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孝儒也说,己正则不疑天下不正。
父女的话让朱允炆五腑熨贴,皇上也不拒绝恭维。让他们父女坐下后,朱允炆说:“今朕此来,是为宫斗来看望师傅的,倘不能请回,朕的耳根就不会清净啊。”
方孝儒却以为不妥。这张纸捅破前,怎样都无妨。现在再回去,恐怕就不方便了。
朱允炆说:“有什么不方便的!知道这事的没有几个人。”皇上的意思是不捅破这张纸,如果方行子愿意,依然扮男装,御前佩剑侍卫也还可以照当不误。
“谢皇上,我是巴不得的,”方行子真是求之不得。她自幼就不安份,不甘做个三从四德的闺阁中人,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可惜好景不长。
朱允炆说:“这机会朕不是又赐予你了吗?”他以为方行子必定欢呼雀跃呢。
皇上却没想到,方行子后来的反应就很冷淡了,她说,什么事都有个缘份,她和小皇子的缘份怕也尽了,皇上应该知道,是皇后识破了她,用一乘小轿把她送出宫来的,她是个不受欢迎的人。
她的话,言外之意再清楚不过了,皇上容得了她,皇后就未见容得了。
方孝儒也明白个中的隐情,就附和了女儿,她就不要再去给皇上添麻烦了。
朱允炆却把自己洗刷得干干净净,他说来请方行子囬宫,并不是他的意思,他相信,小皇子会使皇后改变主意的。他的话很肯定,似乎小皇子是天生凌驾于皇天后土之上的。
他这么说过,就要起驾囬宫,似乎也不需要有个结论。
方家父女也无话可说。
送走了皇上,方孝儒难免对女儿又是一顿埋怨。方行子也不生气,只是嘻嘻地笑,她觉得皇上为请她出山,肯屈尊如此,这太好玩了。
朱允炆的轿子刚进宫门,忽见齐泰、黄子澄在御道旁等着呢,朱允炆从轿里探出头来问:“你们这是在等朕?”他的轿子并没有停下的意思。
齐泰和黄子澄在后边跟着他的轿子徐行,齐泰谏道:“是,圣上。国事冗繁,北方举兵,皇上在这种时候还微服出行,臣不敢苟同。”
朱允炆对他的责难很反感,马上堵他说:“太祖高皇帝在日,不管天下大事如何,经常微服私访,朕就不该吗?”
黄子澄斜了齐泰一眼,觉得他多余过问微服出游的事。他赶快奏报大事说:“皇上,栁如烟从北平回来了。”
朱允炆这才叫驻轿。他意识到出大事了。他走出轿子,与两大臣步行。朱允炆问,栁如烟是逃回来的还是充当朱棣的信使?
黄子澄说:“兼而有之吧。他是和一个叫郑和的贴身太监同来的,栁如烟带来了朱棣的上疏和文告。有一件事,圣上也许想不到,据那个小太监讲,文告是景清草拟的。”
朱允炆站住:“这不会吧?”以他对景清的了解,他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啊。
齐泰私下里问过栁如烟,他说他看见过朱棣和景清一起商议着写什么,朱棣告诉他是草拟文告,他不敢肯定。
朱允炆还是不信,景清是有名的骨鲠之臣,朱允炆才派他去协助镇抚北方,他这人断不会辜负朝廷的。
齐泰说:“别人说,臣也不信,栁如烟说,不得不信。”
朱允炆问:“为什么?”
黄子澄说,景清差一点成了栁如烟的老泰山。栁如烟会给老岳父脸上抹黑吗?
朱允炆的脸上刮上了一片阴云。
皇上离开方家后,见方行子又折腾着换上了男装,方孝儒皱着眉头,问她又想去哪儿招摇。
方行子说,该给那个倒霉蛋送饭了,她答应过人家,每月初一、十五去探监,让她吃上一顿大荤的菜肴。
方孝儒这才意识到,今个是十五,外面的月亮圆了,他知道,女儿说的那个倒霉蛋就是程济。
刑部大牢里,早已被人遗忘的程济这天显得反常,在牢中洗了头,又招呼牢头再打一盆水来,他还要洗洗脚。
牢头对他一向客气,见他要梳洗打扮,就说:“怎么程大人忽然爱干净了?莫非是……”
牢头说,囚犯中,有两种人要好好洗一洗,一是要开释的,回家团圆前,洗尽晦气。
这时方行子提着食盒从走廊走来,程济和牢头都没发现,牢头仍旧贩卖他的“牢经”:第二种啊,就是砍头前夜,好好洗洗涮涮,到阎王爷那里去,当个干净鬼,别惹他老人家烦。
门外的方行子咯咯地乐起来,她一边往里走一边用调侃的语气说,不知程大人是为出狱而洗呢,还是为断头而洗?
