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统府资政孔祥熙,性行敦笃,器识恢弘。早岁负笈美邦,志存匡济,追随国父,奔走革命,宣力效忠。北伐以来,翊赞中枢,历任实业部长、工商部长、国民政府委员、中央银行总裁、行政院副院长兼财政部长、行政院长等职,多所建树。万以财政金融制度,擘画兴革,克臻统一,八年抗战,长期戡乱,而军需民食,未曾匮乏,其汁谟勋业,自足千古。况时值政府戮力安攘,乃以外交军务,或承命以驱驰,或排难而弭乱。在艰弥励,益懋勋猷。综其生平,为国尽瘁,不矜不伐,当兹复兴之际,方翼老成匡辅,遽闻溘谢,震悼殊深。应予明令褒扬,并将生平事迹宣付国史馆,以示政府崇报耆勋之至意也,此令。
霭龄艰难地笑了一下:“老蒋还是有心计的,这也算一个平反昭雪式的盖棺论定吧。”
孔令侃张罗着:“快,快,找人用大字抄出来,挂在灵前。我爸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刚说完,孔令杰又拿了一纸电传匆匆进来:“妈,老蒋还写了个东西。”
原来******在《褒扬令》之外,又亲自写了一个2500字的《孔庸之先生事略》,对孔祥熙又加一番吹捧。但到最后,却“猪八戒耍把式——倒打一耙”,把逼迫孔祥熙下台的那场纯内部的争斗栽到了共产党头上:
乃至第二次世界大战告终,即我抗战结束之初,共党乃千方百计,造谣惑众,动摇中外舆论,企图推倒我国民政府者,必先推倒我财政当局之阴谋,于是其矛头乃集准于庸之先生之一人,使其无法久安于位,而不得不出于辞职之一途。
霭龄一把把电传纸扔到了地上:“什么狗屁文章!你爸被逼下台是共产党动摇中外舆论的结果吗?谁不知道共产党骂得最多的是他******?‘独夫民贼’说的谁?‘美帝走狗’说的谁?若以共产党的舆论,第一个应该下台的是******,第一个应该砍头的是******,他******为什么不下台,为什么不自毙以谢国人?真正是黑白颠倒,欲盖弥彰!”
霭龄倒身在红木太师椅里,头歪在一边喘粗气。孔令杰捡起电传纸,小心翼翼地说:“妈,这下边还有话呢。”霭龄眼也不睁,恶声恶气地说了声:“念!”孔令杰颤抖着声音念起来:
然当其辞职以后,国家之财政经济与金融事业,竟皆由此江河日下,一落千丈,卒至不可收拾。于是未及三年,共匪之阴谋达成,而我们国家与民族至今竟蒙此空前之浩劫,政府与人民且遭此奇耻大辱,更足证明孔前院长在其任职期间,自北伐剿共至抗战胜利为止二十年中,不辞劳怨,不辩枉屈,而一心竭智尽瘁,报效党国。
孔二小姐赶紧说:“妈,你听这一段说得还不错吧?”
霭龄说:“哼,说对了现象,可没抓住本质。******能维持那么多年统治,还不全靠你爸在财政上给他支撑着?把你爸逼下台,他不完蛋才怪呢!可话说回来,他完蛋仅仅是你爸辞职的结果吗?他那么多混账措施就不该负一点责任吗?他为什么不检讨自己,把责任都算到别人头上?”
孔令仪劝慰说:“妈你这会儿心情不好,甭跟他计较了。他能说出这些,实际上已经是在承认错误。我姨夫这人你一辈子了还不清楚吗?他能自己说自己的过错吗?我看这就算他认错了。你再往下听听吧……”
宋霭龄挥挥手:“念吧念吧!”
孔令杰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在庸之先生功成身退之时……
霭龄又发脾气:“什么功成身退……”孔令仪劝慰道:“妈你听他念完再说吧,我们都在这儿。”孔令杰又念起来:
在庸之先生功成身退之时,虽遭中外诽谤,所谓中国政府贪污无能之共匪谣诼。社会之中,亦竟有受此影响而多存怀疑之心者,至此当可以事实证明,其为贪污乎?其为清廉乎?其为无能乎?其为有能乎?自不待明辨而晓然矣!
