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瞪着眼发呆,眼前油然浮现出贤妃端着补酒的笑脸,她的声音犹在耳畔轰鸣:“好,好,那臣妾今天可偏过皇上,自己喝了……”
朱棣的目光一下子注意到案上的补酒罈子。他惊得跳了起来。
朱棣指着罈子对两位太医说,贤妃临睡前喝了这补酒,马上拿去查验,一定是有人在这酒里下了毒。
太医们相互交流一个眼神后说:“臣遵旨。”便小心翼翼地捧起酒罈子出去了。
朱棣想起了贤妃说过,吕婕妤对药酒有异乎寻常的兴趣,还开罈子尝过,她的嫌疑最大,就点手招李谦过来,小声对他说:“看住吕婕妤,别让她跑了,也防着她畏罪自杀。”
尽管李谦大为震惊,还是说了声“遵旨”,出去了。
这一切,铁凤全听到了。
朱棣所以首先怀疑吕婕妤,事出有因,对贤妃得宠,只有她不服气,怨气也最大,诋毁之言屡出,她最有嫌疑杀人,灭了贤妃,吕婕妤不就扫清专宠的障碍了吗?
院子里,言语无忌的吕婕妤不知死期已近,还在同崔美人等几个宫人发牢骚:“皇上太偏心了,贤妃死了,又不是我们的罪过,拿我们煞什么气,跟撵狗似的。”
崔美人息事宁人地劝道:“皇上心情不好,少说几句吧。”
这时李谦正召集十来个太监、宫女在院子角落里小声布置着。眼睛不断地往吕婕妤这边溜。
这时,最清醒也最难过的莫过于铁凤了,解铃还须系铃人,她已经对不住一个贤妃了,她不能再对不起吕婕妤了。铁凤快步走到吕婕妤身边,小声说:“吕娘娘,请跟我来。”
铁凤把吕婕妤拉到门外,急切地说:“娘娘,你能跑快跑吧,跑得越远越好,能囬朝鲜才好呢。”
这话弄得吕婕妤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她说:“你疯了?好好的,我为什么要跑呢?”
铁凤只得实说:“奴婢方才听皇上吩咐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谦,让派人把娘娘看押起来呢,这不是祸事临头了吗?”
吕婕妤说:“又不是我杀了贤妃,为什么这样对我?我去问皇上。”
铁凤说:“皇上在气头上,你这么去顶撞他,那不是火上浇油吗?还不是平时你和贤妃有隔阂,容易想到你使坏投毒。我都敢保证你不会对贤妃下毒手,可皇上没理智时,说不定会做出什么来,我劝娘娘还是先躲一躲,等事情过了,风平浪静了,那时你说话他才听得进去呀。”
吕婕妤坚持不躲,她说:“我才不走呢。走了,证明我怕了,心里有鬼,不是我也是我了。我倒要看看,这屎盆子能不能扣到我头上来。”
铁凤正无计可施,李谦过来了,说:“有旨意,各宫不得在此逗留,马上各回寝宫。”
吕婕妤一甩袖子,走了。身后立刻有一帮宫女、太监跟了上去。
七
桂儿喘息未定地来到莒县南城门时,城门已关上,大军已远去,只在遥远的黑暗尽头有火把的亮点在晃动。
桂儿急得直跺脚,又追了下去。
在通往诸城方向的路上,义军真正是衔枚急走,成千上万的大军走过,竟毫无声息,除了武器,能发出响声的东西都下令丢弃了。
火把也全都熄灭了,义军队伍在黯淡的星光下疾速向南行进着。
方行子和栁如烟并马而行,程济和唐赛儿、宫斗紧随其后。
栁如烟说,栁升、卫青做梦也想不到,我们会来个声东击西,更不会料到我们会翻山路南下。
方行子说:“但愿别碰上官军精骑劲旅、等我们挿到泰州、高邮、武进,他们想囬兵也来不及了。”
天已大亮,唐赛儿统帅大军逼近牛头山。这里山高林密,两面是千仞高山,夾着一条很深的峡谷,一条羊肠小径傍着左面山势稍缓的山坡曲折伸向峡谷深处。山谷中,风吹树响,还不时传来阵阵布谷鸟的叫声。
方行子突然驻马,不由得警惕起来,她对唐赛儿说:“唐头领,如果官军在这牛头山山谷间埋下伏兵,我们有多少人马得死多少,不可不防。”
唐赛儿也有几分犹豫,为慎重起见,决定再加派探马先去探个虚实。
程济也说小心不为过。
只有栁如烟持相反意见,认为多此一举,我们是出奇兵,出其不意地佯攻济南,必把敌兵全引到西面,这里怎么会有伏兵,除非是天兵天将。
哨探相继返回报告,山谷里没有可疑迹象。唐赛儿决定先派前军过去,中军停下吃饭,没事了再过。
大家都说:“这样也好。”
方行子等人便下马来。宫斗跳下马说:“咱们还得多久能打囬南京去呀?”