程济洗着脚说:“我掐指一算,再有七天,我就到了生死大限了,燕王不反,我断头,燕王一反我自由,不管是哪种结果,我都得好好洗一洗吧。”
方行子往桌上摆酒菜,她让他程济猜一猜,他的结局会是哪一种啊?
程济说:“好香,有酒?我猜,燕王已经起刀兵不止一日了。”
方行子说,按约定,他可以活命了。不过,她想,皇上早把程济忘得一干二净了。
程济揩干了脚,坐到桌边香甜地喝酒、吃饭,他说:“那你得提醒皇上啊。你是御前卫士呀。我的命虽不济也是一条命啊。”
“我不是御前待卫了。”方行子说。
程济望着她,忽然说:“你女扮男装露馅了,是不是?”
方行子笑道:“你真是绝顶聪明啊!”
方行子告诉程济放心,指望不上她也没关系,方孝儒还记着他呢,会提醒皇上的。
面对群臣,朱允炆显得很焦躁,那口气是指责、训斥的:“你们不说朱棣掀不起大浪,北方之患是疥癣之疾吗?现在可倒好,通州丢了,居庸关陷了,遵化丢了,连大宁也失守了,丧师辱国,朝廷数万大军,竟这样无能,损兵折将!令朕一夕数惊。”
徐辉祖和栁如烟也在群臣中。听见皇上发怒,吊着一只胳膊的徐辉祖出班奏道:“臣有罪,臣甘愿受罚。”
栁如烟为他开脱道:“臣是见证人。如果不是张信偷入燕王府告密,也不至于弄成这样结果。如果不是魏国公受伤,也不会让张昺他们如此轻信,上了当。否则,持密诏抓捕朱棣还不是瓮中捉鳖?”
朱允炆显得很无奈,现在急于要说的已不是追究责任、给谁定罪的事了。这话让徐辉祖大失面子。
徐辉祖滿靣羞愧地退了下去,始终用笏板遮挡着脸。
齐泰出班奏道:“臣这里刚刚接到北方奏报,守大宁的陈亨、陈理也都降了朱棣。”
黄子澄说:“朱棣前次上疏,自知师出无名,《祖训》也帮不了他忙。《祖训》里虽有诛杀奸臣,藩王可起兵一说,但又说必须有皇帝密诏方可,所以他想从皇上这里讨到密诏,他不就名正言顺了吗?”
方孝儒说,栁如烟带来的文告,朱棣又露了马脚,矛头所指,不再是奸臣,而是当今天子了。
朱允炆说:“他知道从朕这里讨到密诏是异想天开,他便原形毕露了,他在文告里把朕继位以来所有新政攻讦殆尽,什么朝廷无道,变更祖法,屠戮骨肉,危及社稷……这都成了他谋反的口实。他把自己打扮成救祸图存、誓与奸侫不两立的太祖继承人,他想借此欧骗世人。我们也必便发讨贼文告予以痛击。”
方孝儒说,他在文告中煽动各王与他同反,好像不反必被杀,如果追随他打天下,就可同享富贵。他已不光是高喊清君侧了。通篇文告文笔老辣,不知是谁的手笔?
很多人都去看栁如烟。有人甚至问:“不会是栁状元吧?”
栁如烟慌忙说:“皇上明鉴。不是我。若是我,我还敢回南京来吗?”
朱允炆说:“别乱猜疑了,你们根本想不到,这是景清的手笔。”
果然大臣们全都吃惊不小。
朱允炆一直对景清保留着良好的忠臣印象,但三人成虎,特别是有栁如烟的指证后,朱允炆动摇了,气愤了。
他对齐泰说:“朕恨无能,更恨无耻。”随即令齐泰把景清、张信列入罪臣录,马上将留在南京的亲属捕起来,诛三族。
栁如烟没有料到,忙奏道:“皇上,这不过是传闻啊,臣也只是听朱棣一面之辞……”
朱允炆已不理睬他了。朱允炆面对朝臣说:“现在不能再以疥癣之疾来看待朱棣了吧?怎么办啊?”
