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永乐大帝
27038100000104

第104章

景展翼这才带着泪容笑了。因为他还一直拉着栁翰林的手,栁如烟偷看了方行子一眼,想松开,景展翼却拉得很紧,栁如烟又小心翼翼地看了方行子一眼。方行子装看不见,头扭到了别处。

孟泉林这才注意到宫斗,他问:“你们怎么还带个孩了?这孩子是谁呀?”

方行子此时不想公开宫斗的身份,就谎说是在路上拣了个无家可归的孤儿。

孟泉林说:“咱别在这傻站着了,唐头领还在聚义厅等着呢,不过她以为必是奸细,没想到是天赐贤人,该着唐赛儿发迹呀。”

他们向寨里走着,方行子和孟泉林有意落在后面。方行子向他询问这个唐赛儿怎么样?是个杀富济贫的人,还是打家刼舍的人呢,还是有大志想成大业的人?

孟泉林说都不是。这唐赛儿擅长法术,开初以传教方式团聚民众,孟泉林对这些邪术不感兴趣,不过是无路可走,暂在此栖身而已,很难说有什么出息。方行子他们来了就好了,孟泉林觉得如同死水注入了一股活水,也许能别开生面,有所建树。他最关心的是建文帝的下落,他也盼有一面号令四方的旗帜才好发展。他问方行子是否知道?

方行子不能瞒师傅,告诉他朱允炇早已死在西洋了,不过对谁也不要说。她也认为总得有个旗号才好号令天下呀。百姓看重的是皇家正统。

孟泉林叹了口气,建文帝己死,还有什么正统大旗可竖?

方行子指着走在前面的宫斗说:“那不是大旗吗?”

孟泉林一时没懂,他问:“你是什么意思?”

方行子说:“他就是建文皇帝的皇子呀。”

孟泉林眼一亮,说:“这可是及时雨呀,只要打起建文帝皇子的旗号,不怕天下不归心,那就可以大干一场了。”

方行子注意到景展翼不断地与栁如烟亲热、耳语,可栁如烟好像有意保持一定距离似的,还不时地向方行子这里溜一眼。

方行子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到了聚义厅,孟泉林把方行子四人一一介绍给唐赛儿,只说了名字。

程济也好几年没与表姐相见了,先寒喧了一阵,便书归正传,程济说他们仰慕唐赛儿杀富济贫的行侠仗义之风,才不远千里投奔,是希望报仇雪恨。随后他把方行子、栁如烟的背景、身世详细地说了,唐赛儿别提有多高兴了,她连连说这是神明助她。

程济唯独没有向唐赛儿暴露宫斗的真实身份,怕她有想法,初次见面也不合时宜。方行子事先关照过程济,不到关键时候不能向山寨的人公开。

永乐大钟铸成了,成了普济寺的镇寺之宝。

一进山门,就可以见到巨大的“永乐大钟”,它悬挂在桧柏树丛中,真正的庞然大物,顶天立地。这是朱棣委托道衍法师监造的永乐大钟。

朱棣率太子和群臣一步入,已经老态龙钟的住持和尚道衍法师亲自带上百个和尚列队永乐大钟前,朱棣等人一到,法号齐鸣,诵经声起,四个大和尚执巨捶撞响了永乐大钟,一下又一下,这钟声有别于任何铁钟、铜钟,它厚重淳和、带有磁性,像乐音一样悦耳,声震十里山谷。

朱棣欣赏地站在巨钟下,他囬头问群臣,这口钟是不是前无古人啊??

钟口一丈有余,重达九万二千斤的大钟从未有过,当然是前无古人。

朱高炽说:“不但前无古人,恐怕也是后无来者。”

大臣们仰视着永乐大钟上的铭文,密密麻麻,道衍告诉大家,永乐大钟上铭文共二十二万五千九百三十九字,梵文佛教铭文四千二百四十五字。无论重量还是几种文字的铭文数量,都是前所未有的。

人群后,杨士奇悄悄问解缙,他一直不明白,造这么一个近十万斤的大钟是为什么?下西洋是建国威、抚四邦,那还有些道理。

解缙的话竟脱口而出,恐怕只有皇上自己明白,这是一种寄托、一种冥冥中的忏悔和解脱。

杨士奇不解地望着他等下文。太监黄俨装作看钟上的铭文,溜到他二人身旁偷听。

解缙说,杀人太多自然要做恶梦,民间呢,有人烧几张纸送送鬼,有人做点善事以求解脱,皇上的办法是铸这口大钟,钟声一响,鬼神退位。

杨士奇没想到会引出他这样大不敬的话来,忙小声提示地说:“先生慎言。”

