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永乐大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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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栁如烟说得吞吞吐吐,好像是从前那户人家藏沉缸老酒的地窖,他买了这个宅子,还从来没看过酒窖什么样呢。

越这么说,景展翼越觉得可疑,她说:“那好啊,咱们就一起见识见识这个地下酒窖,说不定会有什么大便宜可拣呢。”

栁如烟脸色骤变,却又一时想不出主意来制止她。

就在景展翼继续用脚踢酒窖木盖时,底下有了反应,有女人的喊声传上来:“救命啊!”

景展翼揶揄地看了栁如烟一眼,更胸有成竹了,她对拿了十字镐的李谦说:“砸开!”

咚咚几镐下去,酒盖砸碎了,一股凉气冲上来,同时传出桂儿清晰的叫声:“来人啊,救命啊。”

栁如烟己面无人色了。

朱棣一直在心里琢磨,方行子明知道朝廷正在缉拿她,她是罪臣之女,又是建文帝的侍卫,后来又从贼造反,朝廷有理由处她十囬剮刑,她怎么敢来闯皇宫?除非她神智出了毛病。朱棣无论怎样想都想不出,方行子来干什么。

但朱棣的话却说得很风趣:“你此来何干?是想化干戈为玉帛吗?”

方行子也很幽默:“我是看你这样兴师动众地抓我,太劳神、也太劳民伤财了。你不怕后世人笑活你吗?听说方行子、唐赛儿藏在尼姑庵中,便下旨将天下庵院里的尼姑全一条绳拴到京城来,你不妨翻翻你亲自主持修成的《永乐大典》,史有前例吗?”

朱棣被她问得张口结舌,半响才说:“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除恶务尽,也是古亦有之。”

方行子说:“你夺了皇位,当了皇上,减民赋、惩贪官、修好四邻,使万方来朝,我想你是想当个煌煌盛世的明君,名垂青史。可你也不该给后人留下这样的笑柄啊。”

朱棣问:“这么说,你冒险击鼓上殿,就是为告诉朕这个的吗?”

方行子说:“劝你放了天下尼姑僧众,你未必肯,即使在众女尼中没有发现我方行子,毕竟还不知唐赛儿是否混杂其中,我来了,一是为你指认唐赛儿在不在你抓来的僧众里,二来我也算是投案自首,省得皇上睡不着觉,又会想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主意来。”

朱棣半信半疑地看着她,绝不相信方行子肯为他指认唐赛儿,方行子的一举一动,都是奇女子所为,带有迷幻色彩,她怎么可能出卖自己的同党?

方行子说:“你对我有这样的品评,我应当说一句谢谢。我希望你放了所有的尼姑,没抓到京城的也不要再往京城送了。”

朱棣问:“为什么?”

方行子说,因为唐赛儿已死。

朱棣说:“这朕可不敢相信。”

方行子说:“我与她一路出逃,从诸城的皇姑庵,到泰州的万灵庵,直到镇江的归心庵,我们不知换过多少藏身地,到头来她也未能免灾,她病死在半路上了。”

朱棣瞪眼看着她,当然不信。

方行子说:“你抓住一个方行子,不也有了面子吗?我告诉你,我就是来救众尼姑的,也是来挽救你的名声的。你放了她们,一举两得,怎么样?”

朱棣说:“你真是为解救这些与你不相干的尼姑而来?”

方行子坦然地说:“信不信由你。”

朱棣陷入迷惘中,他始终琢磨不透方行子的真实用意。

方行子说:“我此行还给你带来一件你梦寐以求的国宝。”

朱棣眼一亮,竟站了起来:“是传国御玺?”

方行子说:“你猜对了。”

这倒是有极大吸引力的,那块玉,朱元璋就看成是本朝的“和氏壁”,可惜没刻成御玺,朱棣认为,它在某种程度上就是皇权的象征,如同农民的土地执照,他有多少次做梦都梦见御玺囬到了他手中。所以一听说御玺有下落,便急不可耐地问:“御玺在哪里?”

