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祁月回到班级之后,大家都格外关注她,各科教师都倾尽心力,告诉她一些学习方法,同学们与她结成学习联盟,生活上也处处相帮,这让她倍感温暖,似乎获得了新生,学习上也有了起色,在第二次模拟考试中,她居然进入全班前二十,整整进步了二十名!这种业绩,自然让人刮目相看。而她呢,一时心境开朗了许多,走路昂首挺胸,迈步也分外有劲儿。有时碰到老师叫住她,她预知到老师肯定会表扬,就站在那里,做出羞涩的表情,心里却如同喝了蜜糖水。
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第三次模拟考试临近了。祁月想再接再厉,在这次考试中取得更大的进步,一举进入全班前十。但她不知道,原先她已沉入谷底,所以稍经振作,即可一跃而起。但越是往前,越是高手如林。大家百舸争流,寸步不肯放松。祁月要想迈进前十,那是极为困难的。但她已经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内心的渴望越发强烈了。
祁月似乎又回到了初中,她在全班位居第一,春风得意,众人追捧。她似乎相信,这种荣光在高中也能重演的。于是她故态重萌,放弃了所有的娱乐时间,埋身于书山题海之中。
“祁月,我们去外面走走吧。”下课时,别人这样约她。
“你去吧,我做好这道题。”
“祁月,我们去打排球吧。”下午第四节课是运动课,别人这样约她。
“你们去吧,我看完这几页书。”
其实,祁月看到同学们在走廊上聊天,去操场打球,心里非但不羡慕,甚至还有几分窃喜,觉得龟兔赛跑,兔子们自由散漫的时候,她这只吃苦耐劳的乌龟,片刻不停,已然赢得了先机。她在这种想法的指引下,更是抓住一切时间来学习,早起晚睡,吃饭匆匆忙忙,连上厕所也是一溜小跑,一路默念几个英语单词。
然而,祁月很快就发现,在几次小测试当中,自己似乎并没有获得如期的进步,只是徘徊不前。而那些自由散漫的兔子们,也似乎没退步。
“坏了,真的是我脑子笨?”
这样一想,祁月顿觉懊丧压抑,心里头就像塞进了一块什么东西,绵软,腻韧,像一段浸了水的海绵,吐不出,挤不干,并不疼痛,却又噎得慌。白天倒也罢了,要做题就做题,要听课就听课,自修课上虽然头晕脑胀,但竭力振作,也能应付过去。可一到晚上,不知道有多少想法在她脑子里打转,一会儿像放烟花,乒里乓啷;一会儿呢又到了是大马路,车子来回穿梭,就没个安静的时候。她睡不着,就听点英语。但听着听着,却又走了神,居然会想到很久以前的一些小事。
“我这是又要犯病了吗?”
她忧心忡忡。幸亏这一回,她有了上次的教训,有事不再憋心里头,已经学会求救了。因为压抑情绪和想法,就等于把火药填进枪膛,然后一点点捣实,总有一天会爆发的。她找到了欧阳老师,说明了状况。
“你去心理咨询室吧,曹老师会帮助你。”这是欧阳老师的建议。
其实,自从祁月从医院回来,曹老师定期会帮助她。不过,在祁月看来,总去咨询室,会遭同学嘲笑的,因此去得极少。然而这次,又是火烧眉毛,她两害相权取其轻,就走进了心理咨询室。
曹老师是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身量不高,却极文雅,穿着洁白带条纹的衬衫,正在看一本厚厚的图书,看到祁月进来,忙起身相迎,让她坐下,又给她倒了杯水。
“祁月,你来啦。我能帮你什么吗?”
咨询室内陈设简单,不过一个白色书架,摆着各类心理学图书。旁边是浅蓝色长沙发,墙上挂着清新的水彩风景画,画的是蓝色的大海,和同样蓝色的天空,几点白鸥在飞翔。在这里,祁月心里总是轻松的。她接过了水杯。
“曹老师,我,我最近感觉心里头堵得慌。”
曹老师在她旁边坐下了,温和地问道:
“能说具体一点吗?”
“我晚上睡不好,白天昏沉沉的,但一想到被别人超过,就不敢有半点放松。我现在感觉到心跳得好快啊……”她用右手捂着胸口,“扑通扑通的,特别是晚上睡不着觉时,甚至心跳声音都听得到。那时候,我就拼命告诉自己,睡吧,快睡吧,不然第二天就没精神啦。最后的结果,是睁眼到天亮,第二天强打着精神,肿着眼泡去教室。”
曹老师知道,祁月是典型的上进学生,要求严格,乃至严苛,而且带点急躁,希望一用功,成绩就立竿见影地提高。
“你感到很焦虑,对吗?”