黄子澄表示忧虑,围堵朱逆的种种部署均未奏效,可见朱逆强捍非等闲之辈。如果不能举大军出师北伐,早为防御,河北难保,河北有失,局势将要动荡。
齐泰也说,当务之急,是公开削燕王属籍,把他的弥天大罪公布于天下,同时调遣精兵良将北上讨伐。
大臣暴昭却持相反态度,燕王毕竟有皇叔之尊,逼他没有好处,从前疯道人就有‘莫逐燕,逐燕必高飞,高飞上帝畿’的谶语,现在不是应验了吗?还是怀柔为上,天下安定是民之福份。
齐泰愤然抗争道,这叫什么话?叔父就可造反吗?名正则言顺,朱逆现在就是反贼,正了他反贼之名再举国声讨,才能战胜他。
见到刀光剑影了,朱允炆毕竟清醒了,他支持了齐泰说:“说得好。所以酿成今日之祸,都因朕心太软,总是念及王叔们是骨肉,一再迁就,现在他已经举兵谋反了,还能再心慈手软吗?那江山社稷就要倾覆了。”
随后他对方孝儒说:“朕决心不与贼共存,要布告天下,兴师伐逆。请方爱卿运如椽大笔,草拟伐燕诏书。”
方孝儒说:“臣遵旨。”
朱允炆又问众臣子,出师北伐,谁可为大将?
徐辉祖奏道,开国元勋中,能孚众望的老将,怕是只有长兴侯耿炳文可挂帅印了。
朱允炆嫌他老气横秋,沉吟着说:“他今年过六十岁了吧?”
耿炳文就在朝班中,闻言,他出班奏道:“臣耿炳文今年六十有五,但还能吃饭,不至于一顿饭去拉三泡稀屎,还能为朝廷打仗。”他是引用古代赵国大将廉颇故事,有人诬蔑廉颇“一饭三遗矢”,说他上不了阵了。
大殿里荡起笑声,不敢大笑,都捂住了口。
连朱允炆也撑不住笑出声来。他说:“既如此,朕就命你为征燕大将军,就让大名公主附马李坚和都督宁忠当你的左右将军吧。”
耿炳文朗声道:“臣遵旨。”
齐泰又建议,除征燕大将军出师外,也必须责令北方各都督、各卫所协同作战,听从耿炳文统一节制。
朱允炆也答应下来,要发谕旨,务必造成天罗地网之势。
齐泰说,朝廷可飞檄调发各处军马,安陆侯吴杰、江阴侯吴高、都督佥事耿献、都指挥盛庸、潘忠、杨松、顾成、徐凯、李文、陈晖、平安等部,也都应分路进军北平,造成合围之势。
朱允炆一一准奏,说这样甚好。随即宣布散朝,让大臣们各自去准备。
方孝儒突然出班奏道:“圣上,臣请皇上兑现诺言。”
此言一出,不但朱允炆怔住,文武百官莫不惊诧,不知这老夫子又犯了哪股风。
朱允炆道:“朕有过什么承诺没有兑现吗?”
方孝儒提醒他说:“陛下还记得四川岳池那个小小的教谕吗?”
朱允炆恍然道:“朕想起来了。他曾口出狂言,断言一年后朱棣必反。是吧?他叫什么了?”
方孝儒说:“他叫程济,当时皇上要将他立即斩首,程济请求缓刑一年,如一年后朱棣不反,愿伏法。现在一年之期未到,距程济预言之日尚有六天,而朱棣己举反旗,皇上看……”
朱允炆站了起来,说:“多谢方爱卿提醒。程济虽是小官,却是大忠,就烦方爱卿到刑部大牢里接他出来,朕要见他。”
方孝儒说:“谢皇上,我也替程济谢皇上。”
朱允炆吃饭时吃吃停停,不时地望着远处不知想什么。
马皇后给他夾了点菜,劝说着:“皇上龙体要紧,不必过于忧心。既然派老将耿炳文出马,率大军前去进剿,这是倾天下之力呀,朱棣能有多大力量,一定是马到成功。”
小皇子先吃完了,太监递上手巾把给他擦手,宫斗说:“父皇说话一言九鼎,可答应我的事还没办呢。,”
朱允炆敏感地看了马皇后一眼,故意说:“什么事呀,朕对你有过什么承诺吗?”
宫斗说:“怎么没有?你不是答应把我师傅再请回来吗?”
这是马皇后急欲回避的话题,她马上说:“吃完饭快到外面玩去吧。”
宫斗缠着朱允炆,赖着不肯走,朱允炆向他努嘴,示意他找马皇后,马皇后看在眼里,装看不见。
宫斗便过去缠着马皇后说:“我知道,这事并不怪父皇,是娘把师傅给赶出宫的,那我就冲娘要人。”
马皇后无奈,只得说:“你先出去玩,回头给你找回来就是了。”
宫斗这才欢天喜地地跑了出去。
朱允炆剔着牙,说:“这可是你答应宫斗的。”
马皇后也不吃了,漱了口说:“这不正合皇上意吗?”
