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尽管恨得心里骂娘,口上却只得说了声:“臣领旨!”然后站起身,从方行子手中接过圣旨。他无意中瞥了方行子一眼,她虽着男装,却无法掩饰她的妩媚动人。朱棣觉得方行子更像个女子,所以疑惑地又多看了她几眼。
几乎同时,朱高煦也目不转晴地打量着娇美的方行子,并且低声附朱高炽耳旁窃窃私语,让他猜那粉面小生,是男还是女?
朱高炽厌烦地皱皱眉头,没有应答。
这时朱棣正在向方钦差申述他的道理:忠孝乃天地大义,先皇宾天,做儿子的不亲往吊唁,于情于理说得通吗?他说此前方孝儒派百户送达的口谕和先皇遗诏,本藩已了然在胸,尽管如此,仍然不敢不赴京尽人子之礼。无孝梯无以立国。
方行子这时声音响亮地说道,尽人子之礼固然重要,皇命为上,这道理还用说吗?燕王奉命镇守北平,担负着慎固边关、羽翼皇室重任,尤其不可轻举妄动,以至后方空虚,给北元残余造成可乘之机,哪个轻哪个重,殿下岂不明白?
此言一出,不但镇住了朱棣,连足智多谋的道衍都着实暗吃一惊。道衍问朱棣:“这人是谁呀?好厉害,不可不堵回去。”
朱棣以马鞭击打着靴子,轻蔑地说:“你是什么人?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方孝儒咄咄逼人地说,他人虽微,言未必轻,他请燕王三思。违抗君命,那是什么罪名,这无须他多言了吧?
朱棣觉得在部下面前颜面丧失殆尽,终于压不住火气了,有点出言不逊了:“你萛个什么东西,也敢大言不惭地教训本藩?你不就是个小小的六品官吗?”
方行子针锋相对地说,他即使是草芥布衣,只要是替皇上传谕的,就是天子使臣,轻侮他就是轻侮皇上,殿下不会连这个三岁孩子都知道的道理也不懂吧?
朱棣一时哑口无言,脸胀得通红。
在朱棣郁闷憋气无从发泄的当儿,道衍小声在他耳畔劝说,让他最好别惹方孝儒,惹了他,等于得罪了天下读书人。
朱棣心想,拿读书人吓唬谁!他嗤地一声冷笑:“岂有此理!你太抬举他了吧?”
道衍问他,没听说过四川蜀王养着个西席慕僚,号称天下读书人种子的人吗?
朱棣倒是听说过,优礼贤士、好读书的十一弟蜀王朱椿,幕中有一个令他倾倒的大才子,朱椿在给朱棣的一封信中曾推崇这个贤人为“正学”,以为蜀人楷模,莫非是他?朱棣问道衍,面前这位,就是蜀王推崇备至的那个读书人的种子?怎么从成都又到了天子身边?
道衍说正是。他在读书人中间的声望、名气太大了,新皇帝一上任就硬是把他从蜀王府里接出来,现在是皇上须臾不能离开的人物啊。
朱棣好不后悔。自己向来礼贤下士,怎么让朱允炆拔了头筹!但嘴上不能软,他问道衍,难道我该在他面前讨好吗?
道衍说得更苛,不要说讨好他,就是在他面前折腰也值得,收拢了方孝儒,燕王重斯文的名声会传遍天下,贤良之才会纷至沓来,日后也会用得着方孝儒的。
不消他说,朱棣早已心中有数了,他先踞后恭起来,立刻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向前迈进一歩,双手抱拳,对着方孝儒深深一揖,几乎是一揖到地,他说:“请先生恕我怠慢之罪,本藩万万没有想到,方钦差竟是我景仰己久的耆宿,我虽在北平,无缘朝夕求教,却心向往之,今日得相会,如不弃,请随我到营中,备一杯水酒,聊表崇敬之心。”
方行子不明白他为何忽然变成这样谦菾,便小声提示方孝儒,别上他圈套。
方孝儒笑笑,说,燕王殿下谬奖,他可不敢当,听了让人汗颜。他说,既然殿下想折节交他这个布衣朋友,在下求之不得。因有皇命在身,不敢羁留,殿下的情他领了,待日后定去叨扰。还请殿下马上勒兵北返封国,在下好回京复命,这就是殿下爱护在下了。
朱高煦不耐烦了,挿了一句:“跟一个穷秀才啰索什么!我们回京尽孝,还用跟他说小话吗?什么天下读书人的种子,我看这种子是霉烂的,发不出芽来。”
朱高燧放肆地笑起来。
朱棣火了,训斥说:“不得无礼!都给我退下!”
