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铉的官声,在山东地面是有口皆碑的,所以孟泉林说:“你别糟践你爹了,谁干这事他也不能干哪。”
铁凤说:“那干嘛把咱们支出去呀?”她已走到了朱棣下榻的窗下,趴门缝看不清,便用手指头捅破了窗纸,向里一看,正看见朱棣在灯下正襟危坐地看书。她并不认得朱棣,却认得他挂在墙上的王爷冠戴。
铁凤一惊,发出了声音。孟泉林回头问:“怎么了?”
铁凤搪塞说:“叫风呛了一口。”跟着他一起向后院走了。
从第三进院子马厩里出来的铁凤和孟泉林迎靣碰上了铁铉。铁铉问:“你们怎么提前回来了?不是明天往回返吗?”
铁凤说:“替你还完愿就行了呗,一座寺庙有什么逛头?寺后的石头山倒够雄奇的了。”
铁铉说:“跑了一天路,一定乏了,快洗一洗歇着吧。凤儿也别再缠着师傅讲什么刀法、剑法了,安排师傅快睡吧。”
孟泉林说:“谢谢,那我回房去睡了。”他先走了,他的住房就在第三进院子的西厢房。
看着孟泉林进了房里,女儿问铁铉说:“咱家来了什么贵客?”
女儿听得出,铁铉显然是支吾搪塞,说是一个远房表亲,到北边做生意的,临时在咱家借个宿、打个尖。
铁凤说:“不对吧?爹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呀?”
铁铉说:“又胡说。快去睡吧。”
铁凤说:“爹不告诉我是谁来了,我就不睡,我自己挨屋串,我总会打听明白。”
铁铉说:“看,又上来你这任性劲了。爹会有什么事瞒你呢。再说,一个女孩子家,别什么都打听,听话,快去睡觉。”
这时管家的来了,铁铉把他拉到一边,小声吩咐他要带人亲自守候在孟师傅房前,最好不让他出屋,万一拦不住,马上来禀告。这话恰好让铁凤听到了,她更生气了。
管家的虽有点纳闷,还是答应下来。
管家的走后,铁凤问:“什么事瞒着我师傅呀?”
铁铉火愣愣地说:“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不问这么多行不行?”
铁凤笑嘻嘻地说:“好,我不问。其实我早已探访明白了,来咱们家的不速之客是燕王!”
铁铉大惊失色,竟伸手去捂她嘴巴,且马上回头看孟泉林的房子,那间屋子已亮了灯,窗上晃动着孟泉林的影子。水井石栏后头的石榴树下,管家的已忠于职守地藏在后头监视。
吓坏了的铁铉拉住女儿的袖子说:“你跟我来。”铁凤嘻嘻地笑。
铁铉把女儿拉进书房,关上门,铁铉大喘一口气问她,怎么知道是燕王来了?
女儿笑嘻嘻地说她未卜先知。
铁铉说:“你正经点。”
铁凤说,她趴窗户看见朱棣了。虽不认得他的相貌,却认得他的袍褂、官帽。
铁铉又紧张地问,孟泉林看见朱棣没有?是否知道真象?
铁凤冷笑,他若知道,还会去休息?立马操刀去杀了他,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啊!
铁铉很发愁地说,这可真是冤家路窄呀。
铁凤又问她爹,是不是为接燕王驾,特地把他们支到灵岩寺去还愿啊?
铁铉说这倒也不是,还愿也是真的。
铁凤说:“得了吧!灵岩寺的长老根本就不知道你许过什么愿,白瞎了二十两银子,还不如给我打一把好剑呢。”
铁铉只得说实话,他不得不把他们支出去。他知道孟泉林和燕王是血海深仇,万一孟泉林一时性起,不管不顾地把燕王杀死在铁铉家里,这祸可就闯大了,他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铁凤不这么看,朱棣当年进馋言害了孟师傅一家七口,还不该杀吗?
铁铉说,燕王毕竟没有亲手杀人。若说蓝党之狱,帐也该记到太祖名下,记不到燕王身上。
铁凤说:“爹还为他辩护!”
退一万步说,燕王就是真有杀头之罪,铁铉也认为该朝廷处置。孟泉林想报仇,在什么地方报,他都管不着,只是不能血染铁府。这是他得到燕王要到的消息时,必须把孟泉林打发走的原因。
铁铉接待燕王,铁凤都觉得不应该。平时说起燕王,铁铉的评价是,貌似忠而实为大奸,日后将是朝廷心腹之患,怎么现在又接待起他来了?
