时,他们就处于严密的监控之下,张玉满以为她安全逃脱了,岂不知仍在如来佛的五指山下。
阵中,惶惶然的李谦也被推到了绝望的深谷,他灵机一动,决定死马当活马医,再试一囬。他一缩头,退到人群后,他抓起一匹光背马,跳上去,打马狂奔而去。
能救自己的女儿而不救,这是不是残忍?如果救女儿的代价是卑躬屈节呢?当着济南百姓的面杀一个无辜的弱女子,杀死的不是她,而是朱棣的人格,吓不住铁铉,反而成全了他们父女的英烈千秋。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清则无友,这是朱棣的交友之道。
铁铉看到女儿站在阵前,不觉大恸,他明白朱棣要干什么了,他心痛如刀鉸,他的泪水在脸上纵横流淌,他冲远处的铁凤高声叫道:“凤儿,我的好女儿!是爹害了你了!”
铁凤也流着泪说道:“爹,这不怪你,可恨朱棣,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现在看,是残忍成性。爹,你不用管我的安危,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铁铉用声讨的口气质问朱棣:“朱棣,你听着,你胆敢在两军阵前,当着数万将士,残害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你将失掉天下最后一颗人心,你即使将来得势了,你的良心也早已被打入十八层地狱!”
张玉纵马跨前几步,试图接近朱棣,他急切痛心地喊道:“殿下……”
但震怒得脸都扭歪了的朱棣不容他挿嘴,朱棣说:“既然你铁铉如此绝情,就怪不得我了,铁铉,你能救你女儿,你却不救,到底是谁残忍,谁该下十八层地狱?”
铁铉又一次心痛地喊他女儿:“凤儿,我的好女儿,今生父亲对不住你了,朱棣说得对,我能救你,可爹就得遭万人唾骂,爹只能狠心了。”
铁凤声泪俱下地高喊道:“父亲,我从小听你讲舍生取义,女儿死得其所,父亲千万别因为救女儿而摧眉折腰,我不怪你,我来生还做你的女儿。”
这血泪声声的话语,令城楼上好多人都泪出痛肠,就是朱棣方阵里也有很多人偷偷地拭泪。
朱棣脸色铁青,他向铁铉拱拱手,说了声“对不起了,我只能如此了。”说罢转身朝阵中走去。
城门开了,几十骑快马奔驰而来,护着铁铉囬城了。
朱棣沮丧到了极点,他囬到阵中,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声:“阵斩铁铉之女,开始吧。”
两个持大砍刀的刽子手早有准备,每人含了一大口酒,噗地一下喷到刀锋上,其中一个对铁凤说:“姑娘,对不住了,不是我杀你,是法理杀你,千万别在阎王爷那告我的状,我的刀刚磨过,削铁如泥,一定少让你遭罪。”
张玉跳下马来,他已哭得哽咽难言,他请求朱棣说:“殿下,我能跟铁凤说几句话吗?”
这一瞬间,朱棣也很矛盾,心里乱糟糟的,他还是板着脸点了点头。
张玉走到铁凤面前,说:“真是天不佑我们啊,我万万想不到,你又被他们抓了回来。我对不起你呀。”
铁凤泪容满面地说:“我怎么能怨你呢?你是个重情义的人,我福薄,今生无缘了,如果有来世,我还去找你。”
张玉痛心到忘情的地步,她抱住了铁凤,哭得哽噎难言。
这回,连刽子手的眼睛都潮湿了,他对同伴说:“你来吧,我怕我到时侯手软,下不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