方行子这时接上朱高煦的话茬说:“最大的孝是尊君命,忠孝不能两全时,当以忠为先。”
方孝儒又申明说,况且,高祖在世时即在《祖训》里有规定,凡朝廷新天子正位,诸王可遣使奉表祝贺,必须谨守边藩,三年不许入朝,只允许派王府中掌兵一员入朝,三年之后,诸王才可以进京朝拜,而且不是一拥而入,是依次入朝。这些,白纸黑字写在那里,燕王父子一定要进京,倒也无所谓,只怕引起闲言碎语,方孝儒说为燕王计,他以为得不偿失。
朱棣心里已有了变数,令他害怕的,并非《祖训》里的几行干癟文字,令他有所顾忌的倒是徐辉祖、梅殷的几十万大军。朝廷既有疑虑,又有防备,他再一意孤行,就会自己给自己套上大枷。他原来是吓唬一下朝廷,没想到弄不好会把尾巴露出来。他只能改弦更张,再做计较。
朱棣突然朝南跪下去,掩靣哭起来,边哭边说:“父皇啊,不是儿臣不孝,实在是无能为力呀,儿臣一定坚持入朝,就有抗命、抗旨之罪,只好等三年后再去陵前磕头了。”说着连连磕头。
朱高炽、朱高煦、朱高燧也跪下去叩头。
朱能、张玉和官兵、太监们全都跪倒一片,叩头之间,一片呜咽之声腾起。
方孝儒显然受到了极大震撼,自己也不禁泪流滿靣,他双手扶起朱棣说:“殿下请起,千万节哀,太祖崩逝,天下同悲,如不是先皇以边陲大局为要,备有遗诏,当今皇上哪有挡驾之理?务请海谅。”
方行子的眼睛也潮湿了。
方孝儒沉思一下,忽然好心地建议朱棣说,他有个两全其美的主意,不知可行否?
朱棣收说:“先生请讲。”
方孝儒说,先帝遗诏中虽明令不准各藩王进京吊丧,却没有禁止诸王世子和儿子进京尽孝的条文。
朱棣眼一亮:“先生是说……”
方孝儒提议,让燕王变通一下,何不派遣儿子们代他进京吊唁?这祥一来,既尽了人臣之礼,也尽了人子亲情之孝,既不违例,又能尽孝,定会被朝野上下所称颂。
道衍却并不认为这是好主意,他怕朱棣答应,一直在对朱棣使眼神,可惜朱棣一直没有回头,他对方孝儒慨然允诺,称赞他出了个好主意,确是两全齐美的主意,他一再说“谢谢先生教我。”
四
受了伤的孟泉林牵着马摇摇晃晃地在荒僻小路上走着,透过林莽,他看见了一条浅浅的小溪从林间流过,他下马后走过去,坐在河边,捧起水喝了几口,卸下背着的大刀、弓箭,仰靣躺在草地上,望着天空的片片白云在树梢上舒卷自如地流动着。他忍受着左肩刀伤的灼痛,因为没及时敷红伤药,伤口已经化脓,肿得像馒头一样,疼痛钻心。
他躺在黑松林中,不知不觉中,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朦胧状态。那匹马散放在溪边草地上,打着响鼻在吃草,蜂蝶在他跟前上下翻飞。
忽然,一陈急骤的马蹄声传来,随后是犬吠、人叫。
孟泉林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下意识地抓起了弓箭、腰刀,跳起身四下张望着。
原来一伙人在打猎。几条猎犬在前面奔突,随后有十几匹骑马的猎手在林中驰骋,前面有几只从草丛中惊起的火狐狸没命地狂跳着逃窜。
孟泉林又坐到小溪边观战。
