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辉祖成破利害地开导妹妹说,一旦燕王谋反,就是诛灭九族之罪,你也是要杀头的呀。
徐妙锦吓了一跳:“你吓唬我呀。”
这并不是耸人听闻,徐辉祖说,我们不是要告发他,而是必须阻止他铤而走险,他安全,我们徐家才安全。
徐妙锦确实觉得大哥说得在理,他并不是有意与燕王过不去,而是怕他走错了路。她被说服了,就答应下来:“那好吧。”
徐辉祖又再三叮嘱她,千万别说走了嘴,也不必一本正经地去侦察,捎带着就弄清楚了,有些事他们不一定背着她。并且说,这些话连她姐姐也不能告诉,问她是否明白?
徐妙锦说她懂,大哥还真把她当成小孩了?
燕王朱棣总算找了个机会,把景清邀到了燕王府,吃了一歺饭,朱棣酒后非要下棋,景清只好陪他。他和景清都脱去了官服,每人摇一把扇子,坐在书房窗下,分坐于棋枰两侧对弈。
朱棣执黑,下了一子,说:“你我好久没下过棋了吧?”
景清下了一白子,说:“至少有十年了,王爷的棋艺似乎没多大长进。”
朱棣说:“那不见得。”他犹豫了一下,说:“我来个迎头镇住。这回你怎么办?我可在右下形成厐大地域了。”
景清一笑,欲添加一子道:“你敢轻率破白眼位?你不后悔?那我可就要窜向黑中腹,弄不好,殿下可就是引狼入室了。”
朱棣忙收了回来:“毁一步,我引回一子点角呢?”
景清说:“你想诱我到6位扳,然后顺势于7位长吗,我不上当,你是声东击西,真实用意是想堵住我白子左靣的出路,我岂能上当。”
朱棣说:“厉害,厉害,君不可以让些吗?何必逼我逼的太甚?”这话显然是话中有话。说毕停棋,深情地望着景清。
景清听懂了,不由得耸然心惊,也弦外有音地应对说,可以让则让,不能让的决不敢让。
朱棣问他什么可让,什么不可让呢?
景清直白地说,譬如这下棋,让殿下一子无妨,不过别的事与下棋不同,不敢越雷池半步,下棋不过是游戏罢了。
朱棣心里一下子凉了,二人用的虽都是隐语,彼此却又心知肚明,说的、听的都把对方的底摸到了,景清让朱棣深度失望。他兴味索然地把手里的一大把棋子掷回棋盒中,说:“你说人生像不像下棋?”他递一块西瓜给景清。
景清吃着西瓜,纵论棋艺与世事,人生本来就是一局棋,有进有退,有攻有守,有坦诚有阴谋,有输有赢。有技巧,有计谋,也有大学问。
朱棣突然问他,皇上派他来北平当布政使参议,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吗?
想不到景清并不躲闪回避,反而说:“我想是有的,虽然皇上没有明言。”
朱棣感兴趣地说:“试论其详。”
景清告诉朱棣,连皇上都知道他给燕王殿下当过伴读,有儿时的情谊,又有人传说,燕王殿下曾想聘小女为世子妃,尽管没成,这关系也更近一层了。所以景清想,皇上是有意借口传音,传话给殿下。
朱棣言不由衷地说,皇上是他的亲侄子,自古有言,疏不间亲,皇上会让外人来疏通叔侄亲情吗?
景清很反感,他说:“殿下这样说,咱们之间就没话可说了,告辞!”他真的站了起来,欲穿衣服走人。
朱棣笑着拉他坐下,说:“真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你还这么倔犟!我方才是故意气你,你别生气。”
景清才又耐着性子坐下。朱棣叹口气说,他现在每日如坐针毡,如芒刺在背,问景清能教他摆脱困苦之法吗?
“这有何难?”景清正告朱棣,放弃心中所有不该有的念头,不用别人教,自己就知道该怎么做。
朱棣说:“你这么说,我倒糊涂了,难道我心里有什么邪念吗?没有啊。”
景清说他虽到北平才几天,就已经感到气氛不寻常。你没在私下打造兵器、练兵吗?你不明白,一军一卒都要在兵部在籍吗?”
朱棣大惊:“这是什么人告诉你的?没有的事呀。”
景清说:“我知道你不会承认,那咱们就无话可说了。”
朱棣为扭转被动局面,他来了个反宾为主:“你只会指责我。你从南京来,你该知道朝廷在准备干什么吧?变古乱常、尽改太祖法制,这些姑且不论,周王怎么了?说削就削?下一个是谁?这不是傻子也看明白的吗?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等着任人宰割吗?”