方行子说:“怎么,着急坐金殿了?”
宫斗小声对方行子说:“你知道我在庙里许了个什么愿吗?”
唐赛儿说:“一定是大赦天下。”
宫斗说:“不对。第一件事是封我娘、我姑姑、我姐姐、我师傅、我哥哥为圣母皇太后!”
众人愣了一下,才知道这么多称号全是指方行子一人,忍不住全都大笑。
程济说:“好,方行子一下子封了这么多头衔,既是娘,又是姐姐,这不是差辈了吗?”
众人又笑个不住。唐赛儿说:“这可不行,方行子若是太后,就成了建文帝的妃子了,那孟泉林怎么办?”
宫斗说:“那好办,他本来是我师傅的师傅,就封他为师祖。”
众人更笑个不住了。唐赛儿说:“这辈儿越发差得远了。”
人们轻松地说笑着,只有栁如烟心事重重,不苟言笑,一直望着已进入峡谷的先头部队,只有他心里有数,牛头山将要发生什么,一想到这里,难免心头发颤,他不干也不行,有人在暗中监视着他,那就是朱棣指派给他的“随从”。
桂儿一路向牛头山追下来,累得不行了,走得跌跌撞撞的,她又一次跌倒,好半天挣扎不起来,她喘息了一阵,爬到路中间,看着大军过后留下的车辙印、马蹄印,舒了口气。
她发现路旁有条小河沟,便走过去,捧起水来喝了个痛快。她又掠了一把路边的野菜,在水沟里涮了涮,放进口中,刚嚼了一口,一个声音在后头大叫:“吃不得,快吐出来!”
桂儿一囬头,见是个牵毛驴的乡下老头。那老头警告她,他吃的野菜叫银叶菜,有毒,吃下去会上吐下泻,重了也会死人的。
桂儿这才吐出已嚼碎了的野菜,连声说:“谢谢老伯。”
老头从毛驴背上的粗布口袋里拿出一块干硬的锅盔,递给她:“吃了这块锅盔吧,闺女,你怎么饿成这个样子呀?”
桂儿咬了一大口锅盔,狼吞虎咽地吃着,说:“带的吃的路上跑丢了。”她噎得直打嗝。
老头让她慢慢吃,别噎着,没人跟她抢。又问她,这是上哪去呀?
桂儿又喝了几口河沟水,眼睛盯着老头的驴,编了一段谎言说:“老伯,我娘病在诸城姑姑家了,我去晚了怕见不着面了,我又实在走不动了,老伯,我能不能雇你这头毛驴呢?我给你十两银子。”说罢真的摸出两锭银子。
老头笑道:“你真是个傻闺女。一两银子就够买一头驴的了,你却拿十两银子雇一头驴!”说罢哈哈笑起来。
桂儿便又揣起一锭,硬把一锭银子塞到老头手中,说:“那,别亏了你,五两成交,驴我买了。”
老头赶紧声明,可不是故意占你便宜呀,这驴可是头老驴。
桂儿说:“它能将就驮我到诸城,我也该卸磨杀驴了。”
说得两个人都笑起来。
皇上坐在县太爷的公堂里审案,空有“明镜高悬”那块匾,皇上帐下的屈死鬼不比县令杖下的少。皇上的恩典是不让她骑木驴,她的自由是可以选择怎样死法。皇帝客死西洋,小皇子殒命沙场,剩下一方代表皇权的御玺,还值得为它献身吗?