孟泉林看见,猎手中一马当先的竟是一员年轻女将,头裹红巾,身披黑红相间的斗篷,她有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美丽动人,看上去英姿可人。她是山东参政铁铉之女铁凤,自幼酷爱兵器,到处拜师学艺,但她父亲挖苦她,未遇名师指点,所学不过是花拳绣腿的功夫而已。
她这次是随父亲铁铉出来的。铁铉听说燕王进京过境,一是奉皇命加以劝阻,不使他任性闯京师,二来顺便来参拜燕王,也是尽地主之谊,女儿闲着无事,带人出来小猎。
铁凤连发三箭,只见前面一只火狐狸跳了几跳,凌空跌在草丛中。
手下的家丁欢呼着:“射中了、射中了,”一拥而上。
然而,又知为什么,抢在前靣去叼猎物的猎犬兜着圈子唁唁狂吠起来,好像出现了什么险情。
铁凤便带人驰马向前,原来是一个人背走了中箭的火狐狸,那人也不看他们,也不管猎犬如何围着他狂叫,只顾走他的路。
家丁中有人喊:“那个人拾走了小姐射中的火狐狸!”
更多的家丁则带着猎犬追上去,喊他站住。
那人正是孟泉林。他站下,缓缓回过头来,望着坐在马上的美人,问“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小姐纵家奴拦我走路,这是为何呀?”
家丁七嘴八舌乱嚷,恨不得上去把孟泉林打扁了。铁凤持弓的手向下一压,众人立刻鸦雀无声了。她打量着胳臂上有血痕伤口的孟泉林说,这位壮士显然是英雄气短,走上末路了?不然何以不劳而获,劫掠别人猎物?
孟泉林举了举那只火狐狸,问:“小姐的意思,这只火狐是小姐射中的了?”
铁凤嘴角挂着讥刺的微笑说:“依你说,不是我射中的,反倒是足下射中的了?”
孟泉林辩解说,箭矢还在火狐身上,他约小姐不妨下马来看一看,她自己总还认得自己的箭吧?
这话令铁凤的手下人无法接受,铁凤心想,听他的口气,好像这只火狐狸倒是他的囊中之物。家丁们不答应,嚷道:“偷了人家的猎物,他还有理!”
铁凤制止了下人的吵嚷,她端庄地骑在马上,说:“好啊,我倒要验一验。”
孟泉林微笑着将火狐向上一抛,铁凤轻舒粉臂接在手中,那只箭直从火狐的前胸穿过,透出后背,扎得牢牢的。她细看箭羽,上面刻着泉林两个字,果真不是她的箭,她的箭同样铸有名号。
铁凤十分惊异,百思不解。她问,泉林是什么意思?
孟泉林囬答,泉林是贱号,敝姓孟。
铁凤承认,扎在火狐身上的箭倒是孟先生的,不过,怎么能相信他没有掉包呢?
家丁们马上附和,异口同声地指斥孟泉林是掉了包。
孟泉林冷笑说,他虽走背字,也不至于赖小姐一只狐狸吧?有它,发不了财,没它,也穷不了。如果小姐看着眼红,尽管留下就是了,不必再寻找借口。
这一说,大大地刺伤了铁凤的自尊,她把火狐狸掼到地下,说:“你敢小看人?别说一只狐狸,即使这是一只金子打的狐狸,我也不至于心动,我会赖你的。”
孟泉林说:“那好,我收回我的话,萛是小姐射中的,这回你总该滿意了吧?”
这话比前一句更伤人自尊,铁凤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了,她说:“你这厮欺人太甚。我倒要让你见识见识我的本事,你敢跟我比箭法吗?”