景清承认他说的都是事实,但是,各藩王如果不专横跋扈,不危及皇权,会造成这样剑抜弩张的局面吗?如果双方要调和,必有一方要退一步,他问朱棣,是让皇上退呢,还是殿下退?
这话够一针见血了,朱棣只得说他把事情看得太重了。
景清举汉代七王之乱、晋代八王之乱为例,这都是现成的。前车之覆,就是后世之师呀。他有一种预感……说到这里,他又咽了回去。
朱棣问他是什么预感?
景清说:“这话本不当出口的,你我曾是朋友……”
朱棣友好地打断他:“现在也是朋友,除非你不把我当朋友。”
景清说:“那我就直言。”他说,如果真的在太祖皇帝创建大明王朝三十年后出现阋墙之禍,总有赢家输家,以殿下的胆略、才气和用人之道,很可能你是赢家,最后登大位,而且成为有作为的一代君王。
朱棣难以掩饰内心的激动,老友毕竟是知音。但他表面上不好认帐,便连忙摆手:“快别这么说,幸亏是密室,你我又是至交。这是想一想都有罪过的事。我朱棣再委屈、再受挤压,也断不会有这邪恶的念头。”
景清揶揄地笑着说他口是心非,他心里有这念头,也正常,付诸行动,则很可怕。他不是很崇拜唐太宗吗?唐太宗是一代明君,他肯于纳谏、礼贤下士,治国有方,才创建了为万世景仰的贞观之治,可他脸上的一块黑却无论如何也抹不掉,玄武门之变杀兄屠弟,逼父皇让位,这块黑痣同样让它万世留憾。所以我以旁观者为殿下忧,殿下即便成功了,你能躲过后世唾骂吗?
朱棣有点灰溜溜的,他长出了一口气,说,有时候,不是你自己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就像在大风天,你会被人大风吹着往前跑,想停下来也不可能。
景清笑道:“这么说,殿下现在已经被大风推着往前跑了?”
朱棣阴郁地点点头说:“也可以这么说。”
景清问:“不想停下来?”
朱棣索性说破,脚下是悬崖,停下来会掉下去,停下来必死,一鼓作气顺着风往前冲,也许死里逃生。
景清说:“那我明白了,我不会再多言了。”
朱棣满怀期冀地问:“你不助我一臂之力吗?不帮我逃生吗?”
景清说:“我想拉住你,别被邪风吹着跑,不过我知道我办不到了。”
朱棣忽然转移话题说:“你不是把女儿带出来了吗?改天带到府里来,和徐妙锦她们一起热闹热闹。”这是他的一个新的兴奋点。
景清淡泊地说,她在北方住不惯,这一两天就想回去了。
与老友相见令他失望,他脸上却仍然挂着笑意。他不能表现在脸上,他不能放弃。他相信人心都是可以感化的。张信怎么样?救了他老母一命,他们之间的感情距离不是马上拉近了吗?感情也是得投本钱的,没有无本而获利的美事。
将养了几天,李谦已经能下地了,这天中午,郑和又给他提了食盒来,打开盖,是一只蒸鹅。李谦一见鹅肉就返酸水,这几天上顿是鹅,下顿还是鹅。他皱着眉头说:“又是吃鹅?”
郑和说:“把你烧的!平时呀,你连鹅毛也摸不着,一来燕王府大鹅成群,吃不完,二来也是殿下特意吩咐下来的,让好好给你补补身子呢,你这功劳可大了。”
李谦开始坐下来吃鹅肉,先撕了一条大腿分给郑和,郑和也不客气,大口啃起来,两个人都弄了一嘴巴子油。
郑和说:“殿下对你够好的了,是因为你哥哥是领兵将军吧?”
李谦诡着呢,他绝口不提给燕王当眼线的茬儿。他只含糊地说:“也不全是,殿下心好,看我可怜吧。”
这时朱棣和张玉走来,李谦和郑和忙站起来,油乎乎的手急忙往衣襟上抹。
朱棣笑着问:“小保子,病养的怎么样了?”