“对,一想到离高考只有一个多月,我心里就发慌。”
“别担心,无论是谁,面对高考,心里总不能轻松。记得当年,我在考试时,监考老师发下试卷,我看着上面的题目,忽然一阵天旋地转,心跳快得出奇,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幸亏我当时学了点自我放松法,心里才慢慢平静下来。”
祁月最怕的就是自己也遇到这种情况,关键时刻掉链子,三年之功毁于一旦。
“当时您是怎么自我放松的呢?”
“今天我就教给你方法,以后每次感到焦虑,就反复练习,让内心变得放松。”
曹老师让祁月躺在沙发上,并开启了旁边的CD机。
祁月乖乖地躺下了,但双手还紧张地护在胸口,捏着小拳头。轻盈的乐曲充满了房间。祁月听得出,是《人鬼情未了》的插曲,但换了一个女音,嗓音轻盈,温和,配上中提琴的缠绵,让她的心微微颤抖,却又无比妥帖,安适。
“祁月,你想象一下,此刻,你躺在草地上,阳光很温暖,天空很蓝,风轻轻地吹拂着身体,你的头发在风里飞扬,于是,你的脸部放轻松了,眉头放轻松了,眼睛放轻松了,鼻子和嘴巴,都放轻松了……”
祁月很自然地进入了想象。音乐如同一阵暖风拂过,树叶子在轻轻摇晃,小溪在淙淙流淌,除了偶尔有鸟鸣,其余都是安静的。而她,正躺在溪边的草地上。曹老师每说到一处,她就轻轻动一下相应的部位,感觉自己是一团皱巴巴的纸球,被音乐左一揉,右一抻,就一点点舒展。终于,浑身都平整了,轻盈了,飘起来了。她不由又想到了乡间的五月。小时候,她要帮家里干活,在田里割草,累了,索性就躺倒在紫云英里,青涩的草香灌满了肺叶。她嚼着花茎,看梨树抽出柔嫩油亮的新叶,天空里掠过轻灵的燕子。
“感觉好些了吗?”
曹老师的声音把祁月拉回了咨询室。
“好多了。”祁月坐起来。
“那我们做些题目,好吗?”
曹老师递给她一张纸,上面是三个问题。
一、你的学习目标是什么?
二、你的学习动力是什么?
三、你怎么看待成绩?
祁月接过来,并未花费多少时间,几乎是一挥而就,就把答案填上了。曹老师看到她的答案极简练。
学习目标——考大学;
学习动力——考得比别人好;
看待成绩——考得好时怕退步,考得差时很恐慌。
最后一个答案,倒还有点对仗。曹老师微微一笑,拿起笔,在每个答案后面都写上了三个字:
“为什么?”
祁月顿时茫然了。为什么?考大学,考得比别人好,这是每个人高三生的心声,和1+1=2一样,乃是公理,还需要论证吗?还有,考得好时怕退步,这叫忧患意识;考不好就恐慌,这不是知耻后勇吗?这有什么问题呢,估计所有同学都是这种心态吧。
曹老师又用手指点了点那三个字,探询地看着祁月。
祁月嘟哝道:“我觉得没有为什么呀。现在我的任务就是考大学,就是要考大学,考上了,就什么都好了。为了这个,我基础不太好,就得拼命。既然拼了命,肯定要考得更好。”
“那结果如你所愿吗?”
“没有。”
祁月的头低下去,声音也低下去,沉入酸楚的记忆里。
“一直没有吗?”
“那也不是,前段时间进步挺快……可是。”
对于她的进步,曹老师是了如指掌的。但他深知,进步只会让人暂时快乐,对于深层的内心喜悦,并没有多大影响。许多人能胜不能败,能进不能退,便是内心不够强大。
“那对于这些进步,你是怎么看的呢?”
祁月的眼中似乎闪烁了一点兴奋,但随即又熄灭了。
“还不错,可是,离我的目标差得很远……”
“那你的目标是什么?”
“班里前五,不,起码,前十吧。”
“就像你在初中时那样?”
一听到初中,祁月抬起头来,眼波流动,脸上也焕发出一种光彩。那真是一段光辉岁月啊,在那个乡镇中学里,周边是一畦畦的农田,水稻、麦子、甘蔗,间杂着桃梨杏梅,一直延伸到不远处的山林,教室里都听得见犬吠、鸡鸣,时光慢悠悠的。课间,尤其是午后,大家都能踱到田间去的,爬到山顶上去。而她读书是用心的,成绩是领先的。老师器重她,什么竞赛都让她出马,成功了就庆祝,失败了就安慰。同学间都钦佩她,也喜欢她,相处是和睦的。每天上学路上,她想到同学,想到上课,内心充满了期待,脚步就轻快了许多。那些日子,真的一寸寸都是快乐的,无忧的。
可惜一到高中,好日子就过完了。她忽然从云际跌落,变得默默无闻,平庸地湮没在人群之中。可是,品尝过初中时的光辉和荣耀,她就想再次品尝。她相信事在人为,相信天道酬勤,相信一切**丝逆袭的励志话语。她在笔记本上写着:“哀兵必胜!”一撇一捺,像是用刀锋劈成的。但是事情并没有她想象得那么容易,那么水到渠成……
曹老师等不到她的回答,开始担心她陷入循环的忧思中难以自拔。
“你现在觉得焦虑、抑郁,你知道它们的根源是什么吗?”
