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任何一个祖先，能够平平安安长大成人的概率，只有几十亿分之一，……从某个角度看，你跟死神擦肩而过的次数，多得无法计算。……在战场上，每回敌人射出一枝箭，你的出生概率就会减少许多。可是，你却平平安安地坐在这儿跟我说话！你明白其中的含义吗？
——乔斯坦·贾德
1.所有的生命都是无价之宝
吃完早饭，杨略翻开课程日历，看到第四课是“自爱”，不禁莞尔，脑海中呈现出一位老教授形象，教了一辈子伦理道德，不料遇到了新时代。校园里女生越穿越少，夏天干脆衣不蔽体，招摇而过，与男友勾肩搭背。
“不文明行为！”
老教授嘀咕了一句，但他不敢管，也不敢看，只是闪身而过，义愤之余，还有点莫名的惆怅。这让他颇有些惊心。怎么回事？他不愿想下去，于是坚定于一点：唉，世风日下！他一阵释然，感到了快乐的焦虑。忧国忧民，心系后辈，何其庄严。上课时就语重心长。
“现在的女生，唉，太不自爱了！我们那时候谈恋爱，是这样的吗？那时候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想到这里，杨略一笑，这老教授分明是九斤老太了，爸爸不会这样迂腐吧。
下午时分，课又开始了。他们一起戴上了头盔。杨略进入半睡眠状态，睁开眼睛，只觉周围白茫茫一片，异常刺眼。等适应了些，才发现周围全是冰雪，覆盖了原野、山脉。天空一朵云也没有，出奇的湛蓝清亮。
他往前漫无目的地行走，丝毫不觉寒冷。显然，他是置身全息影像之中了。爸爸不知道藏身何处呢？而且，这冰天雪地，与自爱有什么关系呢？
正在胡乱猜测，忽听山后有人在呐喊呼啸，间杂着大象的悲惨嘶鸣。他急忙奔跑过去，山并不高，不多时就到达山顶，往下一看，山脚的平地上，十来个身披褐色兽皮的人，手持长矛，口中发出呼噜噜的怪叫，围住一头高大的猛犸。
那猛犸足有两层楼高，浑身棕色长毛，已被扎了许多伤口，鲜血直淌，狂躁地怒吼着，晃动两根雪亮的长牙，对准人群左右挥舞。那些原始人却并不着急，灵活地蹦跳躲闪，趁着猛犸垂头之机，将长矛刺向它的眼睛。
猛犸的左眼被刺中，鲜血长流，一时疼痛难忍，仰天长啸一声，一步步往后退去。而它的身后，便是陡峭的悬崖。杨略感叹，这群人真是聪明，找到了一个极好的伏击地点，想借助自然地形，猎取如此的庞然大物。于是他走下山来，想看个究竟。
那群人看到局势越发有利，目的即将达成，不由欢喜雀跃，解除包围之势，都聚在一边，蹦跳呐喊，用长矛不住地刺戳。那猛犸百般无奈，又害怕长矛的锋利，只得缓缓地退向绝路，发出更凄惨的鸣叫。
正在这时，杨略忽然感到脚下的土地在震颤，凝神静听，似乎有闷雷滚过。往天上一看，洁净无云，哪有雷鸣之状？正在纳闷，那群人也警觉起来，四处观望。有一人向杨略这个方向看，脸上露出恐惧之色，厉声喊叫起来。伙伴们也纷纷往这边看，一看之下，无不惊惧畏缩，似乎看到极为可怕的事物。
杨略觉得奇怪，他们应该看不见自己才对。况且，自己有这么恐怖吗？他不由转头往后看去，只见身后小山似乎正朝自己压过来，白色的山坡上，涌动着一股棕色的波涛。定睛看去，原来是一群猛犸，约有二三十头，如同海涛狂啸一般，沉重而凶猛地席卷而来，一时地动山摇，声势震天，让杨略不由心惊肉跳。
它们肯定是一群迁徙的猛犸，途径这里，听见同类的哀号，就起了同仇敌忾之意。
那群原始人惊慌失措，丢弃了猎物和长矛，只顾往旁边夺命狂奔。只有一人看见了猛犸群，反倒迎面而来。杨略大惊，这人是不是疯子，以为凭他一人之力，能抵得过这群怒气冲冲的猛犸吗？
猛犸群居高临下，一泻千里，速度极快，一下子将奔跑的人群淹没了。铁蹄过处，留下一堆堆凌乱的血肉，印在白色的大地上，异常凄惨醒目。
倒是那迎面而来的疯子，身体矫健，从猛犸群的空隙中钻过，跑上了小山，沿着山脊飞奔。那群猛犸体积庞大，刚才急速奔跑，一时停不住脚，有几头滚下了悬崖，也顾不上去追杀那逃逸的幸存者了。
这一幕，杨略看得惊心动魄，感慨万千。一是感慨原始人的生存何其艰辛，二是感叹那疯子反而是临乱不惊、绝处逢生的勇士。