“屁话,屁话!”霭龄激动、狂躁,“说政府贪污无能,首先是指他老蒋!事过多年还扯这一番屁话,明是为你爸辩冤,实是旧事重提,含沙影射!生怕后人不知你爸当初下台缘由。从死人身上捞稻草,也就是姓蒋的能做出这种事来……”
“妈,你冷静些,我看他不见得就是你说的那个意思。”孔令仪为霭龄捶着背。
“不是,怎么不是?”霭龄越说越气。
“别说了,妈,我姨妈就在外间,她听了会不高兴的。”孔二小姐也来相劝。
“叫她听,叫她听!”霭龄一下子背过了气,屋内顿时乱作一团。
孔祥熙的葬礼在纽约5号大街的马尔布尔学院教堂举行,他的四个子女全部在侧守灵致哀。由于宋美龄和蒋纬国的来到,在美的一些国民党头面人物也前来参加,葬礼还是很隆重排场的。
孔令侃差人收集了一些报刊对孔祥熙的评价,想编纂起来作为对孔祥熙永久的纪念。他收集到最新的一篇是《纽约时报》刚刚刊登出来的——
《纽约时报》原本打算把孔祥熙作为一位政界重要人物好好评价一下,但记者写到后来却只发出了一个不偏不倚的结论:
孔先生是一位有争议的人物。他以前的一位下属最近说:他是一个很难相处的人。他喜欢闲谈,但是他从来不愿意发出明确的指示。至于他的能力,他像所有山西银行家一样,是一位精明的办事员。但是,他不是一位有政治家风度的理财家。
孔令侃摇摇头,这一篇显然不好收录。接着从图书馆等处收集到的评论逐渐汇集起来,一一看去——
国民党财政界后辈严家淦:
(孔祥熙)以宽厚仁慈之禀赋,光风霁月之襟怀,其宽和大度,休休有容,凡与接触者,莫不受其涵濡,而潜移默化。
“嗯,这篇不错嘛!”孔令侃笑了。再往下看——台湾国民党官员徐柏园也有一篇:
(他)为人肫诚仁厚,识度宏远,历膺艰巨,辅弼中枢,凡大政张弛,当时人或以为不然,但久而始知其正确。他遇事持大体,能果断从容规划,条理精密,对人则推诚相与,望之蔼然,祥和之气,使人对之自然生出如坐春风之感。他的人德服人,所以人也乐为所用。
“好!这样的文章才说得中肯,越多越好!”再往下看,是这样说的:
他不计个人毁誉,不屑自我宣传,这种伟大崇高的精神,实在是我们所当永远效法的。
“太好了!”
再下看,孔令侃却皱起了眉头——
他胖墩墩的,脸庞松弛,下巴垂着一嘟噜肉,是漫画家一见就乐的对象。
孔祥熙亦官亦商,聚敛了巨额资财,在四大家族中居于首位,是旧中国的巨富。孔在从政前虽也有些资产,但真正发迹还是在参加南京政府之后。孔利用所掌握的国家财政金融大权,在使买办的封建的国家垄断资本不断膨胀起来的同时,也使其私产迅速增长。孔家的资本以商业为主,他的金融机构只是其商业资本的保姆,工业资本则多半是他人依附或偶尔为之。
孔令侃起身踱步:“这、这,这集子不好编呐!”
宋霭龄听了说:“人呐,各有自己的人生轨迹。只要努力,总有辉煌;皆非圣贤,难免过失。所以走这上这条路而不是那条路,当中有自己的选择,也有天意和机会。能够家人团聚,寿终正寝,这已是不小的福分了。至于别人评价,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哪能强求统一?你编个东西出来,都是说好或都是说坏都不全面,这个评价,还是留给后人去做吧!”
六年以后,宋霭龄女士在纽约病逝。他们的子女依然在大洋彼岸经营着他们的事业。他们像孔祥熙初到美国定居时一样,很少和圈外的中国人接触。对于他们,至今还有许多未解之谜。在太谷孔祥熙的老家,他出生的井儿院还受到当地政府和群众的保护,依然保留着当年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