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永乐大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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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这时,从殿上一声声传递下去的“奉上谕,宣燕王上殿”的呼喊声震动屋瓦。大臣们都小心翼翼地斜视着殿外。

一阵重浊的脚步声越响越近,齐泰发现建文帝脸上露出了吃惊的表情,他急忙向殿外看去,原来燕王袒露着右臂,身上背了一根大木捧,一步步走上殿来。

所有的朝臣无不感到意外。

黄子澄悄悄地对齐泰说:“没想到他来了负荆请罪这一手。”

齐泰说:“总比兴师问罪要好,且听他怎么说。”

这时燕王已背着木捧跪倒在丹墀下,声音哽咽地奏道:“皇帝在上,微臣本应在圣上登大位时就来朝觐祝贺,臣来迟了,请恕罪。”

朱允炆温和地说:“你起来吧。朕告天即位时,是奉太祖高皇帝遗命,谕令各位藩王叔叔们谨守封国以防变,同样是太祖遗诏,朕无过错,你也并没有什么过错。”

朱棣仍不肯起来,他有伤于太祖宾天,作为儿子不能亲来吊孝、守丧,未能尽人子之孝,此时看着当年太祖坐过的位子,就在此丹陛之下,不止一次聆听训海,想不到倏忽之间已物是人非,怎不肝肠寸断!说罢竟呜呜咽咽地号啕大哭起来。这一哭,有些太祖旧臣也很伤感,抬起袍袖抹起眼泪来。

齐泰又与黄子澄、方孝儒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朱允炆的眼圈也红了,他说,说起太祖高皇帝的丰功,和对他的情怀,我们都是一样的。太祖不准藩王进京吊唁,不是不希望弥留之际不想看几子们一眼,实在是忧心边陲外患啊,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都是过去的事了,无须再提。你既回来,可择日去孝陵和太庙一祭。你起来吧。”

“谢皇上。”朱棣说,“皇上不恕微臣之罪,臣不敢起来。”

朱允炆说:“你有何罪,要负荆请罪上殿呢?”

朱棣的说词显得情真意切,他说,臣令主上忧心,这就是罪过呀。当初太祖封臣在燕地,意在为国作藩篱,挡住北元侵扰,故臣手中有兵柄。近闻有人离间臣与皇上的亲情,使圣上疑我有二心,臣实在冤枉。臣的三子俱在京师天子跟前,这就是臣忠于天子明证。

朱允炆听他这么罗列,似乎一点错处没有了,他颇反感,就说:“这是你无罪呀,还请什么罪、恕什么罪?”

朱棣说:“臣给皇上添了麻顾,不能给皇上分忧,反让朝廷为我操心,这就是罪过呀。我这次进京,是打萛缴出燕王印玺和册宝,愿作一平民,以解朝廷之忧。”说罢高举大印和册宝过顶。

大殿里引起了沸腾的议说,且声音渐高。

有人说:“谁说燕王有反骨?”

有人说“这是一片至诚啊,自已把大印、册宝缴来了。”

也有人说:“这未必不是收买人心。”

更有人说:“这是高明的一招棋,以退为进。”

齐泰与黄子澄、方孝儒紧急商议,他们都认为机会难得,他是自投罗网,正中下怀。

齐泰马上出班奏道,燕王戍边,屡立功勋,世所共知。近来连削五个不法藩王,燕王不但不恨他们,反倒上表求情,这是不可饶恕的。念他有功,可不削封爵,准其自缴王印、册宝,不必再回北平,可在京中颐养。

黄子澄马上附议,燕王能带这个好头,是社谡之幸,请准其奏。

朱棣有些紧张,这不是要弄巧成拙吗?他不禁深深后悔起来,悔不听袁珙之言,如果朱允炆真的一狠心准了齐、黄之奏,那所有希望不都化为泡影了吗?自己可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一念之差呀!他此时只能以亲情软化朱允炆了,他涕泗纵横地望着朱允炆,一副可怜相。

朱允炆果然于心不忍,他怕这时候削了叔叔的藩,别人会说他“乘人之危”,不仁不义。于是他说:“削藩的事不要提了。你能自责就好,相信你日后会奉公守法,给给藩王们做个表率。你可多在京里住几天,也看看朱高炽兄弟几个的学业有无长进?”