这时，爸爸出现在他身边，搭住他的肩膀。
“略略，你知道吗，这位幸存者，就是我们的祖先。”
“你怎么知道？”杨略有些惊讶。
爸爸却一笑。“想当然而已。”
“祖先可以乱认的吗？”杨略觉得爸爸真荒唐。
“就算他未必是我们的祖先，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们的祖先也在类似的磨难中死里逃生了。至少，他在生儿育女之前，一直都是幸存者。”
“为什么呢？”
“如果他死了，哪来的我们？”
嗯，这道理倒是很简单。杨略点点头。
爸爸说：“我们继续往下看吧。”
时光飞快流逝，冰川融化，大地恢复生机。季节急速变换，一会儿百花灿烂，满目青翠，一会儿秋叶飘零，白雪覆盖。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画面渐渐定格了。
一望无际的原野上，数百辆战车齐齐整整，一字排开。每辆战车配四匹战马，车上站着三名武士，全身皮甲，头戴铜盔。左边的执弓，中间的执鞭，右边的执矛。另有四名武士站在车的两边，手执矛盾，腰插短剑。战车后面，则是一排排握着戈矛的步兵，列成整齐的方阵。
战士们忽然波浪般分开，马蹄声中，一辆装饰华贵的大车穿过人群，驰向最前列，车上的将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士兵们把目光投向车上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他全身青铜甲胄，胸口铸有猛虎，左执黄金斧钺，右持白旄旗帜，显示出尊贵的身份。他的旁边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也是身披甲胄，神采奕奕。
战车在正前方停下，又调过头去面对着整个军队。在霞光的映照下，男子举起旄旗，开始高声说话。在这空旷的原野上，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楚。
“远来辛苦了，我的勇士们！举起你们的戈，排好你们的盾，立起你们的矛，战斗就要开始了！”
随着一声齐整的呐喊，将士们举戈立矛，排齐盾牌，它们在晨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朝霞殷红如血，又如激荡的火焰，将土地渲染成一片鲜红。
“纣王宠信妖妇，残害忠良，虐待百姓，导致天下大乱。今天，我们奉天之命，要铲除昏君，重整乾坤！”
将士们士气大振，欢声雷动，响彻云霄。
此时天已大亮，远方的商军阵形显出轮廓。本来斗志昂扬的将士们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商军黑压压的，几乎要一直排到天边，翻飞的旗帜像森林一样一望无际。他们的人数远远超过自己。将士们刚刚鼓起的勇气又快要低落了。
爸爸说：“这是武王伐纣的决战——牧野之战。那位中年男子就是周武王姬发，旁边的老者是姜子牙。此时，纣王的精锐部队远在南方征讨东夷。周武王集结了五万多人，趁虚而入。纣王无兵可用，只好武装了一批奴隶和囚犯，总计十七万人，自己率领禁卫部队押送，奔赴前方战场。”
杨略向来喜欢电影中的大场面，看到眼前如此宏大的阵势，此刻不由心潮澎湃。
“这又是一场以少胜多的战役啊？”
“商军是乌合之众，武器也落后，所以失败也在所难免。我们来看局势的发展吧。”
广阔平坦的牧野大地上，周军开始进攻了。数十辆在朝阳下熠熠生辉的战车组成一字阵，像坦克一样逼近商军阵线。
商军的弓弩手都是临时工，未经训练，箭法本就不准，看到战车疾速逼近，手都哆嗦了起来。等周军战车越来越近，铠甲上的狰狞兽头都能清晰看见，箭如飞蝗，从战车上飞来，商军更是斗志全无，一片惨叫哀嚎，四处逃窜，商军的阵线上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的缺口。
此时，惊人的一幕出现了。