方行子说:“现在不在我身上。你得答应我的条件,才能把御玺给你。”

朱棣说:“什么条件?你尽管说。朕赦你无罪,永远赦免。”

方行子说:“还有放掉所有尼姑。”

朱棣说:“朕都答应。”

方行子说:“要说的我都说完了。你现在可以让卫士把我关到牢房里去了,不过在这之前,我有一个心愿,不知你肯不肯大度一点满足我。”

朱棣说:“朕怎能忍心把你这样如花似玉的人关进牢房。你说吧,你有什么心愿。”

方行子说:“我想见见景展翼。”

朱棣说:“你不说,朕也有这个想法,你们是一对好姐妹,又都是朕心仪已久的人。她现在已是朕的贵妃了,朕不让你们相见,翼贵妃也会伤心的。”

方行子说:“那我还是应当谢你一声,因为你有无上的天威,你可以剝夺我的一切。”

朱棣说:“现在见不成,景展翼到栁如烟府上去了。”

方行子有几分惊讶地看着朱棣。

朱棣说:“你不要用这种目光看朕。你一定很惊讶,景展翼从前是栁如烟的妻子,放她出宫去,这不是容易生出秽闻吗?朕对人,向来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即使是后宫也适用。”

方行子说:“那我只好等她囬宫了。我是在这里等呢?还是到东厂的监牢里等?”

朱棣笑道:“怎么好那样,朕已答应赦你无罪了。朕让宫女们带你去沐浴吧,你一路风尘,也该好好歇息了。”

方行子说:“我是方孝儒女儿,我家被夷十族,亘古未闻的惨剧,你应怕我对你行刺,你为什么这样客气。”

朱棣说:“化戾气为祥和总是好事。朕此生最大的错事就是杀了你父亲,朕对你好点,如果能补偿一二,对朕也是一个安慰,不知你是不是有这样的意愿。至于那些尼姑,朕答应你,马上都遣送囬各自的庵堂寺院,你的诚心感动了朕。至于御玺,虽是国宝,对常人来说,毫无用处,你愿交出,朕高兴,你一定不交,朕也不食言。”

方行子平静地看着朱棣,似乎也在琢磨朱棣的真诚里有多少水分。

人也依旧,情也依旧,只是良心全非。你也无奈,我也无奈,无奈与无奈不同。到头来,她崇拜的圣火不过是一堆一文不值的灰烬,灰烬是冷的。背叛人格和爱情就必须付出代价,爱错的和错爱的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痛苦,也便是最后的解脱。

当桂儿被宫中卫士扶着爬上梯子来到地面时,桂儿一眼看到了景展翼,她扑过去,抱住景展翼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小姐呀,你再晚来一会,我就沒命了。”

景展翼给她拭着泪,安慰她说:“别哭,这囬你不用怕了,有我给你作主呢。”她鄙夷地看了栁如烟一眼。

栁如烟说:“这里可能有误会……”

桂儿指着栁如烟说:“你还算个人吗?你勾结官军,埋伏在牛头山,使几万人都屈死了,他怕我把信儿传给方行子,下死手想要掐死我,我当时晕过去了,他可能也以为我死了,从我嘴里抠出了小姐那封信。栁如烟,真是苍天有眼,我又活过来了,你现在想杀人灭口也办不到了。”

景展翼冷冷地盯着栁如烟说:“桂儿没有给你栽赃吧?”

事已至此,栁如烟反倒什么也不在乎了,他变了一副脸孔说:“我尽忠皇帝,这有什么错处?景展翼,你是皇上的贵妃,你反而应该站在反贼一边说话吗?”他又对李谦说:“李公公,你应该下令,让宫中卫士把反贼桂儿捉拿归案,还等什么。”

李谦是很会看眼色行事的,景展翼在后宫里圣眷正隆,他怎么会听栁如烟摆布,所以他在看景展翼。

景展翼看了身旁的李谦一眼,她说:“怎么处置桂儿,这要等皇上示下,她从前是我的丫环,我会报告皇上的。”

栁如烟又想软化景展翼,他说:“展翼,我有很多无奈,你同样有很多无奈。我不愿意出卖唐赛儿、方行子她们,这和你不情愿当皇上的妃子是一样的,都出于无奈,我们有必要为此结仇,为此同归于尽吗?”他把自己的背叛和景展翼的失身于皇帝等量齐观起来,我不仁,你也不义,彼此半斤八两而已,看你景展翼还有什么话好说!