临城县衙里杀气腾腾,朱棣坐在平时县太爷理事断案的县衙公堂里,上方悬着“明镜高悬”的金匾,只是两侧没有雁翅般排列的持水火棍的衙役,太监、内官都在大厅外院子里候着。
一罐子补酒摆在公案上,朱棣坐在上面,脸都扭歪了。
一群宫中侍卫手执利刃,杀气腾腾地环立门外,上百个宫女、太监跪满了屋地和院子。
外面一片嘈杂声,兵士们又押着一大群老百姓来到县衙前,院子里装不下,就站在县衙门外当街上。在一片“跪下”的喝令声中,那些叫苦连天的百姓不得不跪下去,有的喊“冤枉”,有的啼哭,这些男女都是刚刚抓来的药铺的老板、伙计和亲眷,这真是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谁知道为了什么,凡是药铺的人,无一漏网,通统抓来,今天临城百姓有病也无处抓药了。
李谦说:“启奏圣上,按皇上旨意,已将临城三十五家药铺的老板、伙计、家眷共四百六十二人,全部捉来了。”
底下又是一片叫苦声:“冤枉啊!”“我们从来没犯法呀……”
这时由几个太监把吕婕妤带进来了,吕婕妤一看这阵势,不能不害怕了,她立刻明白自己今天将扮演什么角色了,不等朱棣开口,她先发制人地为自己辩冤说:“皇上,贤妃与我情同姐妹,又是同族、同胞,她的死可真的与我没关系呀,我也痛心啊。”不知是委屈还是吓的,她啼哭不止。
铁凤也跪在宫女当中,她心情相当复杂地看着吕婕妤。
朱棣仿佛没听见,她说:“吕婕妤,朕待你不薄,你为争宠,竟下狠心杀害贤妃,你还敢狡赖吗?说,你是怎样往补酒里投毒的?”
吕婕妤扑通一下跪倒,说:“皇上明鉴!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啊!”
朱棣说:“就在贤妃死的这天下午,你还到过她的寝宫,你还尝过贤妃所配的补酒,没有这事吗?你敢抵赖吗?”
吕婕妤说:“回皇上,这事是有的,我既然都喝了这补酒,又没事,怎么能证明贤妃是饮酒中毒?又怎么能证明补酒里有毒?”
朱棣说:“宣太医!”
三位太医从侧门入,恭恭敬敬垂手而立。朱棣问:“补酒是你们检验的,可如实说来。”
周太医丞证实说,经检验,这酒里确有毒,贤妃面色青紫、七窍流血,也正是中毒的症状。
朱棣说:“朕是亲眼看着贤妃服了一碗补酒的,也亲眼见到她中毒致死。这定是吕氏小贱人借尝酒的机会将毒药投入罐中,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说?还要大刑伺候吗?”
他回头问李谦,后宫最厉害又最不体面的刑罚是什么呀?
李谦说:“回皇上,是骑木驴。”说着他将摆在隔壁房间的木驴推了进来,所谓木驴,就是木头制的四条腿的东西,有头有尾,酷似驴形,驴背上,有一个凸起的尖尖的木尖子。这是专门为女犯人造的刑具。受刑人被剥光了衣服,跨上木驴,这木尖子就从女人的阴户插进去了,一直刺入腹中穿肠破肚而惨死。
众人一见推出了木驴,个个毛骨悚然。
吕婕妤疯了一般尖叫起来。
朱棣问:“你想不想说?”
吕婕妤汗下如雨,她此时已不求生,只求不骑木驴,给她三尺白绫上吊而死,有个全尸都是认了,只求别那样羞耻地骑在木驴上。
但她也不想给自己头上扣屎盆子,她说:“皇上饶命,我招,我招还不行吗?臣妾嫉妒贤妃得宠是有的。臣妾得知她和皇上每晚要喝一杯补酒,就想陷害贤妃,我买了些巴豆,磨成粉末,趁贤妃给我喝酒的时候,把巴豆粉抖到了酒罐里,想让皇上喝了拉肚子,就不再宠她了,臣妾罪该万死……”说罢叩头如捣蒜。
铁凤听了大惊,她还真没想到,在自己投毒前,她已投了巴豆粉。
朱棣冷笑:“你投的是巴豆粉?那贤妃怎么没拉肚子,而是惨死了?这些药铺的人都在,问问他们,什么巴豆能致人死命呵?”
有几个药铺掌柜为讨好皇上以求赦免,马上七嘴八舌地说:“圣上英明,巴豆只能让人拉稀,死不了人。”“吃巴豆也不会七窍流血……”
朱棣又对吕婕妤说:“你方才连巴豆粉也不肯承认,现在又避重就轻,朕已断定,就是你下的毒手。”
接着他面向药铺的人问:“这几天,你们这些药铺哪家卖过巴豆?”
没有人吭声。
朱棣说:“那就一律处死,一个不留,推下去斩!”