吕尚忽然催动战车，呐喊一声，率领另一支车队，从缺口冲入了商军之中。白发苍苍的吕尚骁勇异常，在战车上闪展腾挪，手持青铜剑，左挥右挡，溅起片片血光，有几分老黄忠的威武气势。
爸爸说：“吕尚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还能这样勇猛，真是令人惊叹。”
杨略也产生疑问：“爸爸，你设计的这个场景真实吗？”
爸爸说：“我是按照诗经中的描述设计的。《诗经·大明》[《诗经·大明》原文：“牧野洋洋，檀车煌煌，驷騵彭彭。维师尚父，时维鹰扬，凉彼武王。”翻译：牧野辽阔无边，战车威武辉煌，战马无比强壮，我朝太师姜尚，势如雄鹰飞扬，辅佐英伟武王，疾速讨伐大商，顷刻天下清朗。]说的就是吕尚和武王相互配合的场景。”
杨略想，诗经毕竟是文学作品，尤其大小雅是歌功颂德之作，夸张一些怕也是难免。
正在想着，战局发生变化。吕尚及其战队纵然英勇，但毕竟势单力孤，很快就被商人的优势兵力包围。尽管如此，他的目的达到了，商军的阵脚已经大乱。纣王在后面拼命指挥，但奴隶们缺少训练，并不听从指挥，人人贪功向前，结果乱成了一团。
后方观战的武王看准了战机，命令挥舞军旗，擂起战鼓，主力战车部队开始了冲锋，像一片巨大的乌云从地平线上席卷而来，呐喊声响彻云霄。才一会儿功夫，就突破了前线，战车冲进敌阵，远的用长矛，近的用短剑，到处血光飞溅。
商军抵挡不住，有几个机灵的回过神来，扭头就跑，旁边的人纷纷仿效，倒将后面的士兵都踩倒了一大片。霎时间，十余万人如同潮水一般退去。周军则在身后大举追击，顷刻间已追到朝歌城下。
杨略问：“我们的祖先也参与了这场战争吗？”看了这么一部大片，他又想到了观影的目的。
爸爸说：“当然。这场战争对我们的祖先而言，意义非同小可。”
杨略好奇地四处寻找。他的祖先是骁勇善战的将军，还是仓皇逃窜的奴隶？
爸爸说：“不用找了，我们的祖先就是周武王。”
这就有点离谱了。杨略看了看那位英武光辉的君主，又惊讶地看着爸爸。
“爸爸，武王他……好像姓姬吧……”
“姬发死后，成王即位。成王有一回玩游戏，举着一枚梧桐叶，赐给弟弟叔虞，说要给他一块封地。周公说，君无戏言。于是，叔虞就得了块封地。等他死后，封地就分给了儿子。其中有个儿子分到了一块叫杨的封地，于是他以封地为姓，改名杨柠，这就是我们的始祖。此后杨姓生生不息，才有了我们。”
“原来如此。”杨略听得心旷神怡。
“这样说起来好像世代繁衍很简单，其实当中历尽了艰险，充满了变数。比如说，武王兵临城下时，纣王可以用奴隶充军，直接进攻；也可以弃城南下，与主力大军会师。如果他选择了后者，日后回攻朝歌，武王将面临灭门之灾，而你，我，都不再有出生的机会。”
“即便是这样，武王毕竟是王族，就算遭到惨败，也应该能全身而退，子孙还是能够保全的吧。”
爸爸点点头。“这样说也有道理，但我们的祖先也不全是王族，大多数是平民而已。一有战乱，最苦的就是百姓。什么春秋战国，什么楚汉争霸、三国鼎立，几年前的历史中，充满了****。而每次****，我们的祖先都不可避免地卷入其中。”
说到这里，眼前场景又开始变换，数千年的兴盛与衰亡、战争与和平，波澜壮阔，周而复始，无休无止。杨略只能蜻蜓点水，看几个片段。
三国时，他们有一位杨益的祖先，是一员寂寂无名的将军，在曹操手下任职，经历赤壁之败，被大火烧伤了手臂，但幸运地逃脱了性命，截肢后退伍回家，生儿育女，得尽天年，没有死在战场上。
唐朝末年，有一位杨承恩的祖先，是位朴实的农民，黄巢之乱时，他带家眷逃入深山，开辟荒山，捕猎猛兽，保全了性命。
此后的宋元之交，明清之变，他的祖先虽然没什么大成就，但到底幸免于难。
到了日军入侵之时，杨略的曾爷爷杨贵是农民，被抽了壮丁，负责拖大炮，在枪林弹雨之中，冒了许多危险。
有一回部队遭到日军的狂轰乱战，伤亡惨重。他躲在一个弹坑中，眼看一个同伴被大腿中弹，在地面上呻吟，暴露在日军机枪的射程之内，情况万分危急。
他心中不忍，逞一时之勇，爬出弹坑，飞快地拖起伤员，只听轰的一声巨响，一枚炮弹落在刚才的弹坑里，炸得沙石飞溅。他吓得心惊肉跳，刚才要不是去救人，肯定被炸得粉身碎骨了。