铁铉说,他没反的头一天,仍是燕王,接待他理所应当。更何况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他朋友呢。
铁凤不客气地奚落父亲说:“爹是为自己留一条退路吧?万一将来朱棣登极做了皇帝,他能对你格外报恩啊。”
“你胡说!”铁铉气得直抖,“你太把你爹看扁了。你知道我为什么答应接待他吗?我既然看出他可能是江山社稷的隐患,我作为朝廷臣子,我应当给他指明利害,我当面告诉他,只要他主动放弃王位,不存野心,天下就不会大乱。否则,即使他得到了最后的胜利,也将遗臭万年。这还不够吗?”
这么一说,女儿才无话。
这时管家急促地跑来说,孟师傅冲完澡,又跑到院子里石榴树下乘凉了,也不好强行劝他回屋去呀。
“要坏事。”铁铉很着急,一筹莫展。
铁凤说:“我去吧,我陪着他,不让他三进院子乱串就是了。不过我也保不准,家里来了一群惹眼的人,他早看在眼里了,万一他自己去察看,我也没办法看他一夜呀!”
铁铉低头想了一下,下决心地说:“只有把他们从床上拉起来,让他们连夜上路了。”他临时决定,兵分两路,铁凤去稳住师傅孟泉林,铁铉去招呼燕王连夜走人。
铁凤很为难,天亮后,如果孟师傅知道了真象,还不恨她呀?她怎么做人哪?她从前还在师傅面前表白过,要陪他一起报仇呢。
不管怎么说,铁铉也不能让燕王在他家出事。
这话倒提示了铁凤,她一展眉头,说她知道该怎么办了。
铁铉狐疑地打量着女儿说:“你可不能胡来呀!”
铁凤说:“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不管铁凤有什么好主意,铁铉也不想听,他有一定之规,让朱棣尽快走人。他直奔燕王下榻的房间。
朱棣看书看得倦了,打了个哈欠,他放下书本,拉上了窗帷子准备睡觉了。这时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
朱棣下意识地伸手摘下了墙上的宝剑,噗地一口吹灭了灯,低声问:“谁?”
门外铁铉轻声答道:“是我,铁铉。”
朱棣放下剑,又摸索着打火镰点着灯。他端着灯来到门口,问:“铁大人太辛苦了,这么晚了还没休息呀?有事吗?”
铁铉说:“真对不起,有几句话,非现在说不行了……”
朱棣沉吟片刻,又警惕地握起了宝剑,闪身门后,轻轻拉开了门。铁铉轻手轻脚走进来,朱棣向他身后看看,见没人,这才把宝剑悄然倚在门旁。这一切早看在了铁铉眼里。他有意地看了一眼宝剑,说:“殿下警觉点还是有好处的。”他回手上了门栓。
朱棣问他,足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铁铉叹息连声,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啊。又问朱棣是否认识一个叫孟泉林的人?”
孟泉林?朱棣记起来了,他是一个刺客呀!两次对他行刺,他命不该绝,都躲过去了。第二次就发生在他回南京奔丧的路上,孟泉林沒奈何他,他反倒砍伤了孟泉林。如果不是他挟持徐王妃妹妹,朱棣几乎置他于死地。朱棣很奇怪,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人来?莫非……
铁铉点点头,说此人现在就在敝宅。
朱棣的眼神里既有惊恐也有怀疑,他想起与孟泉林分手时说过的话,迟早会来取他人头。他问是怎么回事?难道孟泉林又要害他?”
铁铉说,事有凑巧,他被小女认做师傅,跟他练武,一直住在铁家。当道衍长老登门来告知殿下想来他这歇脚后,他首先想到必须支走孟泉林,所以昨天就打发他陪小女替他到灵岩寺去还愿,其实并无许愿一说,不过是打发他走的借口而已。却不料,方才他们连夜提前回来了,铁铉又派人监视他,不想让他走出房门一步,可他跑到院子里来纳凉。铁铉又无法赶他回去,他怕他万一得到了是燕王驾到的消息,会出意外,他可成了不可饶恕的罪人了。所以他想……
朱棣情绪稳定多了,他明白了铁铉的意思,希望他们最好连夜离去?
铁铉点点头,觉得这太不恭了,朱棣他们本来已疲累不堪,正该在他这里好好歇息几日再上路。可现在……他等于把客人赶走了,她心里不好受,可又没有更安全的办法可想……
朱棣一边穿衣服一边说:“我该谢谢你,你不用难过,你等于救了我一命。好,就这么办,我马上带人离开贵府。”
铁铉说:“那我叫管家去招呼你的人吧?”