景展翼的脸忽然开朗起来了,似乎被他说服了。她说:“好一个无奈,好一个同归于尽!你倒是说得一针见血。行了,过去的让它过去吧。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景展翼了,你也不是从前的栁如烟了,你和我都不是从前的自我了。”

听了此言,满怀希望的桂儿反而如堕五里雾中,不知该怎么办了。

栁如烟别提有多高兴了,他忽然说:“我有个非分之想,想留皇贵妃在敝宅吃顿便饭,叙叙旧,不知能不能赏光。”说罢他掉头去看李谦。

李谦不敢作主,他说这怕要奏皇上旨准才行。

景展翼要的就是这机会。她说:“说开了,栁大人不留我饭,本宫也想讨杯水酒吃呢。”她随即对李谦说:“李公公,你可囬宫去奏报圣上,就说盛情难却……其他的,怎么说,不用我一一教你了吧?”

李谦说:“那我囬宫去,去去就来。”他临行,附一个管事的东厂随堂太监耳边小声叮嘱了一番,那随堂太监便寸步不离地跟着景展翼。

酒菜摆在栁如烟府客厅,满满一桌子,匆促成席,也够得上丰盛了。

栁如烟亲自把盏,为景展翼斟酒。几个监视的太监站在门口和窗外。

栁如烟举酒齐眉,说:“这一杯酒,祝翼娘娘事事如意。在下与娘娘结识一囬,既有缘又无缘,在下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请你原谅吧。”说罢他自己先干了。

景展翼说:“我跟你成过亲,我们都没一起喝过酒,今天算是补上了,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话是极为沉重、极为凄凉的,可惜栁如烟没听出来。他理解的“最后一次”,也是讲得通的,他怎么可能随便有机会与皇贵妃同桌共饮呢。

朱棣没有食言,他当着方行子的面,让一名提督太监去放女尼僧众,而且让方行子当场见证。方行子露出满意的笑容。

提督太监带一群太监来到众尼姑面前,提督太监向那些席地而坐的尼姑们宣布说:“皇上有旨,赦尔等无罪,即日起各归庵堂,好好修行。”

女尼们愣了一霎,全都哗然,有吵嚷的,有啼哭的,也有高声念“阿弥陀佛”和“善哉”的。

顿时,女尼们四散而去。

等待见景展翼的方行子这时侯被朱棣安排去沐浴了。

朱棣坐在坤宁宫院中紫藤花架下等她。他手里拿着一本书,其实一行也看不下去,听着浴房里哗哗水响,看着一团团水雾从门窗里涌出来,朱棣也像飘浮在云雾中,他不由得想入非非了,那带着水珠的苗条而丰腴的肢体,那充满烈性的个性,一定与景展翼又有不同,至少是各有千秋,在他想像中,他已经制服了她徒劳的反抗,把那温软的身体拥抱在怀里了,似乎闻到了她肌肤的香味,他饱尝了与她交欢的乐趣……这一切都是不可思议的,又是唾手可得的。朱棣尝够了逆来顺受女子的风情,腻味了她们千篇一律的恭维和取悦,他想得到的性爱,是具有野性的、不驯服的、需要强制手段夺得的,那才更具有刺激性,越是得不到的他越向往、越醉心,景展翼属于这一类,方行子就更让他神往。

杨士奇奉旨进宫来了,朱棣讨厌他打断了自已沉醉的甜蜜梦境。但他不能失态,杨士奇是他宣进宫来的。

于是在紫藤花下与杨士奇交谈。据杨士奇奏报,现在塞外的瓦剌地盘扩展到谦河、金山一带,有四万户之多,前年,瓦剌三首领受朱棣的诏谕来朝进贡,朱棣封了马哈木为顺宁王、太平为贤义王、把秃字罗为安乐王,马哈木后来杀了本雅里失后,阿鲁台无力与之抗衡,上书朱棣请朝廷出师,为他主子本雅里失报仇。这是蒙元残部的近况。

这些朱棣都知道。杨士奇说:“马哈木不也要求朝廷诛杀阿鲁台吗?”

朱棣说:“朕不愿看到鞑靼、瓦剌强大,那将是劲敌,这是朕所以没去消灭阿鲁台,反而封他为宁王的原因。没想到马哈木竟敢进兵胪朐河,这是向朝廷示威,朕不能不管。朕已决定再次亲征漠北。”

杨士奇说,北征可以,亲征大可不必。

朱棣说:“朕意已决,不必再谏。”

杨士奇只好唯唯,他虽不至于像劝阻朱棣亲征的肖仪一样被砍头,也觉得说了没用,朱棣向来刚復自用,臣子们只能点到为止。

这时,一群宫女拥着刚刚出浴的方行子从宫里出来了。朱棣眼睛一亮说:“真是出水芙蓉啊。”

杨士奇立刻觉得自己在此多有不便,马上起身告退。朱棣也不挽留,待他走后,朱棣对方行子说:“在紫藤架下风凉风凉吧。”眼睛一直盯着她那红润的面孔和丰满的胸部。

方行子问:“景展翼还没有回来吗?”