当晚，国军撤退，日军攻势稍缓。他和同伴趁机逃离战场，一路风餐露宿，栖栖遑遑，逃回了家乡。
杨略爷爷杨一雄十五岁时，觉得藏在乡村过于窝囊，就瞒着父母，跑去参军，历经内战、援朝，枪林弹雨中，身上许多弹片，但终于幸存，并生儿育女，此后随部队南下，定居于温州。而后杨略爸爸出生，读了书，考取了大学，来大城市发展，并生下了杨略。
杨略看完家族史，不由感叹：“我们是多么幸运啊。”
爸爸说：“你看到的，还仅是杨姓祖先的历险记。其实，我们得以出生，还有赖于无数的母亲。你妈妈、你祖母，曾祖母、曾曾祖母……都有各自的姓氏，而她们都各自有一条长长的祖先链。所以，我们有数不清的祖先。”
杨略仔细一想，脑子里出现了一棵倒立的家庭树形图，下面是他，往上有爸爸妈妈，再往上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再往上呢，越往前分叉越多，织成了庞大无比的脉络。
爸爸说：“这么多的祖先，只要有一人没有留下后代，世上就不会有我们了。”
杨略想到这一点，心里凛然一惊。祖先的这张网络，可以追溯到秦汉、商周，可以追溯到冰川时代，甚至，可以追溯到白垩纪、三叠纪，一直追溯到地球上第一个细菌。在三四十亿年历史中，这条网络的任何一点断裂，他，杨略，将不复存在。
一时间，他居然有如履薄冰的感觉。
可是，幸运的是，这条长链没有折断。我神奇地降生了，来到了这个星球。而且不仅是我，地球上的所有人，甚至所有生灵，包括了每一只昆虫，每一只飞鸟，每一条细菌，都是幸运儿。
他心里忽然豁然开朗。之前爸爸让他学会观察，而直到此时，他的眼睛似乎才真正地睁开。因为在他眼前的万事万物，都是亿万年孕育的精华，都是无与伦比的奇迹。它们都有着钻石的质地，历尽考验而坚韧不拔，发出太阳般璀璨的光辉。
于是，爸爸的感慨引起了他的极大共鸣：
“我们所有的生命都是无价之宝！每个生命的出生和陨灭，都是宇宙中的一件大事！”
是啊，所有生命都是无价之宝！正因如此，蜉蝣虽然朝生暮死，却依然执着地生存。鸣蝉虽然需要花费十五年的地底生活，才换来一副翅膀，飞翔一个夏天，但它们无怨无悔。正因如此，人生道路虽然崎岖不平，结局总是死亡，但依然要奋力向前，品味生之喜悦，万不可消极度日，浪费生命。
杨略的心要沸腾起来了。
2、好好地爱自己
这时，他们又来到了那间湖边的小亭子。柳树、竹林、古松，清风拂过，鸟声流过，一切依然宁静安恬，似乎亘古以来便是如此，历史的风浪从未侵袭这里。
“如果我们现在讨论自爱，你会觉得意外吗？”讲完了恢弘的家族史，爸爸问杨略。
“爸爸，自爱到底是什么呢？”
爸爸又拿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自爱”，旁边是一位少女，穿着雪白的裙子，在翠绿的草地上轻轻舞蹈，脸上洋溢着阳光般的微笑。下面是一段话：
“自爱就是：我的内心最深处知道自己是值得爱的，不管我举止如何，外表如何，健康还是疾病，出自何种家庭，从事何种工作，做出怎样的成绩。我知道，我不必是个什么不凡的人物，才值得爱。我可以依据自己的价值观，持之以恒地走自己的路。[【德】尼娜·拉里什-海德尔著，朱刘华译：《爱自己》，北方妇女儿童出版社，2010年6月，第20-23页。]”
杨略看完，觉得插图不应该是这位阳光少女，而应该是顾影自怜的那喀索斯。他把疑惑抛了出来。
“那自爱与自恋有什么区别？”
“自爱和自恋的区别，在于能否实事求是。自负的人总是自我感觉良好，所以永远都不能进步。而自爱是善于自省，正视自己的缺点，同时相信自己能修正。所以，自爱还有一个反义词，那就是自卑。”
爸爸又拿出一张卡片，写着“自卑”，旁边的图像是光鲜亮丽的人群中，有一位暗灰瘦小的男孩，垂着头，衣服被风刮得往后鼓起，像一只虾，也像一个问号。下面有一段话：
“当一个人面对一个他无法适当应付的问题时，他表示他绝对无法解决，此时出现的便是自卑的情节。光光认为自己卑下，还不是自卑；只有认为自己卑下，且无能加以改变，才是自卑。”