此旨一下,满院子一片“冤枉”“饶命”声,哭声顿起。但卫士们已把他们一个个拖了下去。
朱棣又对吕婕妤说:“朕也不想让你承认什么了,朕念你毕竟陪伴过朕,就不让你骑木驴了,让你死得体面一些,你可以自己选择一种死法。”
吕婕妤哭得说不出话来。
不知铁凤哪来一股勇气,她突然说:“皇上饶了吕婕妤吧,不可能是她干的。”
朱棣大为惊诧,屋子里的人也都十分惊诧,都把目光投向铁凤。
朱棣问:“这么说你知道是谁投的毒了?”
出于良知,铁凤才脱口说出方才的话,朱棣一认真,她又忙摇头否认,她若揽过来,自己就得丧命,这次又没杀成朱棣,那今后谁来替一家人报仇雪恨?
于是铁凤说:“奴婢虽不知道,但看吕婕妤平时为人,她不会这么狠心的。”
吕婕妤泪眼迷离地看了铁凤一眼,送上一瞥感激的目光。
朱棣已经拂袖而起,退堂了。幸好他没对铁凤起疑心。
少顷,李谦让一个太监托来一个方盘,上面有几样东西:一把刀,一瓶毒药,三尺白绫。李谦说:“请吕婕妤自裁。”
吕婕妤浑身发抖,她先拿起了刀,觉得血淋淋的死法不好,又放下,拿起毒药,也放下了,满脸青紫、七窍流血也很不体面,不得已而求其次,最后又换成了白绫,还是吊死吧。
李谦夸吕娘娘挑得对,三尺白绫,毕竟可保全尸呀。
吕婕妤抖开白绫,想把白绫投到房梁上去,扔了几下都没扔过去,李谦说:“我来帮娘娘吧。”他接过白绫,抛过梁去,熟练地系好扣,还用手抻了抻,又搬了个板凳过来。
好多人背过身去不忍看,低头啜泣。
铁凤的泪水模糊了双眼。在朦胧中,她看见李谦连拖带扶地把吕婕妤弄上了板凳,把白绫套上了她的脖子,接下来是把板凳踢倒在地,一双腾空的脚在摇晃。
出于愤怒,朱棣下旨,不准用棺木盛装吕婕妤,这次虽没有批“着野狗吃了”的圣旨,吕婕妤也落得抛尸临城郊外的下场。
铁凤花二两银子买通了一个为死人扎纸人纸马的匠人,求他弄了一口薄皮棺材,悄悄埋了吕婕妤,并在坟头插了一块木牌。这是铁凤唯一能做的愧悔表示。
两天后,她借故溜出临城去上坟。野山坡上有一座泥土未干的新坟。坟前插着个小木牌,写着“故朝鲜女子吕氏之墓。”
铁凤用野花编了个花环,套在了小木牌上。铁凤如呆似痴地坐在坟前,风吹动着野草起伏,也吹拂着她的头发。
铁凤泪容满面地向坟里的人忏悔,这是阴阳两界的对话:
吕婕妤,你死得冤枉,贤妃更冤枉,你们都是无辜的,我是罪人,我是始作俑者。我本来是要毒死朱棣报仇的,却无端地搭上了你们的命,朱棣却还活着。原谅我吧,有朝一日,我杀了朱棣,完成使命,我也会自尽的,到泉下来找你们,那时再当面赔罪吧……
从牛头山峡谷这边望过去,义军先头部队已经深入山谷深处,只见旗帜飘动了。这时头领们尚在谷口等待,以防万一。
柳如烟最先说没事了,大队人马可以过山谷了。
唐赛儿没等说话,一个探马来报:“唐头领,前锋已过山谷,没什么危险。”
唐赛儿和方行子交换了一个眼神,说,中军那就过牛头山峡谷吧。
牛角号此起彼伏地吹响了,原地休息的主力队伍开始陆续进入峡谷。
在接近山谷时,柳如烟突然十分痛苦地捂着肚子伏在马鞍上呻吟。一个卫士马上告诉了后面的方行子:“方头领,柳头领肚子疼得不行了。”
方行子加了一鞭,策马来到前面,见柳如烟已被人抬下马,放到了路边树下,柳如烟蜷缩着身子,显得十分痛苦。
方行子跳下马问:“你怎么了?”
柳如烟断断续续地说,肚子里像刀绞一样疼。
方行子说:“你别咒自己呀。也许是着凉了,再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她见大队人马都已进入山谷,就说:“怎么也得挺到诸城啊,来,我扶你上马。”
柳如烟唉唉地叫着说:“别动我,一动更疼。你留两个卫士陪我就行了,我在这歇歇,过了劲再走。”
方行子说:“那怎么行?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怎么能把你扔下呢?”
柳如烟说:“那你留下陪我吧,我们后赶他们不也一样吗?”
方行子显得很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