“我想,是高考的压力吧。”
曹老师摇了摇头:“不一定。高考压力对于大家来说都是一样的,但有的同学很轻松,有的同学很压抑,你知道为什么吗?”
“有人成绩好,就轻松;有人成绩差,就压抑。”
“可有些成绩好的,还想再高,于是压力很大。而一些学生基本放弃了高考,整天自由散漫,你觉得他的压力大吗?”
祁月若有所思:“那您说,焦虑和抑郁的原因是什么呢?”
“是内心的信念,或者说,是信条。”
“信条?”
“我简单说明一下。外界的压力,要通过信条的筛选,才能引发具体的感受,再表现为情绪。不合理信条有三种:一是绝对化要求,比如‘我必须成功’,‘我必须超过别人’,绝无退路;二是过分概括化,以偏概全,以一概十,稍有失败,就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三是灾难化思维,一旦有坏事发生,结果就必然糟糕之极,于是陷入焦虑抑郁中难以自拔。”
这些言论,是杨略爸爸说过的,只是祁月并未看过那些信,所以曹老师的话,祁月觉得很新鲜,一条条认真地听,脸上越来越凝重了。
“我好像,每条都占了……”
“所以你感觉这么累。”
曹老师说了一个故事。在他老家隔壁,住着夫妻二人,都是七十出头,早年间过惯了苦日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汗珠落地摔八瓣,遭过饥荒要过饭,一辈子栖栖遑遑,至今还住在泥房里,大白天里面也黑魆魆的。老爷子向来身体不好,地里的活儿都是老婆子干的。谁知老婆子十年前中了风,眼歪嘴斜,很是吓人。幸喜抢救及时,平常干惯了农活,身子骨硬朗,所以挺了过来,只是脚有点瘸,手指伸不直,重活是干不了了,只能养些鸡鸭,每年的收入自然是低微的。儿女日子也紧巴,只有年底才给他们千八百的。这些年,他们领上了补贴,但两人加起来,每月不过120块。
“可就算这样,老两口每天却都说日子快活,钱都花不完,老了老了还享福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是他们懂得知足常乐吧。”
“可以这么说,如果更准确地说,是他们的能力够得着目标。收入虽然低,但他们菜自己种,鸡蛋在鸡窝躺着。说到花钱的地方,也不过是隔三岔五买点肉,年底了买身新衣服,其它的花销基本没有。而他们的目标,也不过是衣食无忧。所以钱不多,但的确够用。”
祁月点了点头。毕竟是初夏,接连几个大晴天,气温陡然升高。曹老师穿了件白色衬衫,袖管虽然卷起来了,但说得激动,脸上手臂上还是浮起一层微汗,但他完全顾不得了。
“另外一户人家……”曹老师又说道,“情况却截然相反。丈夫本是中学老师,退了休,领着四五千的退休金,在农村里这可算是高收入。两个儿子修电器,收入很不错,也都孝顺。照理说,他们的日子应该过得风光体面,舒坦无比了吧。可他们家时常吃不上饭。你肯定奇怪了,这么有钱,怎么混得这么惨?其实也不是没钱买米买菜,而是没人烧。他老婆算是个工作狂,家里挺有钱了,她却不闲着,整天干活,做衣服缝被套,忙得连做饭时间都没有,还时常怨天尤人,絮絮叨叨。你说,她这是图什么呢?”
“我不知道。”
“说是要给孙子准备点家产。这就好笑了,她儿子不是挺能干吗,还缺她那点钱?其实呢,她一心一意的,就是要活得比别人强,过得比别人好。可是呢,她能力却是不足的,但又不自知,于是拼了命,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攀比中去。可见啊,人活到最后,活得就是心态。”
祁月听懂了,她的手轻轻抚摸着沙发的皮面,有些不知所措。
“曹老师,你是说我心气太高了,对吗?”
“你觉得呢?”
“可是,一直以来支持我的,就是这个大学梦。梦想没了,我就什么都没了。我就找不到人生的意义了。”
“我不是让你不要梦想,而是希望你换一种表述,是‘努力追求梦想’,而不是‘我一定要实现梦想’。”
他将祁月手中的纸拿过来,添上了几个字,于是就变成了:
学习目标——努力考大学;
学习动力——努力考得比别人好;
看待成绩——考得好时享受成功喜悦,考得差时发现问题,重新上路。
“总之,我希望你能了解自身能力,制定合理目标,享受学习过程,淡化成绩意识,坦然接受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