朱棣说:“没有,稍安勿躁。”

方行子只得坐下。朱棣告诉她,这座坤宁宫,从前是高慈太皇后的寝宫,她薨逝后,太祖高皇帝再沒有封过皇后,是因为再也找不到一个能像高慈皇太后一样能母仪天下的人了。如今,这坤宁宫为什么空着?也是同样的道理,自从贤德的徐皇后薨逝,朱棣还没碰到一个可以入主坤宁宫的人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方行子在看,似在传递什么信息,方行子当然懂,却装作不懂,而且觉得朱棣很可笑,再睿智的人有时也很蠢。

李谦忽然气喘吁吁地来了:“皇上……”

朱棣问:“你不是陪翼妃在栁府吗?”

李谦说,翼贵妃想在栁大人那里吃过饭再囬来。

朱棣不悦道:“这太过份了。”

李谦凑过去,小声说了几句,朱棣的气才又顺了,他点了点头,说:“那你赶快过去。”

方行子趁机说:“等等。”

李谦站住,目视朱棣。

方行子对朱棣说:“我也想去栁府,在那里把两个老友都会了,然后再囬来受死,还不行吗?”

朱棣说:“你去不大方便吧?”

方行子说:“无非是怕我跑了,我是自己送上门来的,还会跑吗?你有那么多人看押着,我是挿翅难逃啊。更何况,皇上不是赦免我了吗?”

朱棣说:“也好。朕什么都答应你。你一定要跑,朕也认了。朕对你可以做到仁至义尽,朕想,景展翼能改弦更张,你也该这样才对。”

方行子说:“那就谢了。”

桂儿站在院子里,忽见大门口有两乘轿子前呼后拥地抬进来,方行子从大一些的轿子里走出来,她并不认识,正怔怔地看着,听李谦告诉一个太监:“快去禀报娘娘和栁大人,方行子方小姐来看娘娘了。”

桂儿深感意外,又十分震惊,脑子里竟形成短暂的空白,她就是自己失之交臂的方行子?义军败落,举国缉拿她,她怎么敢大摇大摆地在京城晃当而不被抓?而且是宫里管事太监送她来见景展翼,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不管怎样,桂儿必须把栁如烟叛卖义军的真相告诉她,也许直到今天,方行子也不知道他们被谁出卖。

这样想了,桂儿突然扑过去,拦住方行子大声问:“你是方行子方小姐吗?”

方行子上下打量着她说:“我是呀,你是谁?”

桂儿声泪俱下地说:“我可找到你了呀。当初在莒是,我若是早点找到你,你们几万人马也不会中了人家的埋伏了呀。”

李谦过来推了桂儿一把:“滚开!”

但方行子制止了李谦,她觉得桂儿的话里大有文章,就对推搡桂儿的李谦说:“你不要这样,我要听她说。”

她又转过头来问桂儿:“你到底是谁呀?怎么扯到中不中埋伏的事了呢?”

桂儿说:“我是景小姐的丫环桂儿,小姐听皇上说,他派栁如烟装作逃出樊笼的样子,再重新打入义军内部,与官军里应外合,把你们引到绝路上去。”

方行子脑袋轰的一声响,像要爆炸。她和唐赛儿一直怀疑的事居然是真的,栁如烟进山谷前来得不是时候的“肚子痛”,事后也曾引起过方行子的疑惑,方行子毕竟没想到他会丧良心到这种地步!

方行子极为震惊地问:“这话当真?”

桂儿告诉她,为了救她们,不让她们上栁如烟的当,景小姐派她带了小姐的蜡丸信,星夜赶往山东去找方行子报信。

方行子说:“没见到你呀。”

桂儿说:“我去迟了一步,我赶到莒县时,你们已经向南面诸城方向进军了,我一直追到牛头山,却被栁如烟拦住了,当他知道我去干什么时,怕他当内奸的事露馅,他想抢走景小姐的信,并且掐住我脖子,从我嘴里抠出了信,他以为把我掐死灭口了,后来我半夜又苏醒过来,看见山谷里死人堆积如山,我已经沒法找你们了。”

方行子的愤怒是她无法承受的,她沉默了一会,问:“这些话,你告诉景展翼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