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们要么吵架,要么冷战,对我是好事吗?很可能,负面影响还更大吧。”她想到了自己当初与杨略的刻意疏远,不由垂下泪来。
“我……我没想那么多。”
“妈,您为什么非得活在别人看呢。能不能为您自己活一回?爸爸都追求自己的生活去了,您干嘛不去?非得假模假式地做给我看,说是为我好。可我真的不需要这种好!”
“葛怡……”妈妈看着女儿,似乎不认识她了。这还是个孩子啊,怎么说话像个大人,居然教育她起来了。不过,女儿说的也有道理啊。在单位里,给领导看能力,给同事看勤奋,给下属看威严,在邻里亲戚面前,她卖弄自己的能耐,展示女儿的外貌和成绩……只有在老公面前倒是真实的,却是一头真实的母老虎。她什么时候为自己活过呢?
“妈,其实呢,感情、事业都是一样的,都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觉得幸福,满足,才是最重要的,不需要做给别人看。我想去学教育,不需要挣多少钱,只要活得自在,有价值感,心里痛快,那就足够了。妈,您不想这样吗?”
妈妈的眼睛里涌出泪水,把身子移过来,一把搂住了葛怡,哭得泣不成声,全然不顾泪水弄乱了妆容。她似乎从未这么痛快地哭过,尤其不曾在女儿面前哭过。她哭得很痛快,把几十年淤积的憋屈、好强、酸楚,全都宣泄出来。她的心里空了,舒坦了,轻松了,像是得到了重生。
葛怡抱紧妈妈,也痛哭起来,一下子觉得母女之间心灵完全相通了。她以前对妈妈是敬爱,现在变得疼爱了。她甚至轻轻地摸着妈妈的背,嘴里说道:“妈,都会好的,会好的。”一如小时候痛哭时妈妈安慰她一样。
“葛怡……呜……你,你真的是长大了……”
陈子轩的事儿也有了结果。离高考只有一个月了,他不能时常去理工学院,所以也想暂时做个了结。他打定了主意,就去故地重游一次,接下来的一个月,他就不再去了。毕竟,学业为重,他片刻不能放松了。
周五下午,学校放了学,他又骑车来到那个书店,书包里照样带了那本画册。他并没有希望遇见储旭亮,毕竟她总共才在那儿出现过一次。他的这一举动,只是出于一种习惯,或者说,出于一种内心的需求。他在书店里徜徉许久,女孩没有出现。他本应死心,就此回去。但转念一想,今天是周五,储旭亮说不定要回家,或许,在校门口能撞见她吧。
当然,此时已经晚上七点,说不定储旭亮早已离开学校。唉,怎么早没想起来呢?他暗自有些后悔。但还是骑车来到校门口,在长椅上坐下。这时,天色基本上黑了,只有西边的天空还有一些葡萄灰,最高大的建筑物上,还抹着点夕阳的残光。校园里香樟树很多,树荫下早被黑夜覆盖了。只有几盏路灯,还有门口的保安室,还能照出几处光明。若是储旭亮经过,他定然是看得见的。
的确也有些人骑车进进出出,但都不是他要等的人。时间滴溜溜过过了半个小时,他开始有些无聊,加上草丛里蚊虫颇多,他的脸上,手臂上,很是挨了些叮咬。
“还是走吧,在这儿傻等什么?就算等上了,又能怎样?不过又是傻傻地跟一路。”
他在自嘲,身子却没动。最渺茫的希望也是希望啊。况且,他并不是因为希望才出现在这儿的。他是在自导自演一出纯情的爱情悲剧,类似《一封陌生女人的来信》,都属于爱情独角戏:我爱你,但却与你无关。
啊,他又开始畅想了。也许,若干年后,他成了名,忽然发表了这本画册,并在各大媒体上倾诉他对女孩的爱慕。这,会不会成为一段佳话?