黄俨早已听在耳中,欣喜若狂,朱高煦对解缙恨之入骨,正抓不着他的把柄呢。他马上在人群里找到朱高煦,向他耳语,报告了这个喜讯。

朱棣在道衍法师陪同下,来到大雄宝殿前的大鼎前,朱棣亲自上了三炷香,合掌默祷片刻,转过身对三个儿子说:“你们也替皇后向神明祈祷吧,保佑你们母后病体早日痊愈。”

于是先由太子敬香始,朱高煦、朱高燧先后升香,在蒲团上叩头。

朱棣站在白果树下,突然,一条青虫从树枝上滚落下来,恰好落在朱棣的肩上。好多大臣都看到了,互相看看,又都去看李谦。

李谦走过去,想伸手取下青虫。朱棣这才发现自己肩头上蠕动的虫子。李谦已敏捷地拈起青虫掷于地上,刚抬起脚来要踩下去,朱棣大声说“不要踩!”并伸手拉住了李谦。

李谦不解地看着皇上。

朱棣说:“这毕竟是一条生命,虽微小,也有灵性,也有享尽天年的权利,不要伤害。”说罢竟俯下身,复又把青虫轻轻拈起,将它放到树干上,看着它弓起身子爬走,朱棣才露出微笑。

道衍法师说:“皇上太仁慈了,恩及弱小生灵。”

人群后的解缙又对杨士奇说:“怎么样?我没说错吧?杀人与杀虫,孰重孰轻?这不是忏悔是什么?”

这话又被有意偷听的黄俨听去。

大钟落成了,朱棣意马心辕的心也似乎平稳了。他举行今天这个仪式,也是向冥冥中的神祗求助,希望徐皇后病体康复。

朱棣与道衍执手告别上大辂前,洒下几滴清泪来:“法师弃朕而去,朕身边连个可以朝夕就教的人都没有了。”

道衍法师说:“老衲垂垂老矣,已无用处。但愿皇上自重,惜民力,爱民如子,使江山永祚,老衲为皇上日日祈祷。”

朱棣感慨了一囬,正要上帝辂,李谦过来说:“山东布政使董明伦派来专使,有火急奏折。”他一闪身,一个信使跪在大辂前叩头后,双手举折过顶:“皇上万岁!山东布政使特差遣小的呈送十万火急奏折。”

李谦接过折子,转呈朱棣,朱棣看过,皱起了眉头,囬头看着众大臣说:“你们不是说青州的唐赛儿不过是妖言惑众,是疥癣之疾吗?怎么这把火越扑越烈,把青州卫指挥高凤都打死了?现在弄得山东都指挥使司、布政使司、按察使司三司联合向朝廷告急。”

夏原吉说,这都因山东灾情太重,官府又赈灾不力所致。可派能员、干员力剿,一星火也可呈燎原之势啊。

朱棣决定派安远侯栁升和都指挥刘忠率京军精锐前去围剿,朱棣称大明王朝乃盛世,怎能容得草寇侵州夺府。

夏原吉答应一声:“臣囬去就拟旨,尽快发兵齐鲁。”

铁凤离开裘家,被一乘轿子抬到了苏州一所密宅,实际是毗邻沈园的一处竹林掩映的别馆。

这里倒很安静,有丫环照顾起居,饭食也很讲究。

到了晚间,铁凤正焦急间,门开了,纪纲走了进来,一脸淫笑。

铁凤心里格登一下,她已觉得不对劲了。她不动声色地问:“不是要验身吗?什么时候验?”验身当然由宫中女官施行。

纪纲说:“小姐倒着急了?验身还不容易吗?我就是来给小姐验身的呀。”

铁凤更加警惕地站起来,向后退了一步,说:“你想干什么?”

纪纲皮笑肉不笑地说:“你急着想验身,是在做当皇妃的美梦吧?告诉你,你别做这梦了,我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我先睡了小姐,破了身,你还能进宫去吗?”

果然被铁凤猜中了,她镇定一下自己,并不惧,她说:“你真是狗胆包天了,你替皇上选宫女,你敢趁火打劫?你不怕诛灭九族?”