杨略点头。无论遇到什么状况，人都可以有两种选择：默默忍受还是奋起抗争。除了自己轻视自己，否则，没有人能让我们陷入心理疾病。
爸爸说：“所以自爱的定义，还要加上一点，就是能接受自己不足，还要深信自己可以改正，并且努力去做。”
“爸爸，怎样才能做到自爱呢？要知道，每天念叨着我是宇宙精华之类，到底有些自欺欺人。如果我因此而消极无为，自满自得。若干年后，别人都事业有成，我却一事无成，虽然可以号称精神贵族，但总会被人笑话。”
爸爸也喜欢他的务实精神。他是商人，也最讨厌空中楼阁式的宣言。
“确实有一些人，比如老子、庄子，独立天地之间，无所作为而逍遥自在。一般人可以学习，但很难做到。”
杨略很有同感，他认真学过老庄，自觉内心坦荡。可是，当他看到同龄人出书成名，心里就沮丧不已，可见完全做不到宠辱不惊。
爸爸继续说：“其实，自爱的基础，乃是自信。一个人有了足够的自信，信赖自己有用，有价值，才会爱自己。所以有自信才能有自爱。而自信的基础则是能力。当你能力增强，取得成绩，获得自信，变得自爱，感觉人生成功幸福，也乐意促进别人成长，慢慢对社会形成了影响力。人，就是这样影响世界的。”
杨略听得非常温暖，眼前出现许多同心圆，像是层层的涟漪，核心是自爱，往外相继出现了爱别人，爱世界，爱自然。
“或许，在浩大的世界面前，个人也并非无能为力。”
3.自爱的人，才能爱别人
“略略，”爸爸说，“你用手掌抚摸一下自己的手臂，会有什么感觉？”
杨略将双手互握，十指相扣，感觉到掌心聚拢了一团小小的温暖。然后轻轻地抚摸手臂，脖子，脸庞，额头，每到一处，就温暖了一处，唤醒了一处。长久默默劳作的身体，因受到关注而欣喜雀跃。而心灵也由此感到温暖、润泽。
他不由感触良多，就是这具身体，无论夏暑冬寒，无论读书运动，它都尽心陪伴，一晃都十八年了。可是对它的关心呢，除了伤病时会呵护一下，平时并不在意，心情糟糕的时候，甚至还会虐待它……
“此刻，你心里肯定充满爱意，不过，也夹杂着懊悔，对不对？”爸爸看着浩淼的湖水，轻轻地说，“我能够体会。那时候，当我从医院出来，知道了检查结果，脑中一片空白，只是漫无目的地开车，感觉外面的世界是那么不真实。我一直开到郊区，爬上了一座小山，那里长满了松柏，当中有许多墓碑。我走累了，就在一块碑石前坐下，默默地流眼泪。”
杨略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场景。天地辽阔无际，一片苍茫。在这苍茫之中，小山那么孤单，萧条地立着几棵松柏，松柏下几座荒坟。爸爸坐在墓碑前，与坟中的陌生人对话，倾诉一生的艰辛与苦楚，时而摇头叹息，时而仰天怒吼，那样凄凉而无助。
他哽咽了。
爸爸继续说：“我当时在抱怨，我才五十岁啊，年富力强，正是大有作为的年纪。老天爷何其不公！可是，慢慢的，抱怨就变成了后悔。长期的超负荷运作，身体、精神都处于极度的紧张，最终榨干了生命。不知为什么，我身后总有一条皮鞭，从不让我休息，催促我去承接更多的业务，去发展更大的公司，去获得更多的奖项，去挣更多的钱。越多越好，越快越好。我以为这才是价值的体现，才能得到别人的尊敬，才是有事业心的表现。
“但到头来我才发现，这是不自爱。我整天惶恐不安，害怕别人的否定，害怕失败，害怕被人超越。我就像把房子建在流沙之上，生怕一阵大风，一场大雨，就会把房子毁坏。于是到处去寻找木头、石块，都压在房子上，想让它更稳固，最终却把它压垮了。”
在杨略的心目中，爸爸总是在奔波，即便晚上也很少准时回家，不是在公司加班，就是做空中飞人，出差在外。一直说要锻炼身体，但极少付诸实践，一拖再拖，终于不可挽回。
“如果我们活着，却不知道爱自己，就如同把关在牢房里，孤独，没有爱，没有赦免。不幸的是，许多人都对自己很苛刻。”
“爸爸，这些年你受苦了。”
“有时想想，这是咎由自取啊。”
杨略不希望爸爸在最后的时光里，还沉湎于自责之中，可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更可怕的是，不自爱，会导致更严重的后果。”