朱棣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好险啊。他感激涕零地叩头:“谢皇上大恩。”他的衣服已通身汗湿了,汗水顺着袒露的右臂直往下淌。

齐泰和黄子澄等人想再谏,朱允炆已起身退朝了,他生怕他们再纠缠起来没完。齐、黄二人和方孝儒怏怏地下殿,相视苦笑,为坐失良机而相对浩叹。

徐妙锦从魏国公徐怀祖那里囬来,没坐热板凳,连妆也没补,就责令李谦跑步告诉徐王妃,她马上要去见姐姐,有十万火急的事。李谦不敢怠慢,真的跑步去传了信。

一进入王妃宫中,徐妙锦就把丫环桂儿留在了门外,又对徐王妃跟前的几个侍女说:“你们也都出去!”侍女们看着徐王妃,意思是请她定夺,徐王妃摆了摆手,侍女们只好退出,带严了房门。

面对着神色凛然的徐妙锦,徐王妃说:“你这丫头来的哪一出?你疯了?”

徐妙锦说:“我倒没疯,是你疯了,燕王疯了,我看整个燕王府都疯了。”

徐王妃说:“你不是到大哥那去了吗?到底出了什么事?谁惹着你了?”

徐妙锦很动感情地说:“姐姐,娘死得早,我从小在你跟前长大,你对我既是姐姐,又是亲娘,你一直是我最想报答的人,我几天不见你都想得不行,你知道我的心情吗?”

徐王妃的鼻子也发酸了,她也说:“这还用表白吗?你到底想说什么?”

徐妙锦让她姐姐扳起指头来萛萛,当年跟随太祖皇帝横枪跃马打天下的开国元勋,有哪一个是功成身退、全节而终的?李善长、刘基、宋濂、胡惟庸、蓝玉……没一个有好下场的,唯一一个善始善终的功臣就是妃们的父亲魏国公,她问姐姐,知道是为什么吗?

这她怎么不知道!徐王妃说,一是咱父亲与太祖皇帝是同乡,从小的患难之交,二是父亲战功卓著,为大明江山立下过汗马功劳。她知道徐妙锦想说什么,父亲与世无争,善于急流勇退,处处谨言慎行、不张扬……这一套,肯定都是从大哥那里趸来的,是大哥挂在嘴边的家训,过去徐妙锦不是最烦吗?今个怎么也鹦鹉学舌地来说这些了?

徐妙锦说,那是她觉得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了。

徐王妃让她别绕弯子了,直说吧。问她,自己有什么不检点之处,有违家训了吗?

徐妙锦说她姐姐未免太轻描淡写了,若真的只是不检点,那倒好了。她告诉徐王妃,槐树林子里的秘密她全知道了。说过,她就观察着徐王妃脸上表情和反应。

徐王妃果然吃惊并且有几分惶惑,但旋即镇定下来,她说妹妹真能大惊小怪,槐树林子里会有什么秘密?她怎么不知道?

徐妙锦一听他矢口否认,更来气。就说姐姐别嘴硬。若敢一口咬定什么事没有,明个就敞开燕王府大门,请北平布政使张昺、参议景清和都指挥使谢贵进来查验,你敢吗?

徐王妃故作轻松地说:“又说孩子话,你告诉姐姐,到底看到了什么?”接着又金蝉脱壳地说,燕王的事,她向来不过问,妙锦还不知道吗?太祖定下的规矩,后宫即使贵为母仪天下的皇后,也不得干政,各藩王妃更得依此例了。

徐妙锦讥笑姐姐拿他当傻子。他说,姐姐这话说给别人听,还有人信,说给我听,我能信吗?姐夫大事小情都问你,连外面的人都风传,你是燕王的贤内助,你会一无所知?看来你是信不过小妹呀。

徐王妃知道搪塞不过去了,僵下去更不好,只得轻描淡写地说,不就是打造点长矛大刀吗?各藩王都有几卫护卫,总要添置兵器呀,这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徐妙锦很伤心地哭了,她说,看来,姐姐还是和娘不一样啊。若是娘活着,女儿这样一片好心相劝,还能换不来真心吗?萛了,萛我没说。一边说一边哭着往外走。

徐王妃的眼泪也在眼圈里转,她把徐妙锦拉回来,抱住她说:“小妹,姐姐实在没办法呀。”

徐妙锦推开姐姐说:“我求姐姐了,你真忍心让我们徐家跟着你们被抄家、被连坐、被灭族吗?我求姐姐了,不看别的,就看在父亲一生清白的份上,别给他脸上抹黑,别让人家剜坟掘墓,别落得个让人对他老人家鞭尸的下场,行吗,姐姐,我跪下求你了。”说罢真的跪下去,给徐王妃连磕了几个响头,哭得好不伤心。

徐王妃有一种五内俱摧的感觉,她流着泪双手扶起妹妹,说:“你用得着说得这样血淋淋的吗?我又没鼓动燕王谋反,我会鼓动他干大逆不道的事吗?”