纪纲说:“若叫皇上知道了,那是要死无葬身之地。可皇上怎么会知道有你这么个人呢?我可以不把你登录在册,根本不上奏啊。”说罢,他竟逼过来,伸手揽住铁凤的腰,伸过头就想亲嘴。

看来,只能靠智慧了,铁凤躲开他说:“你可别后悔呀。”

纪纲怔了一下说:“我后什么悔?”

铁凤说她父亲已经进京城去找她干姐姐去了,关照她入宫后能封上个婕妤、美人什么的,不说十足把握,也差不多,她干姐姐在皇上面前是有面子的。若是人送不进去,皇上问起来,能交上差吗?

纪纲很感突兀,他问:“你干姐是谁?”

铁凤说:“你不会不认识吧?就是不认识,也该听说过吧?就是魏国公的妹妹徐妙锦啊。”

这是铁凤急中生智起用的护身符,纪纲不敢去找徐妙锦对证,那是个连皇上都怵惮三分的有刺的玫瑰,纪纲会没有耳闻?

纪纲很觉丧气,他知道徐妙锦在宫廷内外的特殊他位,连皇上却拿她没办法,这可惹不起。纪纲连忙换了一副面孔说:“我不过跟你开个小小的玩笑,你怎么还认真了?明天我就找两个老妪和女官给小姐来验身的 ,将来你在后宫得宠了,别忘了我引你进身就行了。”

铁凤冷冷地说:“那要看你对我怎么样了。”她总算松了一口气。

纪纲陪笑脸说:“我不是说了吗?方才不过是开个小玩笑嘛。你进了宫就知道了,我这个锦衣卫指挥使,是皇上的第一亲信,我怎么会对皇上不忠呢?你先歇着吧,我让他们给小姐送水果来。”

纪纲灰溜溜地走出去,沈百万迎上来:“这么快就尝完鲜了?怎么样?比青楼那些烂货有味道吧?该我进去了吧?”

纪纲拉了他一把,囬头看了一眼,铁凤正推开窗户望着他们乐呢。纪纲说:“快走,差点闯了大祸。”

沈百万还不甘心:“怎么了?她莫非是皇亲国戚?”

纪纲说:“别提了,她是徐妙锦的干妹子。”

沈百万并不知道徐妙锦是何许人,他还不在乎,她的干妹子算个屁?就是皇上的干妹子,也一样睡,干的又不是亲的。

纪纲说,这徐妙锦可惹不起,不要说是干妹子了,就是她家的小猫、小狗都高人一等,她是谁?她是皇后的妹子,是皇上的小姨子,连皇上都惧她三分。况且,裘丽芳的父亲为什么不露面,他忙着进京找徐妙锦打点去了,弄不好,裘丽芳一进宫就得封妃嫔。要是把她给……那可没命了。

沈百万扫兴地说:“到嘴的仙桃没咬着。”

纪纲说:“没有桃还有李子呀,不是还有几个美女吗,咱们一人分两个,有这裘丽芳一个送进宫去,皇上也就心花怒放了。”

坤宁宫的窗子半开着,轻凤吹拂着湖绿色的纱窗帘,长明灯在微风中摇曵着。寝宫起居室里站满了人,太子朱高炽以及两个弟弟、妃嫔王氏、权氏、吕氏、崔氏等,还有宫女、太监们,大殿里肃静异常。御医们从里面退出来,药碗里的药还在,他们一脸束手无策的表情。

徐皇后寝宫里,只有朱棣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徐皇后床前,拉着她的手。泪水在他眼圈里打转,他轻声呼唤着:“皇后、皇后……”

徐皇后缓缓地睁开眼,她已经处在弥留之际,她喃喃地用留恋的口气对朱棣说:“臣妾十六岁被册封为燕王妃,四十二岁当皇后,跟随皇上整整三十一年,日子不算短了,臣妾没帮上皇上什么大忙,总算也没给皇上添什么累赘。”她的眼角淌下泪珠来。

朱棣柔情地说:“你别这么说,朕有今天,完全是你相夫有功,朕早就说过,你就是朕的长孙皇后……”

徐皇后说:“我就要走了,太子已立,又很勤勉、谨慎,没什么挂念的了。唯老二不省心,他常在我面前说太子的坏话,相信也会在皇上跟前说,皇上为什么不把他打发到封国里去?他总赖在京城里,非长远之计,会出事的,我最怕他们兄弟之间相互倾轧呀,若是那样,我在九泉之下也闭不上眼睛啊。”

朱棣说:“有朕呢,你放心吧。”

徐皇后又说:“还有,我死后,你想立谁为后呢?我冷眼看,王妃办事干练,从不争风吃醋,人也正,可以管束后宫。”