他想着想着,嘴角就带出点笑意。爱,无论是怎样凄凉的爱,都是珍贵的。
一个骑车的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是她吗?很像。他认出了她的身形,她的自行车,然后,她的脸庞出现在路灯之中。没错,就是她。毕竟是初夏了,她穿上了裙子。是一条白色百褶短裙,上身白色T恤,胸口是个大嘴猴,一顶粉红棒球帽盖住了长发,显得分外俏皮优美。
自然地,陈子轩又一次尾随了。
她回家的路,他已经熟悉了,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她拐弯,他也拐弯。她停住,他也停住。初夏的夜里已有了几分郁热,让他微微地出了一身汗。城市里的灯光闪烁,纠缠,流动,有点光怪陆离,让他忽然有种不真切的感觉。
渐渐的,他们越走越偏僻,拐入了一个小巷。路很窄,路灯隔得老远,又被玉兰树一挡,整条路就显得黑沉沉的。汽车极少经过,就算有,也都开着远光灯,白亮亮让人睁不开眼。这儿几乎没有路人,他不好跟得太紧,就落下了一大段。
就这么骑了一段,前面是一大片河边的树林,柳荫黑沉沉的。河堤上下,白天倒有人锻炼身体,但晚上黑灯瞎火的,就全然没人了。
忽然前面“啊”一阵尖叫,再是喀琅一声,是自行车摔地的声音,继而什么声响也没有了。陈子轩听得分明,恐怕是储旭亮黑暗里看不清路,撞了石头摔了跤。他紧踩几脚,追了上去。只见黑魆魆的路上,躺着一辆自行车,发出金属的冷光。可旁边却没有人。他正在吃惊,却听到旁边灌木丛里有响声,他定睛一看,是两个黑色人影架着一个人影,往树丛里钻进去。
陈子轩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手脚都有些发颤。他大喊了一声:“住手!”把车子往边上一推,借着不远处路灯的微光,从地上捡了一块砖头,冲了过去。那两个人影听到身后有喊声,也是一阵惊慌,跑得更快了些。储旭亮苦于嘴巴最捂住,喊不出声音,但她在奋力挣扎,到底让那两人的速度减缓了些。陈子轩根本不顾灌木割破皮肤,死命地冲进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能让储旭亮被人欺负,就算搭进一条命,也不能!
那两人看到陈子轩靠近了,其中一个在捆绑储旭亮,另一个腾出手来,挡住了陈子轩的去路,手里闪过一道寒光,分明是拿着什么家伙,压低了声音喊道:
“小子,别过来!老实点!这儿没你的事!”
陈子轩早已忘记生死,根本不管他说什么,直冲过去,举起砖头,就朝他劈去。那人身手不赖,往边上灵敏地一闪。陈子轩扑了个空,用力又过猛,脚下绊到了点什么,就往前扑倒在地上,后背可就被那人踩住了。
“小子,滚吧,再来,我要你命!”
但陈子轩猛一转身,仰面朝上,把手里的砖头死命地砸向那人的膝盖。
“啊哟!”那人膝盖吃疼,往后一退一矮身。陈子轩趁机站起来,往前一扑,挥动砖头,直拍向那人的头顶,只听“啪”的一记闷响,那人往后便倒。同时,陈子轩觉得腿上一阵冰凉,随即疼痛弥漫全身。他用手一摸,左大腿上插着一把匕首,幸好只是插在外侧,没伤到筋骨和动脉,但也几乎是穿透了。他往后退了几步,想起储旭亮,回头一看,剩下的那人正一边捆绑着储旭亮,一边不时地朝这边观望。
陈子轩也顾不上腿上疼痛,一瘸一拐地追上去。剩下的那人捆好了储旭亮,也迎上前来,手里明晃晃的,又是一柄匕首。陈子轩听到后面也有动静,稍微斜了一下脑袋,发现那个挨砖的家伙摇头晃脑,也爬了起来,正一步步紧逼。
“这回是真要死在这儿了。”他心里暗想。但这样想时,他并不恐惧,倒有一股豪气直冲脑门,让他喊出了一声:
“储旭亮,我不会让他们欺负你!”
随即,他又喊了一声,狠了心,抓住刀柄,猛地往上一提,将匕首从腿上拔出,鲜血染湿了裤子。他又刺啦一声,从裤子上割下一块布,扎在了伤口上。他是农村人,小时候漫山遍野乱跑,有时被石头刮破,他也是这样处理。那两人看他的样子,都有些发憷了,一时倒不敢上来。
“我和你们拼了!”他又一声高喊,扑了上去。这时恰好有一辆大车经过,轮子碾得路面轰隆隆响,明亮的车灯直射进来,照见了树丛里的几个人。那两个人本来就心虚,被灯一照,如同被照妖镜摄住,又看到陈子轩血肉模糊的样子,都萌生了怯意。毕竟,他们只是想贪点享乐,并非玩命之徒。
“来啊!”陈子轩又大喊一声。
“里面怎么回事啊?”刚好有一群路人经过,听见动静,就有个男子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嗓子。那两个人一听到这句话,对视了一眼,立即仓皇地钻进树丛,沿着河道跑去了。
“快,快救命!”陈子轩坚持不住了,坐在了地上。
四五个人跑进来,拿着手机当手电,照见了陈子轩。
“小伙子,怎么了?哟,流血了,要紧吗?”
“先别管我,先救她!”陈子轩往里面一指。于是,储旭亮被松了绑,嘴里塞的东西也被取出,但还在不住地发抖,含糊不清地道谢,又委屈地痛哭起来。
陈子轩松了口气,腿上虽然还痛,但血流得不多,估计只是皮外伤吧。储旭亮止住哭泣,朝他走来,显然是要感谢。但到了面前,却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是你,陈子轩!”
陈子轩的眼泪都流出来了。她还记得我,还记得。这证明自己的一腔情思,终于不算白费。
那几个人猜不出二人的故事,看陈子轩还躺着,腿上还扎着一块布,就发问了:
“你们先别聊了,小伙子,你怎么样,要不要医院吧!”