朱棣说:“人困马乏,他们早已进入梦乡了,你们去叫,说不清,反而坏事,请足下把道衍法师请过来,我让他去办。”
铁铉刚要迈步,朱棣说:“我走后,那个姓孟的,你怎么处置呀?”
铁铉说,打发了他,该上哪去上哪去。
朱棣用意不明地笑了一下。
公务、私仇,都汇集于济南城,阴差阳错,铁铉善于调度,没发生血溅铁府的惨剧。朱棣比朱允炆厉害,皇上从未怀疑过朝夕陪伴的御前侍卫,朱棣却一眼洞穿方行子是女扮男装。黄河大堤上探讨起周公来,朱棣又远不如方行子明白了,周公虽名垂万世,朱棣却不想做周公,因为美好的东西不一定实惠,往往是苍白的。
就在朱棣落脚济南铁府的这天后半夜,方行子骑着铁乌云也到了济南历下门外,她仰望黑漆漆的城楼,只有巡夜兵丁的灯笼慢悠悠地在城墙上移动着。因是夜晚,城门紧闭,她一时犹豫起来。她知道,叫关很麻烦,她也不愿半夜三更去打扰姑父家,便下了马,牵马到树林里小憇,等天亮了再进城。
她想不到,就是这一念之差,错过了把朱棣堵在铁府的机会。
此时,在铁铉府邸第三进院子石榴树下,铁凤陪孟泉林坐在石榴树下小马扎上乘凉。
流萤在黑森森的树丛间荡来荡去,留下一道道蓝色弧线。虫儿在墙根发出铮铮之声。
一丝风也没有,天气闷热,他二人各拿一把蒲扇不住地扇,还是出汗不止,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为了转移孟泉林的注意力,铁凤尽找些师傅感兴趣的话题。
前边院子传来杂乱的音响,还是引起了孟泉林的注意。他又看到,有人从后面马厩里牵出十多匹马。
孟泉林惊奇了:“怎么,你家的客人深更半夜上路?”
“可能吧,”铁凤轻描淡写地说,“谁管他们的事。”
孟泉林说,好人哪有昼伏夜行的?依他看,不是贩私的,就是江洋大盗。
铁凤说:“怎么可能呢?”她父亲是个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古板人,从不越雷池半步,说他结交匪类,鬼才相信。
孟泉林说:“这倒是,我疑心谁也疑不到令尊大人。”不过,他说铁铉心太好,从不以恶意度人,也许那些人表面上人模人样,背地里男盗女娼,蒙骗他呢。万一这样,这些歹人一旦落网,供出曾在铁家落脚,那不是有辱令尊大人清名了吗
铁凤说他想的可真够多的了,管那么多闲事干嘛。
“不行。”孟泉林说,“我这人眼里揉不进沙子,你父亲对我不错,我得为他着想,我得去看个究竟。”说着站了起来。
铁凤急得拉住他,一着急,冒出了这样几句:“行了,没你的事,我保证他们不是歹人匪类,这总行了吧?”
孟泉林问:“怎么?你敢保证?这么说你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
铁凤只得说她不知道,可她相信自己的爹。
孟泉林只得作罢,他坐下,说他多余管闲事。又说他明天该走了。
“师傅别生气呀,”铁凤说,“你一生气就拿走吓唬我,我知道,你的心在我表姐那。”
“又来了,”孟泉林一点他脑门说,“小小的人儿,你心里尽想些什么呀?我早说过了,师徒如父子,哪有师徒结亲的。”
铁凤噘着嘴说:“这是谁定下的规矩呀?早知道这样,行子表姐一定后悔认你为师傅。”
这时前院传来大门响,接着是马嘶声、车轮声,杂乱的马蹄声。
“走了!”孟泉林走到大墙下,左脚一跺,轻飘飘地飞上了高墙,铁凤也仿着孟泉林的样子,但蹦了两次才上去,显得笨拙。他们向院外张望,只见朱棣一行车马连灯笼也没打,马蹄得得,车轮滾滚,一行人向垂柳掩映的大明湖方向走去。
东天已发白了,星星逐渐黯淡,远处传来鸡啼声。铁铉才带着管家和几个仆人疲惫地回到家来,送走了朱棣一行,他总算长出了一口气,也不用担心孟泉林在铁府报仇雪恨连累他了。
进了院子,管家说:“老爷,鸡都叫了,快歇一会吧。今天就别到衙门去了。”
铁铉说:“这怎么行?昨天已经耽搁一天了。再说也没理由。”
管家要去告诉书办,说老爷伤风了,在家发汗。
铁铉固执地不允,怎么能说谎!他从入仕途以来,昨天漏勤,是第一次说谎,燕王不想惊动任何人,他是不得已,今生只此一次而已,再有就不可原谅了。
管家说:“老爷真是少有的好人啊。”
恰好这时,方行子也进了城,来到铁铉家大门前下马,拍着门环叫门。看门人极不耐烦的声音传出来:“今个这是怎么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又是谁呀?”