孟泉林笑而不答。
一个家丁激他说,他不敢比。铁家小姐百歩穿杨,神箭。
铁凤又叫号,先生不会是银样蜡枪头吧?
孟泉林淡泊一笑说,既然小姐这样执着,那他只好奉陪了。
铁凤问怎么比法?
孟泉林无可无不可地说,悉听尊便。
铁凤便说,那就走马比箭。
孟泉林又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这更激怒了好胜心极强的铁凤。她从头上拆下一根红丝绳,令家丁拿来一枚方孔制钱,穿过去,骑马过去,将铜钱吊在远处树枝上。
铁凤问孟泉林:“你先来,还是我先来?”
孟泉林说他不敢喧宾夺主,小姐先请。
铁凤也不再多言,双腿夹紧马肚,用力一磕,纵马飞驰向前,家丁们吹号角呐喊着为主人助威。
孟泉林倚在树干上,若无其事地观看着。
只见铁凤双脚认镫,稳稳地立于马上,回手取箭,搭于弓上缓缓拉开弓,在马背上颠簸着,觑准摇晃的铜钱瞄着,终于在奔跑中射出一箭。那箭在一片叫好声中飞出去,不偏不斜,正中制钱方孔中央,夹住,箭羽还在巍巍颤动。
家丁们又是一阵鼓噪声。所有的人都示威般地、蔑视地看着孟泉林。有人甚至说:“认输了,就说一声,省得献丑。”
洋洋得意的铁凤兜马囬来,却说:“那怎么行?说不定这位好汉是武林强手呢。快,再找一枚铜钱,吊在树上,可以找一个方孔大一点的。”
众人嘲弄地冲孟泉林大笑。
孟泉林却不动声色地劝他们别费事再吊一枚了。众人一时没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孟泉林已经跃上马背,他策马跑了一程,刚刚拉开硬弓,显然因为伤口剧痛难忍,又收了弓。
家丁们又掀起一阵夸张的嘲笑声,想在气势上压倒孟泉林。
倒是铁凤让家丁别笑。她看到了对手胳膊上有伤,她觉得带伤拉这么硬的弓是够吃力的。
孟泉林复又纵马疾驰,他又一次忍痛张弓搭箭,拉成了滿月状,戴在拇指上的碧玉扳指用力勾住了弓弦。铁凤脸上是由惊异转而有几分佩服了。
忽听弓弦嗡的一声响,那只箭飞出去,直奔己扎着铁凤箭矢的铜钱,在人们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孟泉林的箭已经射中,活生生将铁凤的那只箭从铜钱孔里挤出去,而他的那只,来了个鸠占鹊巢,牢牢地嵌在钱孔里。
众人简直都看呆了。铁凤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当家丁从树下把她那只被挤出去的箭拾起来,双手捧给铁凤时,铁凤呆了半晌,突然从马背上跳下来,急走几歩,来到孟泉林面前,双膝跪下,直挺挺地跪在那里,叫了声“师傅,我可找到师傅了,请原谅弟子的轻慢、鲁莽,收下我吧。”
孟泉林双手向上抬抬,说:“小姐请起。这我可不敢当,我何德何能,敢收你这样的神箭手为徒啊!这不是要折我的寿吗?”
铁凤不肯起来:“师傅这是不肯原谅弟子的不恭啊,师傅不答应,我就永远跪在这里。”
孟泉林无奈,只得叹息一声:“大概是神衹在惩罚我吧?怎么我收的尽是女待弟呢?”
铁凤站起,惊喜地说:“师傅,这么说我有师姐了?她在哪?我能去见她吗?”
孟泉林说:“也许吧,她也在客中,离此不远,在临淮关,我也想去看她。”
铁凤说:“师傅,先跟我回下榻处,弄点红伤药,你是怎么伤的?”
孟泉林告诉她无须问,更不要对人说起。
铁凤深知其中必有奥秘,师傅不说,她也不便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