李谦说:“整天吃大鹅,不吃药也早没病了。”朱棣哈哈大笑。
张玉对弟弟说:“还不谢谢殿下救命之恩。”
李谦这才趴下去叩头:“谢殿下大恩。”
朱棣说:“若说谢,我还得谢你呐,你是为我才吃了这么大苦头的。这回好了,你和郑和就在我跟前做事吧,再也不用担惊受怕的了。”
李谦又一次谢了殿下。这次是发自内心的,他真怕朱棣又让他去干阴阳人的事。
朱棣又说:“徐妙锦在府里的日子,你先过她那边去伺候她,你把她伺候高兴了,我也就高兴了。”
李谦又答应了一声。朱棣打发郑和说:“我不是让你把书房里的书趁好天拿出去晾晒吗?你却跑这来混大鹅吃来了。”
郑和说:“这几天不是一直阴着吗?”他从窗户向外望一眼,艳阳高照,他吐吐舌头说:“唉呀,天放晴了!”推开门`一溜烟地跑了。
朱棣是故意支走了郑和,这才对李谦说:“小保子,我从来没把你们哥俩当外人,所以也就有啥说啥。”
张玉说:“殿下大恩,我们一世都报答不完,有话尽管说。”
朱棣说:“小保子去伺候徐妙锦,要处处留心。”
李谦说他明白,王妃的妹妹,他能怠慢吗?
朱棣见他没明白,又点拨他说:“是呀,一家人不讲两家话。好酒好饭恭敬着,不过呢,园子里不能让她到处走,她如果要去后院禁地,你得死活劝住她。”
李谦很是惊讶,心里犯寻思,不是一家人吗?还有什么背着她的吗?不过他没问出口,朱棣早从他眼神里看出来了。
张玉当然明白是怎么囬事,他训斥弟弟说:“你怎么这么罗索呢!叫你看住她,你看住就是了。”
李谦表示为难,这可不好办,她是个大活人,腿长在她身上,她想上哪,谁拦得住呀?
朱棣说,当然不能生拉硬拽,小保子是心眼最活的人,得想个妙法子,既拦住她,又不惹她生气。这得多动点心思才行。
张玉说:“记住没有?别光知道吃大鹅肉香。”
李谦卡巴卡巴眼晴,说:“我知道了。”
每到黄昏时分,徐妙锦就喜欢带着侍女桂儿等几个丫环在府里漫步,或玉带河畔,或假山太湖石上,或湖心岛上,她是个爱玩的姑娘。自从李谦来伺候徐妙锦后,徐妙锦不管上哪去,他也在后面跟着,左手提茶壶,右手拿着面巾,走路一溜小跑。好在他嘴甜、殷勤会来事,不惹人烦,暂时没惹恼了徐妙锦。
夕阳把玉带河照得通亮,像流淌着一河金子。雪白的鹅群如同浮在金河里的天鹅。嘎嘎地叫着、戏着水。
过玉带桥时,李谦上来扶她。徐妙锦甩开他说:“我又不是七老八十了,不用你搀扶。”
李谦陪笑说:“其实我搀扶你,不是为小姐,而是为我自个。”
徐妙锦很觉奇怪,这她倒不明白了。
李谦说:“小姐若有个闪失,王爷不得打我一顿乱棍哪?反过来说,你若在王爷和王妃面前说我几句好话,说不定会重重赏我,那我不是赚了吗?”
徐妙锦不禁乐出了声,挖苦地说:“怪不得你在皇上面前那么有面子呢。伺候完皇上,臭了,又有亲王接着。不过,你这么精明,不也在皇上那里砸了锅吗?”
李谦说他是为了报燕王之恩啊,没办法的事。丢了命也得认。
徐妙锦说:“看样子你是个有良心的人。”
人一经过河边,鹅群扑拉着翅膀,叫声更大了,徐妙锦一不小心踩了一脚鹅粪,气得连连跺脚,李谦忙跑过来,蹲下身,用手绢为她擦拭。徐妙锦说她真得搬出去住了。大鹅黑天白天叫,晚上睡觉都睡不好。她真纳闷,燕王就不嫌吵吗?谁出的主意,养了这么多大白鹅?燕王府再养上些鸡、鸭,不就成了鸡鸭舍了吗?
养鹅好啊,李谦说王府里上上下下都爱吃鹅肉,只要有鹅肉吃,就得不怕吵。
徐妙锦忽然侧耳细听,透过鹅叫声,她好像听到一种被掩盖的细微的叮叮声,是从槐树林深处透出来的。她望着树林里面问:“你们听,什么声音?”