徐妙锦说她只相信自己看到的,好事不防人,防人没好事,为了掩盖真象,真是绞尽脑汁了,养大鹅、墙下埋太缸、怕她拆穿秘密,派李谦监视,用人扮吊死鬼吓唬她,光明正大的事用得着如此吗?

徐王妃沉哦片刻说:“话说到这份,我也不瞒你了。是做了些准备,这也是被逼无奈,你也知道,周王、代王……朝廷一口气连削五王,杀鸡给猴看,下一个必定是我们,眼看着就要大难临头了,能等死吗?不过你放心,只要朝廷不发大兵来灭燕,燕王不会起一兵一卒作乱,这只是自卫的一点准备而已,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徐妙锦不相信他们真的没有贰心,更不相信只是为了防备。

徐王妃信誓旦旦地说,有贰心,那我们不是自取灭亡吗?方才你说防人必有鬼,也不全对。现在朝廷里有一班奸侫之臣,天天在皇上跟前吹阴风,派了很多耳目来监视燕王,不得不防啊。虽属正当的事,也得防着别人当成口实中伤,不背人行吗?你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姐姐吗?

徐妙锦的火气消多了,她说,没事就好,天下怎么乱她都管不着,别从燕王府这闹起来就行。

徐王妃担心她口无遮拦,就嘱咐她,你在我这发泄一通也就萛了,千万不能在大哥跟前多嘴多舌,大哥更是个给个棒当针纫的主儿,有他在里头掺和,那可就更是添乱了。

徐妙锦心直口快地说:“我已经告诉大哥了。”

徐王妃这一惊非同小可,她说:“你这不是往姐姐身上捅刀子吗?”

徐妙锦说:“大哥又不是外人。他还让我劝你们呢,他答应,不向朝廷奏报。”

徐王妃虽然没再说什么,脸色已经是相当沉重了,她太了解古板的兄长了,他可不像徐妙锦这么单纯呀。

躺在孝陵陵寝里的那个开国皇帝,给了朱棣生命和智慧,却没把冕旒给他。拜祭灵前的燕王怨深、爱深?堂堂王爷以十条肉干为束修礼,师承圣贤孔夫子,受礼者以为免俗,笑纳。由皇子的武功师傅到御前侍卫,再穿女儿装,可就是欺君之罪。朱允炆只有一样本领没从朱元璋那里学来,说者话到舌边留半句。

钟山之阳遍布莽莽苍苍的林木,以松柏和桧树为主。从南京朝阳门一直到灵谷寺,都有皇墙夹峙,在山势起伏的钟山上,埋葬着开国皇帝朱元璋。从钟山远眺,可以看见浩瀚长江在天际流淌,气势不凡。孝陵真是个风水宝地。

为了护陵,建文帝继位后,特地在此设立了孝陵卫,这里的兵丁的职责就是每天按时在山上山下巡逻。

朱棣来钟山哭陵,泪出痛肠,那眼泪里混合着伤感、痛苦、迷茫、感激,也有别人无法体会的怨恨。没有躺在孝陵里的那个大人物,哪会有朱棣来到这人间走一囬?朱元璋偏爱朱棣,是好事,也是坏事,大位未就,空惹来这么多烦恼,如朱元璋地下有知,能知道他此时此刻的心思吗?

已经祭陵完毕了,香烛的残烟犹在缭绕。朱棣站在神功圣德碑前好一会,甩开三个儿子和从人,单独与道衍走过石人石兽拱卫的神道,沿着流淌的溪水坡岸走来。已近黄昏时分,火球一样的太阳正从西面林海往下沉,像托在大海上一样。

朱棣和道衍漫步到小石桥旁,道衍知他内心一定如沸水翻腾,就问他来祭孝陵,有何感慨?

