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里的博士论坛还在继续。一连几周,每到周五下午,必有两到三人来演讲。这些人是精挑细选的,都能言善道,谈吐幽默,加上年纪又轻,不过二十出头,顶多三十来岁,和学生代沟不深,满口网络流行语,外加所讲的都是亲身经历,没有说教味儿,大伙儿一听就挺多胃口,会场里时不时爆出笑声。
这一回来了一个历史学的博士生,据说写过一本畅销书,关于民国女性,叫什么《那时花开》。曾泉被推为历史学权威,也颇有治史之志,所以对于此人的到来颇为期待。
杨略在一旁问他:“你觉得,这历史学博士该是什么样的?”
“那还用说,肯定是特帅。”曾泉喜欢看电影,此刻脑海中浮现的形象,不外乎这样几种:一是李敖,戴金丝眼镜,风度翩翩,桀骜不驯;二是《夺宝奇兵》里的印第安纳·琼斯,身手矫健,气质狂野,出没于陵墓古刹之间。
陈子轩却说:“我估计就是一老古董,眼镜厚得像瓶底儿,不到三十就秃顶,满嘴的学术论文,屁股坐出痔疮,浑身的穷酸味儿。”他脑海中浮现的,其实是网上盛传的一组照片,本科时黑发茂盛,研究生时发际后移,读博时全然秃顶了。
曾泉锤了他一拳,陈子轩嘻嘻地笑。正在这时,一阵掌声后,主讲人走上台来,让所有人瞠目结舌。
那竟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白皙的瓜子脸,双眸顾盼生辉,黑发披肩,衬得唇红齿白。粉红百褶领的衬衫,外套一件米色线衣,下身是一条牛仔长裙,朴素清新,行走时轻盈婀娜,落座时娴静如兰。只有一副黑框眼镜,透露出她的学历背景。
曾泉看得目不转睛。他虽然热爱历史学,但从未把历史学博士想得如此美好。如果在校园里遇到这样的女孩,他肯定会认为她是表演系,或是外语系,顶多是中文系。她要是说自己是历史系,听上去和自称体育系举重专业一样不可思议。
杨略也觉得此女美妙无比,情不自禁要联想起来。
女博士名叫隋思源,本是很中性的名字,但杨略觉得,被她的容貌一衬,名字就显得柔美异常。“隋”,多么少见的姓,飘然不群,带着久远的隋唐风韵。“思”,和她的冰雪聪明多么相符,读上去应当红唇轻启,贝齿轻合,精雕细琢,才能发出这个轻灵的声音。“源”字水气充盈,让人想到涓涓细流,想到宽阔的湖面,柔而圆的涟漪层层荡开,粼粼的都是钻石的光芒。
当然啦,他忘记了,以前《百家讲坛》里有一位主讲人,名叫周思源,却是一位精巴干瘦的颓然老者,自然不会让他有如此联想。
隋思源说起自己的求学史,不外乎从小喜爱历史,成绩又好,读了历史系,继而硕士,继而博士,顺风顺水,如今做博士论文,研究民国女性社会地位,尤以新女性为研究中心,诸如林徽因、孟小冬、陆小曼等等。平常工作,就是搜集材料,实地探访,发前人之所未发。
演说简短,于是到提问环节。大家对这美女博士情有独钟,不免充满好奇。
有一男生起身问:“大家把人类分为三类,男人,女人,女博士,你怎么看?”
隋思源笑靥如花:“读博只是源于对学术的追求,与性别无关。至于学位太高,让别人或自卑,或嫉妒,就由他们去吧。”
曾泉也举了手,话筒传到他手上,他站起来时,脸膛通红,空有一副大嘴,平常伶牙俐齿,竟也结巴了。
“你,你以后的职业是,是什么?”
“我会在高校当老师。”
“那,那,有没有想过去企业,或自己创业呢?我们老师说,说过有很多房地产的老总,都是历,历史学出身,他们对历史走向有明确的判断,所以总能抓住商机……”
“暂时没有想过,当老师不好吗?”