朱允炆说:“朕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呀。”
马皇后说:“皇上给宫斗使眼色,别以为我没看见。”
朱允炆嘿嘿地笑了。
马皇后问:“进来可以,是穿男装还是女装啊?”
朱允炆愣了一下:“你说了算。”
马皇后揶揄地笑着说:“皇上一定更喜欢看她穿女儿装了,那就改装进宫吧。”
朱允炆说:“不好。后宫人以及大臣们都看惯了方行子穿男装,忽然变成女的,这传出去不成笑谈了吗?”
马皇后说:“皇上才想到这一层啊?我不是成心和皇上过不去,我是怕天长日久露了马脚,成了宫中丑闻,对皇上就不好了,才请他出宫的。我知道,皇上特别喜欢她……那还不如名正言顺地纳为妃子。”
朱允炆说:“这是哪里话!朕此前从没看出方行子是女流,要纳妃,又是从何谈起呢。”
马皇后并不相信,她一眼就看出方行子是个女子,方行子天天不离皇上左右,皇上会闻不到一点脂粉气?
朱允炆有些不耐烦了,他说:“你实在不愿让她回来,就算了,宫斗也不过哭闹几天而已,别再拐弯抹角地说这事了。”
马皇后说:“这臣妾可不敢。臣妾只有答对皇上高兴的义务,皇上好不容易看中一个侍卫,却让我给赶走了,我不成后宫母老虎了?我可不担这个恶名。那我就叫宁福传旨,还让方行子以男装入宫吧。”
朱允炆不置可否地站了起来,马皇后问他今天夜里还要到殿上去办公事吗?
朱允炆说,朱棣这一反,弄不好有天下大乱之虞,朕寝食难安啊。
马皇后说:“谋反必不得人心。臣妄以为这倒是好事。他离败亡不远了。”
朱允炆说:“有人谋反,怎么倒成了好事?”
马皇后说,这就像脓疱一样,鼓出头,流出脓来,也就快好了。
朱允炆说,“也说得是,早有人说,他迟早必反,早反比晚反好,早铲除早放心。”
马皇后说:“皇上不是委派了老将耿炳文挂帅出征了吗?天人协力,上下同心,皇上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这一说,朱允炆脸上有了笑容。他说起了值得感叹的旧事,去年有一个胆大狂徒,才是一个县里管生员的教谕,品级不入流,他居然斗胆上疏,言一年内燕王必反,让朕早早除掉,以绝后患。”
马皇后说,品级不在高低,不是不幸被这个小人物言中了吗?
朱允炆说,幸亏朕当时没有杀他,而是押在牢中了。到今天还有个补救机会。当年被太祖皇帝杀掉的叶伯巨就没有程济这么幸运了。”
马皇后却不知道叶伯巨是谁。
“也是个小官,”朱允炆说,当年太祖皇帝分封诸子为王,叶伯巨反对,他说,晋朝八王之乱的教训就在昨天,这是为天下埋下了隐患,久后必自食恶果,这下子惹得太祖高皇帝大发雷霆万钧之怒,骂他是离间皇上的骨肉,甚至要抓来亲手射死他。如果当年太祖高皇帝冷静一些,听听这逆耳忠言,也许他今天就不必靣对朱棣造反的困扰了。
马皇后问,那这姓程的现在哪里呀?依她的意思,这是应该大加褒奖的人。
朱允炆感慨地说:“在狱中。若不是方孝儒提醒朕,朕早把他忘了。”
说到这里,他突发奇想,他想到刑部大牢走一趟。
马皇后很吃惊,皇上去那种地方?
朱允炆很有几分得意,恐怕没有任何一个皇帝去过牢中吧?他要破个例,亲自接那程济出来,也算是他的愧悔吧。
马皇后很赞成,这必是千古流传的美谈。皇上自登大位以来,就倡导仁孝,图文治,这固然好,但会不会适得其反呢?太祖高皇帝以威猛严峻之法治国,一样有太平盛世呀。
朱允炆说都对,都好,此一时彼一时呀。
刑部大牢里,程济已经把东西都收拾停当,穿戴整齐,然后坐在床上,如同和尚打坐一样。
方行子这次来探监,又是男装了,她说:“你就这么静等啊?万一大赦令不来呢?皇上操心的事万万千,说不定就把你给忘了呢。”
程济坚信,即使皇上忘了,令尊大人必不会遗忘的。上次探访,方行子不也这么说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