“什么呢？”
“孟子说‘推己及人’。如果一个人连自己都不爱，那么推己及人的后果，就是虐待别人。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公司里许多下属纷纷离我而去。我以压榨自己的方式在压榨他们。如果再深一步，当这种人越来越多，情况更加恐怖。他们不懂得爱人，也不会爱生物，更不会爱大自然。于是，犯罪出现了，战争爆发了，生态破坏了。”
“爸爸，说的有些远了。”
“那就说近的，说说爱情吧。不自爱的人，心里空虚，于是渴望爱。但他们始终陷于恐慌之中。第一种情况，觉得自己并不值得爱，对方随时都会弃我而去，所以一再地询问：‘爱我吗？’第二种情况，既然自己不可爱，而对方却爱我，说明他也不并高明，甚至还不如我，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爱他？第三种情况，我不可爱，所以无视自己感受，一味迎合对方，奋不顾身地去爱，这种爱形成沉重的压力，最终会将双方都压垮。他们都不懂得爱。真正的爱，是自爱的满溢，要人分享，是促进双方心智的成熟，是双方心灵共同的润泽与成长。”
4、别吃惊，每个人都会名留青史
时间已是晚上，杨略和爸爸住在一间竹楼，竹瓦，竹墙，竹床，就地取材。拉起竹帘，伸进来青翠竹叶，便是一幅好画。天色全暗下去时，春雨淅淅沥沥地飘落。雨水落在竹林中，有沙沙声，弥漫开一层烟雾。雨水落在竹瓦上，叮叮然，有琴弦之声。
杨略和爸爸陷在沙发里，背后是书架，面前是几案，茶香袅袅，天花板挂下一盏灯，光色橙黄。杨略最喜爱这种氛围，天地间细雨不绝，房间内温暖洁净，适合读书，聊天，神游天外。
但爸爸的话，打破了这种宁静。
“我想说的是，每个人都会名留青史！”
“这是励志吗？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不，我只是陈述一个事实。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在历史中留下痕迹。”
“但这种痕迹毕竟太浅了，甚至可以说没有。”
“所以我们的历史，就成了某些大人物的历史。似乎只有他们才是历史的主体，其余芸芸众生都成了背景，化作沉默的大多数。”
“这很不幸，但却是事实。”
“如果让你选择，你愿意成为历史上的哪位人物？”
“项羽[项羽（前232－前202）：名籍，字羽，力能扛鼎，举世无双。秦末发动起义，在巨鹿之战中大破秦军主力。秦亡后自立为西楚霸王，统治黄河及长江下游的梁、楚九郡，后为刘邦所败，在乌江自刎而死。]！”
杨略脱口而出，他虽爱好写作，也佩服一些文人。但内心里，倒极愿意做一介武夫，金戈铁马，驰骋沙场，怒则悲歌，喜则击节，何其痛快！而项羽英勇盖世，又性情率真，更是他心中偶像。
爸爸知道儿子的秉性，也颇为欣赏。
“那就不妨一试吧。”
好玩的游戏又开始了。爸爸揿了按钮。
于是杨略沉入梦中之梦。他睁开眼睛，只见一片天高地阔。自己身上穿了一身白色锁甲，手中握着一杆长矛，尖刺磨得雪亮，腰里挎着一口宝剑，两条血红的穗子随风飘摆。他疑惑地往下一看，身下是一匹彪悍的灰白色战马，站在山丘之巅。再看看身后，只有一名骑兵巍然挺立，穿着红色盔甲，表情如同寒铁一般冷凝，高举着一面翻飞涌动的旗帜，上面写着大大的“项”字。
他心里一喜。自己真的成了项羽。
再看山下，这是一片辽阔无垠的平原，偶尔隆起几个山丘，像雄阔的瀚海上的几痕浪涛。四周全是黄色的枯草，整个大地像覆盖了一层熟牛皮，连天空也是黄蒙蒙的。尘土飞扬之中，一群群士兵正在厮杀。杨略看到，穿黑色戎装的士兵在人数上明显占了优势，黑压压铺天盖地，像涌动的波涛，搅动一个个漩涡，将穿红色戎装的士兵困在当中。但红衣士兵十分凶悍，不甘示弱，一个个杀得表情疯狂，眼珠凸起，凶神恶煞一般，不住地齐声高喊：“杀！杀！”面对强敌也毫无惧色，与他们扭杀在一处。双方的喊声震天动地。