“好是好,但收入很低啊。我有一个叔叔,三十出头,就是大学讲师,一个月工资才三千块,还不够你买胭脂水粉的呢。”
他话说得多了,结巴就好了,嘴巴顺溜起来,不免有几分轻佻。杨略觉得他有些唐突美人,就暗暗在他大腿上掐了一把。曾泉却浑然不觉,他是满心的怜香惜玉,真诚地替着美人担忧。女孩子天生丽质诚可贵,但年岁一大,若不护肤保养,加上日子艰辛,免不了红颜易老,对镜哀叹。而现在不说做SPA,做理疗,单是买护肤品,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隋思源低下头去,沉默了一会儿。
“有所追求,难免会有所牺牲吧。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不是最好的护肤品吗?此外,历史研究我当然喜欢,但不会占去我全部时间。我现在写着博士论文,但一有空,就去旅游,摄影,平常在杂志上写写专栏,偶尔出本书,收入不算高,但也挺滋润的。”
曾泉听了这话,如获至宝,道了声谢,坐了下来,肌体还保持着紧张,甚至有些抖颤,口中念念叨叨:“有所追求,难免有所牺牲。”像是得了真经,要反复吟诵的。其实这话也不过是常识,只是出自美人之口,陡然添了五色光彩,更具说服力。
他这样念着,忽然想到了一点。
“可是……”
他还想说话,但校长已经宣布讲座结束,他的声音淹没在如雷的掌声之中。他不肯罢休,看准了隋思源,从人群中挤向前去。
“隋,隋老师,还有一个问题。”
隋思源看见是他,就微微一笑。
“你说吧。”
“不管怎么说,女生社会压力小,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行当。但男生呢,以后得买房买车,生儿育女,没有高收入做保障,那怎么能行呢?你知道,社会很现实。”
“这是个大难题,我也很难回答。只能说,如果你遇到志同道合的另一半,难题本身就会消失的。”
隋思源说完,又是一笑,露出嘴边的小酒窝,就随着校长走了,留下曾泉愣在那里,直到杨略拍了拍他的肩膀。
“美女和你说什么了?”
“她说这是个大难题。”
这话没头没脑的,杨略有些困惑。陈子轩在一边打趣:“要个电话号码还是大难题啊。你小子别胡思乱想了,人家可是女博士,灭绝师太级别的。”
曾泉一改以往的嬉皮笑脸,并不理会,默默地往音乐厅外面走,和杨略说了始末。对于这种现实问题,杨略自然能理解。曾泉的父母文化不高,是工厂普通职员,在郊区住着,供他读书倒不成问题,但进一步的资助,比如买车置房之类,肯定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杨略长叹一声。
“这个社会都疯了。把房价物价炒得那么高,又鼓吹男人就得买房,女人就得嫁给有房一族,而一份正经工作的工资又那么低,真是逼得人只有两条路了,要么当官,要么当老板,其它行当都让人没尊严啊。”
空气一下子沉重起来。自从今年入秋以来,天气一直阴沉,就算偶尔开太阳,眼前也是灰蒙蒙的,就像一个空空的蛀牙,痛也不尖锐,但钝痛一直不散,让整个脑子都闷闷的。
曾泉被凉风一吹,刚才的激动消退了。
“隋思源说,只要遇到志同道合的另一半,难题就不存在了。这是什么意思?”
陈子轩双手插在裤兜里,猛然踢出一脚,一枚石子射入灌木丛,喵呜一声,惊起一只黄猫,仓皇地窜出来,钻进另一丛黄杨中去。
“意思就是说,找到一个不要房不要车,甘愿和你喝稀粥的老婆,你就不用做房奴,做车奴了。这听起来有道理,可这种老婆到哪儿找去?”
他总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但眉心紧锁,阴阴的都是心事。曾泉看他的样子,倒有些恼了:你不是富二代吗?说这话是寒碜我吗?口里却说:
“管那么多呢,咱大老爷们是替自己活的!”
其实陈子轩心里头五味杂陈,却又无人诉说。他唯一的解脱方法,就是沉醉到网络游戏里去。今天又是周五了,晚上他自修课后,他独自走在背街的小巷里,一路想着酸楚的心事。没有月亮,天空呈现暗红色,像是新掉了痂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