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只小虎,个个张牙舞爪,围着病弱大虎,这是令朱允炆怵目惊心的讽谏图。燕王府养大鹅不为吃肉,买上千只大瓮,不为醃菜,朱棣庆幸自己碰上了一个优柔寡断的对手,给他时间,让他从容地觊觎大位。
一
景清有一个年方二八的漂亮女儿叫景展翼,弯弯的栁叶眉下是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聪颖娴淑,从小跟父亲做学问,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尤擅丹青。此时她正在书房长案上挥毫泼墨作画,画的是一群虎,这是她给建文皇帝画的。她背后的墙上有一幅山水画,画中草庐里有二人对坐读书,两旁配有一副对联:门前莫约频来客,座上同观未见书。
景展翼的画已经接近尾声,她自己正歪头欣赏着,父亲景清散朝回来了,靣带忧戚神色。他一边脱朝服,一边问女儿:“开始作画了?你得用心才是,给皇上拿去补壁,马虎不得呀。”
景展翼说:“所以我才格外用心啊。都是父亲多事,否则皇上怎么知道我学过水墨丹青。”
景清说,不是他多事,而是柳如烟多事。他见皇上到处搜集虎画,就说出了景展翼,皇上垂问,景清也不好说谎啊。
景展翼洋洋得意地让她父亲快过来看看,她很自信,她画的这幅群虎图一定会搏得皇上刮目相看,绘画,她从小师承父亲,她问景清,不会给他丢脸吧?
景清过来一看,指点她说:“画得出神入化,虎虎有精神,只是画面太滿了,我不是早说过了吗?绘画讲留白,如同说话一样,话留三分,让人家去揣摩,才更有意蘊。”
景展翼道,虎太多,画不下,只好拥挤在此。
景清以为,皇上也没规定数目,干嘛非画得这么拥挤?他并没有想到女儿在群虎图里寄寓了什么,也没细数究竟画了几只虎。
父亲不深问,景展翼便也不说破,她笑嘻嘻地说:“那父亲的意思,这幅群虎图不能晋献给皇上了?”
景清又仔细地看了看,说,这幅画虽不是炉火纯青,也说得过去,他要找人装裱,裱好了送进宫去。
这时有家仆进来通报:“老爷,柳翰林来拜见老爷。”说罢递上名帖。
景清看了女儿一眼,把帖子丢下,说:“怕不是来拜会我的吧?快请进客厅里上茶吧。”
景展翼窃笑,待父亲出去,便尾随而去。
栁如烟穿着官服进入客厅,景展翼藏在屏风后窃听。景清一进来,柳如烟忙起立打躬:“来打扰景大人,多有不恭了。”
景清摆手示意他坐,说:“刚刚在朝上见过,这会儿又急匆匆赶来,有何见教啊?”这时丫环来上了茶。
柳如烟说,这不是皇命难违吗?皇上命他协助方翰林共同草拟削藩诏书,这是几百年来没有范本的文体,特来请教景大人,怎么个写法。
景清明知这是栁如烟的借口,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明显是冲景展翼来的,而景清对栁如烟的印象并不是特别好,究竟哪一点看不上他,景清也说不清楚。所以他颇为冷淡地说:“我既不是翰林,又不是天下读书人的种子,你不是找错门了吗?”
弄得柳如烟张口结舌,景展翼在屏风后直乐。
过了一会,柳如烟说:“我知道,景大人是力主怀柔,劝皇上易地封王的,可是如今的局势……”
景清打断他说:“不必再说了。你出了个好主意!连皇上都说服了,还有必要跟我费唇舌吗?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说罢,道了一失“失陪”,拂袖而去。
柳如烟被晾在那儿,好不尴尬。他在客厅里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恰好一个端果碟的丫环上来,柳如烟趁机悄声问:“你家小姐呢?”
丫环道:“不在。”
柳如烟追问:“到哪里去了?”
丫环答:“到湖南走亲戚去了。”
“哦,她说过,姥娘家在长沙。”柳如烟自言自语地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丫环忍着笑回答:“怕是回不来了。”
柳如烟大惊:“怎么可能?你骗人。”
丫环道:“老爷给小姐找了人家了,就在长沙,这一去,正好成亲。”
柳如烟怔了半天,说:“你骗人!真有这事,她不可能不告诉我一声就不告而辞。”
丫环道:“柳公子是我家小姐的什么人啊,还非得告诉你一声?”
柳如烟一听也对,呆了好半天,如霜打的一般,怏怏地往外走。
二
走出客厅,前面是一片果园。柳如烟很失落,正低头从果树下的小径往前走,忽然一串红果如冰雹般砸下来,他连忙捂住脑袋,随后,树后传出一阵笑声,他惊喜地回首仰视,原来是景展翼正和几个丫环站在梯子上在采摘果子。
柳如烟又惊又喜,指着往果树后藏的那个说谎丫环说:“你这个坏丫头!你把我骗得好苦。”
景展翼笑得弯了腰:“傻瓜才能这么容易受骗,她是我的贴身丫环,我出嫁,她能不陪过去吗?”
柳如烟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说:“我太实心眼了,才在小河沟里翻了船。”
景展翼说:“来帮忙采果子吧,不会影响先生的仕途吧?”