朱棣的泪水流了下来:“不,不,你别往窄处想,你不会的……”

徐皇后凄然一笑说:“这又何必避讳呢?人总是要走的。我不行了,我自己知道……”

朱棣流着泪说:“你真有山高水低那一天,朕也绝不会再立皇后,没有人可以与你比……”他已下定决心,学乃父朱元璋的榜样,朱元璋的马皇后薨逝后,他再没有立过后。这是他们父子有人情味的共同点,算是对元配夫人特别的敬重和怀念。

徐皇后的目光在他脸上盘旋着,她还有一件一直担心的未净心事,她不能不说:“我几年前跟你说过,等我死了,你才能纳小妹入宫为妃,我现在真的要死了,我死后,你就接她进宫吧,不过,你也知道,她个性强,性子烈,言语无忌,我不希望你强迫她,善待她吧……”泪水一直流到枕头上。

这一刻,朱棣听了这话,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明白,这是徐皇后暝目前无可奈何的交待。他伏在皇后身上呜咽起来。等他再抬起头时,发现徐皇后已经永远地合上了双眼,朱棣大叫:“皇后,皇后!”随即号啕大哭。

一听见朱棣的哭声,候在起居室里的几个儿子、孙子立即膝行入内,寝殿内外掀起一片声震屋瓦的哭声

丧钟在宫中此起彼伏地响着。早有准备的太监们立刻吊起白幛,用白纸糊门窗,停灵的大殿也紧急布置起来,国丧的气氛压倒了一切。

稍后,朝廷报丧信使飞马来到普济寺,随即,永乐大钟敲响了,音韵铿锵。道衍法师亲率众和尚在大钟前做起了水陆道场。

卸石棚山寨后山有一条溪流从蓊蔚的树林里逶迤流出来,因为是鹅卵石底,流水湍急,淙淙声可在几里地外听见。

远处有喊杀声不时传来,孟泉林在给新招来的兵训练。

方行子今天换上了女儿装,显得格外温柔妩媚,连宫斗都说他爱看。这几天方行子也成了教头,整天耍弄枪刀剑戟,格斗踢打,从早到晚训练兵士,几套男装全滾上了泥土,她不得不从包袱里拿出唯一的一身女人衣裙换上,带着宫斗来到小溪畔。

她坐在小溪浅水处的大青石上,裙子卷在腰间,光着两只小腿泡在清澈的水中。她用捶衣棒有节奏地捶打着衣服,口里还哼着小调,她好久没有这么轻松了。

捣衣的棰衣棒有节奏地敲打着青石板上的衣服,这是孟泉林的袍子。忽然发出一声类似金属般的清脆的响声,她觉得不对,便停下来,她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很大很漂亮的绿玉扳指。这是师傅孟泉林的家传宝贝,经常戴在大拇指上的,不知什么时候摘下来放在口袋中,险些被她敲碎了。她笑了,把扳指戴在大拇手指上试试,太大,便揣进自己衣服口袋里。

不远处,宫斗在爬树,那是一棵挂满了柿子的树,这正是柿子红了的初秋季节,离远看,像吊了一树红灯笼。柿子都熟了,宫斗要摘几个尝尝。

方行子嘱咐他:“你可小心别摔着啊。”

宫斗说:“没事的。”

方行子把帮孟泉林洗好的几件衣服晾在了石子滩上。这时栁如烟抱着一堆衣服过来了,这并非因为他懒,他是看到方行子到河边洗衣服才追来的,在他看来,这是一次机会,也是他将要进行的一次试探。从西洋归来,一路上他与方行子越走越近,他们彼此大概都明白,那是因为梗在他们中间的景展翼不复存在了。

谁也没想到,景展翼又神奇地出现了,重新构成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横亘在栁如烟和方行子中间。

至少方行子大踏步后退了,像是让贤而退避三舍,方行子是个很理智、很能忍的人。这令栁如烟十分难过,每天受着感情的煎熬,他舍不得方行子,也放不下景展翼,如果有可能,他真想同时把她两个娶过来,他知道,这是绝对不可能的,谁当妻、谁为妾?这是两个自尊、自爱、自重的女子啊。

站在溪水边,栁如烟显得很犹豫,向小溪走几步又停下来。

树林后面,景展翼悄悄跟踪着他,栁如烟并没察觉。没有人比投入感情的女人更心细、更敏感了,栁如烟的心辕意马早引起了景展翼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