李谦马上否认,没有啊,什么声音也没有。
桂儿侧耳听听,也听到了叮当的声音。
徐妙锦说:“对,好象是打铁的声音。”她同时发现了槐树林子里有一闪一闪的火光,就说:“不对,是有声音,走,咱们去看看。”
李谦尽量冲淡地说:“小姐管那么多闲事干嘛?爱啥声音啥声音唄。”
徐妙锦说:“我这人好奇。”说着还想往前走。
李谦很着急,又不好生拉硬拽地拦阻,他卡巴卡巴眼睛,灵机一动说:“小姐还是别去的好,万一吓着了我可要挨打了。”
徐妙锦说:“什么吓着了?”
李谦顺口胡说的本事还是很到家的。他说,一来燕王府,就听老人说,槐树林子里常闹鬼,都是女鬼。从前元朝大都被小姐父亲国公爷攻陷时,有十多个皇妃、宫女吊死在槐树林子里,一到阴天下雨或是晚上,这些冤魂屈鬼就会出来找替死的,若不,水远不能重新托生。
徐妙锦怀疑的目光在李谦脸上盘旋了一阵,略加沉思,说:“那咱不去了。”她嘴上说不去,心里更想进去一看究竟了,只是她必须运用一点小智谋。她已经意识到,朱棣派亲信小保子来伺候她,未必没有监视她的使命,再想想大哥的交待,她弄清疑点的心就更强烈了。
狗血、粪便淋头可驱鬼,却不能驱恶人。一半是水,一半是火,一脚在槛内,一脚在槛外,一肩担着凡圣两端。人在心中,还是佛在心中?家有万贯家私可以夸富,有倾国倾城之女未必是福。袁道长法力无边,看能否变世子妃为燕王妃?
南京鼓楼大街闹市上,不知从哪来了一个穿得破破烂烂、蓬头垢面的道士,手执一把撕裂的破扇子,脚蹬芒鞋,足趾外露,他原来就是袁珙,他一路半唱半吟地喊着:
莫逐燕,逐燕必高飞,
高飞上帝畿……
他每喊一通,就用小刷子在墙上刷上浆糊,贴上一张帖子。引得人们围着看。揭帖上写着的也是这么几句话。
一个白发苍苍的拄杖老者侧耳听着,又看看袁珙新刷的帖子,忽然对旁边的围观者说,这疯道人他见过,当年太祖皇帝立太子时,疯道人也在南京街头出现过,喊的就是这几句话。
人们议论纷纷,这帖子说的没头没脑,什么意思呀?是谶语吗?还是天机?是不是天下要大乱呀?
拄杖老者说,里面肯定藏着玄机,我们都是凡夫俗子,哪里能洞穿其中的奥妙。
一时南京城里人心慌慌。
朱允炆近几天也被闹得心神不宁。皇宫里屡屡闹鬼,太监们接连几次看到半夜时分几个大殿里灯火辉煌,人影绰绰,一片饮酒作乐声,可是走近一看,又不见人。又有人看见,一个无头男子,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直入宫内,随后,京师又发地震,文华殿、承天门和锦衣卫武库接连失火,各地水、旱、煌灾的檄报也不断上奏朝廷,谣言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向全国,朝野上下一片惶惶然。
朱允炆又是一夜无眠,尽管打不起精神来,还得撑着。朱棣果真上表为其胞弟周王朱橚求情了,朝廷急须拿出个章程来应对。
朱允炆面前矮几前坐着齐泰、黄子澄和方孝儒三重臣。
大家都不提闹心的灾害、怪异的事,人人脸上的表情都很凝重。
方孝儒将看过的奏疏又送回到朱允炆的龙案上。
朱允炆说,不出所料,朱棣果然斗胆上奏疏为周王求情了,他不怕连坐,这是怎么回事?
齐泰一针见血地说道,他这是收买人心,他要在各藩王面前博得个好名声,他要表明,对兄弟,他不但不会落井下石,也不是自扫门前雪,他是有仁爱之心的。
方孝儒也认为这是一步好棋。这等于是缔结连盟的盟约,他听说,各王都接到了这份奏疏的抄本,他为什么抄给各王?用心是显而易见的。
朱允炆问他,他怎么知道各藩王都有抄本?
原来昨天蜀王进京祭祖,方孝儒去见他,蜀王也接到了朱棣的这份奏疏抄本,并且出示给方孝儒看了。
朱允炆也不得不承认,朱棣这一手确实很高明啊,一箭双雕。
争论了一阵,齐泰坚持己见,既然朱棣自己送上门来,就以他包庇周王为由实行连坐,借机削燕王之藩,看他有何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