柳如烟便脱去官袍,登上梯子采摘。
一边摘果,景展翼一边问:“你不是急着要为皇上草拟削藩诏书吗?怎么肯在这消磨时间?”
柳如烟一惊:“这么机密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景展翼讳莫如深地一笑。柳如烟恍然道:“一定是方才我与令尊的谈话被你偷听了。”
景展翼也不否认,她问:“是不是吧?”
柳如烟点头:“不过你可不能传出去。当然了,你是闺阁中秀女,你会传给谁?”
“那不见得。”景展翼说,“皇上都点名要我的画,说不定哪天龙颜大悦,召我进宫去对策呢。”
柳如烟说:“你画好了吗?皇上的书房里缺一幅中堂,还是我有意地说那儿应当有点生气,画虎虎有生气为好,皇上就问我,谁的虎画得好,我便荐了你。”
景展翼说:“我画了一幅群虎图,回头你帮我看看。”
柳如烟说:“走,现在就去看。”
景展翼说现在不行,父亲肯定在书房里。等他出去再说。
柳如烟说:“你父亲好像不怎么喜欢我。”
景展翼忽然笑道,方孝儒方大人喜欢你呀,人家都说你是他干儿子,把他家的门槛子都踩平了。
柳如烟说,一同供奉翰林,他又是老师,又是儒学同道,自然跑得勤些。
景展翼说:“不对吧?你跑得那么勤,难道不是为了他家有一位如花似玉的剑侠女?”
柳如烟有点不自然,栁如烟确实也很喜欢方行子,他们在一起也谈得来,但方行子的感情似乎没有景展翼细腻,方行子也不怎么兜揽他,他们常见,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相比之下,景展翼更让他割舍不下,所以他必须否认,他说:“这是从何说起,没有的事。”
三
徐辉祖就要启程去北平了,临行前,他特别把二弟徐增寿和小妹妹徐妙锦叫到他的房间,再三嘱咐,自己这次重返北平,是受皇命所托,他们在家,要谨守法度。徐家从父亲起,辅佐太祖,是唯一全身而退的人,要时刻慎言慎行,特别是燕王如今势大,万众瞩目,又是徐家的女婿,瓜田李下,更要小心。
徐妙锦讥讽地说:“大哥刚加了太子太傅衔,权倾朝野,怎么越来越胆小了?树叶掉下来都怕砸破了头,不至于夺你爵罢你官的,你那魏国公的爵位是世袭罔替的呀。”
徐辉祖笑了:“这是两回事,我看三个外甥挺听你的,你常规劝着点,别让他们添乱。留在太学里读书,实在是大好事。”
徐增寿说:“什么好事?我看是扣为人质了。”
徐辉祖说:“别胡说,朝中很多人都知道你随燕王几次出塞北,过从甚密,你说话有分量,你也要时时规劝他们点。”
徐增寿悻悻然地说:“老实本分有用吗?我听说,朝廷正秘密筹划,准备削藩呢,削吧,不削个天下大乱才怪。”
徐妙锦一听大惊,心直口快地说:“真的吗?真要削藩?”她心想,真要削藩,那一定先从燕王下手。她不禁为朱棣和姐姐揘了一把汗。
徐辉祖口气很谈,他说削不削藩这是朝廷的事,咱们别乱掺和,削与不削,都是皇上的事,只要藩王无贰心,削了也是天黄贵冑。
徐妙锦皱着眉头在思索,她在想,要不要把这个信儿透露给姐姐。就是不冲朱棣,也得冲姐姐呀。
徐增寿说:“大哥,你听说了吗?陈瑛犯事了,锁拿回京了,还好,保住了命,已发配云南效力赎罪去了。”
徐妙锦说,他不是北平按察使吗?犯了什么罪?
徐辉祖说,他这人不值得同情,行为不端。
徐增寿说:“名义上是贪污渎职,可我听说陈瑛是因为收受了燕王二百两银子的贿赂。
徐妙锦认为不可能,姐夫贵为藩王,用得着巴结他吗?
徐辉祖说,那也难说。把门的也有把门的用处。
徐妙锦说:“如果真有这事,这不就是冲燕王去的吗?”
徐增寿说:“说的是呀,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
徐辉祖认为敲敲警钟也好,人哪,无论到了什么地位,都别忘了本分两个字,老实人常在。
徐妙锦说:“大哥这些酸论,全是从爹那贩来的。”
徐辉祖笑了:“怎么跟我说话呢!我若真能把爹的看家本事学到手,那还真是福气呢。”
徐妙锦突然说:“我马上去收拾行李,我和大哥一起回北平。”
徐辉祖一愣,说:“你的家在南京,你回北平干什么?”
徐妙锦说:“这话说的,我难道不行去看看姐姐吗?”
徐辉祖说:“那当然没人拦你,不过你听好了,削藩的事,你只字不能漏,你只能息事宁人,不能添油加醋。”
徐妙锦没好气地说:“知道了。”
四
方孝儒正襟危坐,正在用恭楷写诏书,旁边桌子旁坐着柳如烟,在一页稿子上勾勾抹抹地謄清。
柳如烟一边抄一边称赞老师果然是大手笔,力透纸背,这样的檄文,恐怕连被罢黜的各王都得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