打开门一看,老门房是认识方行子的,连忙陪笑脸让进来:“是舅老爷家小姐呀,快进来,老爷可能还没睡下呢。”
方行子牵马进院,心里想,快亮天了,怎么还没睡?
铁铉打着哈欠,轻手轻脚地开了卧室门,在门口脱下鞋,迈着猫步往床前走。夫人从床上坐起来,夫人一边点灯一边说:“你不用这么小心,我根本没睡,你们这么折腾,谁能睡得着啊。” 铁铉很抱歉,没想到她没睡,早知她没睡,何必轻手轻脚!
铁铉爬到床上说:“可不是?这都是我揽的事。”
夫人已点亮了灯,剪了灯花,她问:“走了?”
铁铉怕深更半夜的他们出不去城,必须亲自关照守城的,一直送到城外。
夫人说:“快睡一会吧,天都快亮了。”
铁铉的头刚一挨枕头,又有人来敲门。夫人说:“今个这是犯什么邪风了?谁?又是什么事呀?”
管家的在门外说:“喜事,老爷,太太的娘家侄女方小姐来了。”
太太高兴了,忙下地穿鞋,说她这些日子正想侄女呢,她真的就来了。
铁铉睡意全消,又坐了起来。他说:“怎么半夜三更才到?”
一说起娘家侄女,夫人总是很自豪,她穿着衣服说,赶路还有准吗?这丫头武功好,胆子也大,从小天不怕地不怕的,敢作敢为,听说她让皇上要到宫里去当佩剑侍卫了,多出息呀。
铁铉说:“你还夸她?都是她把凤儿也带歪了,好好的,也耍起刀枪来了。”
夫人说:“我女儿若真把表姐的本事学到家,有什么不好?”她见铁铉也要下地,就说:“你先歇着吧,我去给行子安顿个住处,也让她先睡一大觉再说。”
铁铉趁势躺下:“也好。”头一挨枕头,已经发出了鼾声。
已经日上三竿,铁凤端了面盆到井台前打水洗脸时,不禁惊喜交加,原来方行子在洗头。
铁凤放下面盆,猛然跑过去从后面拦腰抱住她,试图把她摔倒。方行子不动声色地一弯腰,同时下蹲,再一挺身,把铁凤大头冲下举了起来,一个在地下,一个在空中,两个姑娘都哈哈大笑起来。
方行子把铁凤放下,铁凤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武艺还是不到家呀,本来她以为偷袭一定制服方行子的。
方行子笑了,她虽没看见铁凤,她走路带起的风早让方行子感到有人从背后偷袭了。
两人寒喧亲热了一阵,铁凤说:“你这一手很厉害,师傅偏心,他怎么不教我呀?”
方行子说:“你嘴那么甜,还不把师傅哄得团团转哪?”
铁凤说:“他总拿我当小丫头看,他对你可是不错,不过呢,他又说师徒如父子,不能谈婚配,真有这规矩吗?若没有,你和师傅正好是一对。”
方行子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是你看上师傅了吧,却拿我作伐子!”
铁凤又羞又气地上去抓她,方行子一侧身,铁凤扑了个空,用力过猛,身体前冲,险些跌倒。方行子早伸出一只胳膊把她接住了。二人又一阵叽叽嘎嘎地大笑。
铁凤说:“表姐什么时候来的?你不是在皇上跟前当差吗?真叫我羨慕死了,你能不能让皇上开恩,也把我招进宫去呀?”
“行啊,”方行子一本正经地说,“不过皇上跟前不缺侍卫了,还缺一个妃子,你去不去呀?”
铁凤羞红了脸,啐她一口:“呸!你真不是个好人。”她从井里摇上辘轳,倒了半盆水洗脸,她问表姐,她这次来济南,是公差呀还是探亲?
方行子梳着头,又把头发盘到头顶,她说是公私兼顾。
铁凤问:“那是什么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