陈子轩这才想起这茬。
“去,去。腿上被刀子扎了!”
于是,大伙儿抬起了陈子轩,储旭亮推着车,捡起了两个人的背包,就跟在一旁,不住地发问:“陈子轩,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现在怎么样?痛不痛?今天幸亏你了……”
那几个热心人听出了苗头:“哟,小伙子,你这是英雄救美啊,嘿,不得了,是条汉子!姑娘,这年头这样的好小伙可不多了……”
还好,小巷尽头就是一家医院,大家把陈子轩抬进急症室。值班医生手脚麻利,二话不说,撕下裤腿,查看了伤口。
“不要紧,缝几针就好。”
那几个热心人走了。医生开始用酒精擦伤口,他手法很熟练,不多时就缝好了。虽说这着实有点痛,但一想到储旭亮就在外面,正关切地守候她,就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幸福,几乎要流下泪来,哪里还管得了疼痛。
手术完毕,陈子轩的腿上裹了绷带,送到了病房。储旭亮帮他办完了所有手续,又来到病房陪他,脸上带着无限的温情。
“陈子轩,我们都好几年没见了。”
“是啊,你都毕业了。”
“今天你是恰好经过吗?怎么会这么巧?”
陈子轩不好意思了,面对着朝思暮想的女孩,他不知该怎么说了。幸好,他想到了什么。
“你能把我的包拿过来吗?”
从包里,他取出了那个画册,递给了储旭亮。储旭亮翻开了,看到一幅幅美丽的图画。场景都是熟悉的,衣服和发型也都是她的。
“这都是我?”
陈子轩点点头。
她又翻了几页,然后飞快地翻到最后几页,定定地看着陈子轩,声音有些发颤了,像有露珠轻轻落在荷叶上。
“整本……都是我?”
陈子轩又点点头,嘴角忍不住抖动,而眼眶里已蓄满了泪水。“你看看最后几页。”
储旭亮翻到了那几页。上面正是陈子轩尾随着她的画面。骑出校门,穿过街道,在面包店小驻,进入“明月润居”。
“你一直跟着我?那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
陈子轩忽然发现,他爱慕储旭亮三年,尽管有过许多次对视,却从有过一次对话。他现在也不知从何说起了。最后,他没头没脑地说出了最要紧的一句:
“那天,我看到你和一个男生,坐在一辆保时捷……”
“啊?”储旭亮是个聪明女孩,察言观色,也迅速明白了所有事情,“傻瓜,那是我表哥。”
一块大石头从陈子轩的心头移走了,他一肚子都是笑,像无数个泡泡,要带着他飘起来了。表哥……让他绝望,让他堕落,让他奋发,让他急功好利,让他只敢尾随不能向前……居然是表哥……泡泡从嘴里漏出来了,他忍不住哈哈哈地笑了起来,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轻松。
“是你表哥……哈哈哈……”
储旭亮点点头,也忍不住笑了。
“对啊,是我表哥,呵呵哈哈……”
他们笑了很久,终于平息下来了。陈子轩凝视着储旭亮,储旭亮也凝视着陈子轩。几年前,他们也时常这样对视,但从未这么长久,这么心心相印。
“你表哥,让我错过了很多年……”
“或许,什么也没错过……”储旭亮的脸上浮现出一朵红晕。
“旭亮——”他的心都醉了。
“子轩——”
杨略最近与葛怡处得不错,又恢复了常态,彼此互帮互助,倒也其乐融融。随着高考的愈加临近,同学们开始拍毕业照,写毕业纪念册,他认真地给每位同学写,还贴上照片。有时写着写着,就会伤感起来。这帮同学们啊,朝夕相处三年整,每个人的音容笑貌,已成为记忆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一个月后,就将各奔东西,虽然断不了联系,但距离远了,一切也都远了。
他一闭上眼睛,就能听到曾泉那五音不全的歌声,就想到和陶坷坷在赛场上的合作,就看到陈子轩传神的人物漫画……自然,更多的是葛怡的一笑一颦。唉,他甚至都舍不得过完这段同舟共济的日子。
正在杨略五味杂陈的时候,欧阳老师带来了学校的通知,说是十八岁成人仪式兼高考动员大会要开始了。
“啊?我们也要动员啊?”
郑乔姿立即抱怨起来。其他同学也皱了眉头,都想到了去年的动员大会。虽说高考动员大会,参加的理应是高三学生,但教导主任沙元振突发奇想,提议高二学生也来听听,以便提早进入备考状态,于是高二年级也列好队伍,排在高三后面,在烈日下炙烤了三个小时。
操场上到处都是红色的横幅,写着各类创意独具的誓词,有“让雄心与智慧在六月闪光”、“宁吃一月苦,不留终生憾”之类的豪言派,也有“天空飘过一行字儿,高考不算个事儿”之类的潇洒派,还有“不要左顾右盼,紧紧抓住每一个5分钟”之类的务实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