杨略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不仅浑身的肌腱充满了力量，而且心中一点怯意也没有，整个身体像被清风流水洗涤过一般清爽。他闭上眼睛，感觉很安宁，听得见自己平静的呼吸、像钟鸣一般稳实的心跳声，还有身下战马沉重的鼻息、马蹄踏地的踢哒声。
这样过了许久，忽然胸中一股热血奔涌，迅速地辐射到四肢与头脑去，他猛然睁开虎目，双眼像电光一般往四处一扫，厮杀声重新又传到耳朵中来。
该行动了！他感到一种神圣的责任。于是一鞭子抽下去，战马高声嘶鸣，前足高高腾空，像要振翅飞翔一般，后足猛然一蹬地，整座山丘被蹬得似乎往后移了几寸。一人一马，高高跃起，又轰然落地，继而居高临下地急速飞驰。
红衣士兵见到他的神威，不禁为之这幅，高声齐呼：“项将军！项将军！”情不自禁地聚拢在一起，紧随其后跟了上来，顿时万马奔腾，齐头并进。好像发生了泥石流一般，整片红色的山坡往下滑动；又像一柄庞大的长矛，而白衣将军一马当先，就是长矛的锋尖，雪亮耀眼，向前猛刺，将黑色的包围圈戳开一个大口子。
杨略纵马跃过沟壑，双臂随意挥舞，长矛翻飞处，锋刃闪烁，如梨花点点，瑞雪纷纷，间杂着桃花纷飞。他并不想多杀人。这时他发现了一个目标。远处小山丘上，立着一位高大的汉子，穿着黑色战甲，戴着金黄色的头盔，坐在一匹缀满金片的战马上，被许多旗帜簇拥在当中。此人正指指点点，控制着底下士兵的动向，显然是敌方主将。
他目标一定，无心再与士兵纠缠，只是厉声喝退成群结队的黑衣士兵，径直飞驰向前，如入无人之境，像一道白光在阵地上飞速穿过。而那些黑衣士兵被他凌厉的气势吓得像被施了魔咒，呆呆地看着那道白光从面前闪过，竟然不知道抵抗，反倒纷纷后退，万军丛中，给他腾出了一条通道。
这时太阳从云层间射下一道道光柱，让所有的士兵都一阵目眩。而杨略已飞驰到了山丘上，几乎撞到了敌将的战马。他将长枪挂在马鞍上，一勒马缰，战马像人一样立起，他趁机空出右手，嘡啷啷从腰间抽出长剑，高高地举了起来，剑锋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那敌将不敢相信他居然从天而降，一时有些发懵，竟然想不起提起手中大刀，而是下意识地抬起了左臂去招架。
杨略将长剑一挥而下，只见银光一闪，血光迸现，敌将手臂应声落地，又顺势将长剑横向一扫，切断敌将的喉管，身下战马前足落地，继续向前急奔，剑的力度更加大了几分，把敌将带下马来，头颅被生生地割下，咕楞楞滚落草丛里去，尸身倒在地上，一腔子热血喷涌出来，将草叶染得血迹斑斑。
说时迟那时快，从拔剑到敌将头颅落地，不过电闪雷鸣的一瞬间。旁边的敌兵哪里还敢上前，呆呆地看着杨略纵身下马，提了首级，又翻身上马，从容地疾驰而去。
杨略一击得手，胸中涌起万丈豪情。他奔驰了一阵，勒住战马，站在山丘高处。血腥味扑鼻而来，让他更为亢奋，于是一手举起长剑，一手举起首级，感觉肌肉块块饱绽，高声长喝了一声：“啊！——”如虎啸一般，在平地起了一个炸雷，盖过了战场的厮杀声。
红衣士兵们闻声回头，看见杨略的神威凛凛，以及他手上的首级，都倍感兴奋，纷纷举起手中武器，齐声应和，声音如怒浪一般奔涌扩开去，席卷了整片阵地。黑衣士兵们看到主将身亡，又见敌将如战神一般熠熠生辉，哪里还有斗志？一个个抱头鼠窜，只顾保命去了，阵脚顿时大乱，任由红衣士兵们切菜一般杀戮。
杨略还在高呼，忽然浑身一阵战栗，耳中喧嚣声潮水般涌来又退去后，他清醒过来，自己已回到竹楼，雨声、茶烟，一派宁静。战场消失了，只有心脏依然激烈的跳动。
爸爸说：“你看到的就是巨鹿之战。”
杨略喜欢历史，喜欢项羽，自然知道巨鹿之战。那时陈胜起义失利，反秦联军杀到关中，却开始观望，畏葸不前。只有项羽孤军作战，率领七万士兵，才用了半天时间，就大破秦将章邯的二十万大军，一时威震海内，被尊为西楚霸王，秦朝至此气数已尽。
“我刚才斩的，就是秦军先锋大将苏角了？”
“没错！”
“啊！”杨略惊叹一声，看自己的手掌，“真是过瘾！”
“你是不是觉得，只有成为项羽一般的大人物，才能影响历史，进而青史留名吗？”