朱棣说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很难用一句话说清。

道衍说,如果太祖地下有知,他一定很不安,很后悔。他是多么英明的一代帝王,他最怕看到的是身后的动乱,他为立儲立嗣的事煞费苦心,熬尽了心血,为的是江山万代不易,最终他造择了一个不足以为他守业的弱者。这实在是他的悲哀。

朱棣认为可悲的在于传延下来的宗法,讲嫡长子继承,而非择贤者继大统。这连英明一世、不拘泥古法的朱元璋都没能跳出这个怪圈。

连民间都知道,太祖唯一中意的人是燕王殿下,也确实如此,文韬武略,也只有朱棣有乃父之风。道衍说,如果他真的后悔了,也许会在冥冥之中助他一臂之力呀。

朱棣四下看看,几个儿子都在很远的地方,他说:“先生慎言,这里不是北平,隔墙有耳啊。”

道衍笑笑,四维之大,何墙之有?如此空旷之地就不同了,谁也没这么长的耳朵。

朱棣想想前天负荆闯殿,真有点后怕。

道衍笑道,有失必有得,殿下真敢破釜沈舟啊。刘邦成就王业靠韩信、肖何,刘备起家靠诸葛亮辅佐,太祖皇帝有刘伯温、李善长出谋划策,以殿下的大智大勇,是不必有军师的,自己就足够了。

朱棣不这么看,他固然不是没主见的人,但再强的人,也有缺失,红花也须绿叶扶,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呀。没有道衍法师和袁道长及时点拨,他不知会办错多少事呢。

朱棣击登闻鼓闯奉先殿,道衍可着实为他揑了一把汗。他这是以退为进、以守为攻,好险没叫人家将计就计,那齐泰、黄子澄可是正中下怀了。

说起齐泰和黄子澄,好厉害,朱棣恨得牙根发痒,如果不是幼冲皇帝没主意、心不狠,他的大印和册宝当场一缴,一切都完了,他可就是弄巧成拙了。

这正是冒险的好处。道衍说,冒险可能翻船,也可能胜萛,利弊各半,现在好了,殿下是不虚此行啊,文武百官都亲眼目睹朱棣的坦诚无私,杀人不过头点地,他们再让朱棣过不去,理就全在殿下这一边了,这一招棋,实在太高明了。

朱棣并未解忧,也还不能高兴得过早,齐泰和黄子澄也不是白吃饭的。在殿上他们虽然想就势把他拉下马,可惜没成。如果他们事后不断地给幼冲皇上吹阴风,他一晃当,仍有危险。这和赌博押注一样,朱棣押定这一注了,他其实不是在争得时间,是在争得人心。日后一旦起兵,也得师出有名,让天下人心所向在我,那才能胜算。

道衍提醒他宜见好就收,夜长梦多,祭完孝陵,赶快走人。梁园虽好,毕竟不是久恋之乡。

朱棣却不打算马上走。他还有好多事要做,他这次回来,一是尽力消除朝廷对他的猜疑,二是要探听朝廷的虚实。他要广交朋友,皇亲国戚也要维系。现在削藩削得他们草木皆兵,他说几句仗义的话,也能得到日后的一份报答,这是一本万利的事。

道衍说:“你不怕他们趁机软禁你,不让你猛虎归山?”

朱棣也内心也不止一次地权衡过,齐泰、黄子澄恨不能一下子制他于死地。可幼冲皇帝会有所顾忌,他越是表现亲情,朱允炆越不敢下手,他怕落下个不仁不义的罪名,他吃亏就吃在太在乎口碑了。

道衍说:“你倒是把小皇帝摸透了。殿下这次不是要把世子三兄弟带走吗?能顺利吗?”

现在可不好说。朱棣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方行子进了宫,成了小皇子宫斗的武功师傅。这事很偶然,宫斗从小喜欢舞拳踢腿,总是要朱允炆为他寻师,也缠着总管太监宁福带他出宫去找师傅,宁福哪敢乱找?他忽然想起,在方孝儒家曾看见过有一个少年男子在院中习武练剑,那一定是方公子了,这当然是可靠的,他于是向皇帝提出建议。

朱允炆虽不喜武,却也希望儿子别像自己这样孱弱,有点武功也好防身,便答应去请方公子。他哪里知道,“方公子”是方小姐女扮男装呢。

方行子就这样将错就错地以男子身份进了宫,当了皇子的武功师傅。她的功课是每天早上训练宫斗一个时辰。

这天早上,一身男装打扮的方行子又在湖畔教七岁的小皇子宫斗练剑,她先演试了一套剑术,告诉他,这套降魔剑练好了,可以水泼不进。让他再演试一回。

宫斗便舞起剑来,方行子欣赏地站在一旁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