“难道不是吗？”
“我还是那句话，每个人都能青史留名。”
杨略摇头了。“可我们就算翻遍史书，能找到我们杨氏的几个祖先？大多数只是默默无闻，像粉尘一样消失在历史之中。”
爸爸呷了一口茶，似乎还是刚才那一杯。杨略在梦中梦里似乎过了许久，但在爸爸这里，还不到一杯茶的时间。
“说得科幻一点，我们每天的生活场景，像影片一样，以光速往宇宙深处投射，如果不被遮挡，就永远在前进。比如此刻，在二十光年外的某双眼睛，或许可以看到你一岁时的样子，穿着开裆裤，在阳光里蹒跚学步。”
啊，爸爸的话总是那么富有幻想，但又言之成理。杨略不禁心游万仞，浮想联翩。只要站得足够远，几百光年外，几千光年外，几万光年外，历史场景岂不是历历在目？
爸爸继续说：“说得思辨一点，每个历史风云人物，其实都是一股思潮或一场运动的代表。在他的背后，有无数个推动者，他们虽然最终都寂寂无名，不为后人所知，但这些人通过其代表人物，都实现了价值，在青史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但他们毕竟没有留下名字。”
“不，他们留下了。一个风云人物的姓名，比如项羽，并不只属于他自己，还属于整个项羽集团。这个集团有无数谋臣、武将、战士，他们耗尽心力，出生入死，最后以项羽的名字留在青史之上。我们会说，巨鹿之战中，项羽大破章邯，进而攻入咸阳。这两个姓名，就代表了千军万马！”
杨略信服了。
“爸爸，你想得出什么结论呢？”
爸爸却又轻轻地刹了车，荡开一笔。
“我给你讲两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乔治是一个秃顶、圆腹的中年老师，相貌普通，喜欢音乐，但并无成就。他来到一家特殊学校。这里学生不服管教。校长采用了军事化管理，学生一有过错，立即关禁闭室。学生怨恨在心，常常选择报复。猫鼠游戏屡屡上演。
乔治觉得不妥，就组建了合唱团，希望大家在歌声中，唤醒心灵的美好。合唱团卓有成效，学生陶醉于歌声里，渐渐找回尊严、爱、信仰，学校秩序井然，学习成绩提高。
更可贵的是，乔治在学生中发现了一位音乐奇才，其嗓音之美，几乎媲美大师。在乔治的关爱下，这位奇才成长起来了，日后成为著名的音乐家。
故事二：彭宇是位热心的年轻人，骑车走在街上，拐了个弯，发现一位老太太躺在地上，痛苦不堪。他停下车子，扶起她，叫了辆出租车，送到了医院，并通知了其家人。等家人到来，老太太痛哭流涕，说是彭宇骑车撞坏了他。
彭宇：“老太太，我是救人的，没有撞您啊。您可得实话实话！”
老太太：“就是你！”
彭宇：我……
家人：“你没撞人，会救人吗？就是你！不要走，赔医药费！”
彭宇百口难辩，但绝不承认。老太太家人将他告上法院，言之凿凿，法院判彭宇有负责，应该赔偿。
一时舆论哗然。
此后，街上有人倒地，路人均不敢搀扶，无视而过，顶多叫辆救护车，生怕被伤者讹上。
杨略听完故事，若有所悟：“爸爸，你是想说，不要轻视个人的力量，对吗？”
“是的，”爸爸赞许地说，“但我们习惯认为，官员很重要，商界名流很重要，学者很重要。但我自己，唉，不值一提。既然如此，国家大事让他们折腾去吧，我呢，老婆孩子热炕头，足够了。以后国家搞坏了，社会污浊了，我也毫无责任。可事实上，不管有意或无意，我们都将在历史上留下印记。”
和所有的年轻人一样，杨略的心被说得热乎乎的。
“爸爸，应该让这印记更光辉一点。”
爸爸翘起了大拇指。
“千古圣贤，我最佩服孟子。他说得对，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凡事都推给别人，那怎么行！我们做个设想，如果我们遭遇有毒食品时，不选择隐忍，而是勇敢揭发，使之成为众矢之的，食品安全就前进一步。还有生态文明，虽然纷繁复杂，但如果我们能认真思考，积极履行，并影响周围人群，天地就顿时一新。”
爸爸这番痛快陈辞，让杨略心智大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