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题很沉重,朋友也很认真,我不敢二乎。片刻的沉默后,我说:你提的问题太大、太重、太过严肃,我可以尝试着说说我的看法,但我的认识不一定到位,你也不一定认同,所以,我若说,也是姑妄言之,而你,也只能姑妄听之。我说,我是那种跟着大势走的人,不管传统出版未来如何,结果无非是:天不塌,我们好好过;天塌了,有高个儿的顶着。
朋友很不满意我的态度,说我麻木。当一个行业,发展到一个历史的关键点的时候,你怎么可以不关心它的前程呢?你难道就没有听人说过,在强大的新媒体的攻势下,传统出版将被取代?
茶室里的空气瞬间凝重,我感到了朋友的忧虑,朋友不是说着玩的,朋友有过认真的思考。对此,我应该有一个认真的态度。我说,你别急,我可以粗浅地谈一点儿自己的认识。中国的出版行业,确实遇到了问题。就其所涉及的范围,问题不止影响到中国,而是世界。我们都知道,美国的《读者文摘》已经数次提请破产;发达国家中,有相当数量的纸质书、报、刊,在未来的数年中会被关停。新媒体的技术,带给读者以很多的便利条件,网络阅读、数字出版,挤压传统出版的空间,使得传统出版的市场变小,这是不争的事实。近些年来,中国的网民数量,增长得有多快,我们清楚;现在的年轻人阅读的方式发生了空前的变化,屏阅读已成趋势,连我们这样的老江湖都不再像以前那样待见报、刊、书了。新的东西要来,挡,我们是挡不住的。但我并不悲观,理智告诉我,我们还有路,至少眼前还有路,还可以活,关键是我们怎么办。我们想不想通过我们的努力,通过自救,最终走出一条属于我们的路来。
朋友问,有路吗,路在哪里?我说,有路也没路。没路,是说如果我们还是像现在这种水平去对待我们的工作,断路和没路走,只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情;说有路,是说倘若我们对我们的出版现状有一个比较清醒的理性认知,并能够以一种不同于以往的工作状态,去积极、建设性地工作,主动调整我们的业务布局,有针对性地根据我们的业务特点,思考新形势下的商业模式和盈利模式,那么,我们不但有路,还会有一条有阳光和掌声的路在前方等待着我们。于此,理性的判断,是有路走的大前提。而理性判断的核心内容,首先我们要认识到中国当下的出版水平,是在一个相对低的层面上。有一个现象我们必须给予高度重视,即中国现在年度出版的图书品种中,有相当数量和品种的图书是教辅品种,另外,还有大量同质化低劣仿冒的品种。社会需要的是优质的产品,需要那些能给人或实用或有教益或心灵抚慰的精神产品,社会不需要我们制造的精神垃圾。如果我们从业者能够有勇气承认我们的出版工作水平低这样一种事实,我们就有希望。其次,我们国民的阅读水平是低的,有一份数据足以支持我的观点,这份数据中显示,美、日、韩、以色列、法、英、德等国家年人均阅读图书量,比我们国家要高许多,最高者年人均阅读量是我们的20—30倍。2012年,我们国家年人均阅读量仅为三四种。我们有理由相信,一个正在高速经济发展的国家,在未来会有一个相对繁荣的文化发展阶段,出版也当有它的一个比较好的预期。即便现如今,我们的邻国日本、韩国等国家,纸质书不是还有市场吗?认识的问题解决了,剩下的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就是出版行业人的职业化素养提升的问题了。我们必须承认,我们这个行业从业人员的素质不高。这是事实。一个出版企业,从领导到具体的业务人员,每个层次,各个环节,有多少是合格的人才呢?我们会为我们的企业找不到思想敏锐、有创意的策划人才而着急,我们也会为我们身边没有好的经营管理人才忧心,我们更会为找不到好的能够在市场上冲锋陷阵的营销人才而扼腕——出版人的职业化素养制约了我们的发展空间。认真地看我们的图书市场,好的书,被大众青睐的书,市场不但欢迎,而且空间很大。《辨证看,怎么办?》这本书,有人说,自出版以来发行了500多万册。我们抛去行政推动的因素,至少这本书在一定的程度上,反映出了策划者的用心,有一定社会的认可度。否则,我们将无法解释我们有很多的行政推动的事情,在今天的现实条件下已然无法推动。我们的出版工作,需要提高水平和质量。我们这个行业也不是任谁都可以“兴风作浪”的,所有环节上的人,都要有理性,都要投入智慧。大家都努力了,产品好了,市场怎么就会没了呢?我觉得,市场的有无、市场的大小,取决于我们从业人员的素质,与在多大的程度上能够建设性地去开展工作。当下最急迫的是,如何解决我们从业人员的职业化素养这个根本性的问题。事情靠人来做,人的素质上不去,什么事情都不会做好。
朋友问:你很乐观?
我摇摇头,不是很乐观。虽然,理论上我觉得传统出版的路是有的,但现状有些让我很担心。我说,我给你举几个我们这个行业的人的素质的例子,你就可以感到问题的严重。我们都知道,企业生存的最大前提是产品,要提供给社会优质的文化产品,不仅是社会的需求,更是我们生存发展的保障。产品的重要性,我们强调得多高,都不为过。但即便在这个问题上,我们的现实情况又如何呢?我数次参加外社及本社的选题论证会,我们的选题,有相当大的比例是在一种极其盲目的情况下被通过的,选题论证流于形式,因此市场上才有大量的平庸书、内容质量低下的书流通。一次,参加一个论证会,一位编辑提出的选题是,要做一位老一代革命家的传记,多卷本,规模很大。有评委问,关于这位传主,此前有无传记作品出版?答曰:不知道。再问,做过市场调研没有?回答:没有。又问,关于传记的内容,有什么样的要求和考虑吗?没有听到回答,我看到的是一脸的茫然。试想一下,这样的编辑状态,会有好的作品出现吗?作为编辑,设计选题之初,首先就该想到你要做的书,市场上有没有,该到市场上去走一走、看一看,如果没有,你的产品的唯一性就得到了凸显;如果有,你要研究一下,你在内容和特色方面会否做到比现有的品种更优。俗话说:“人无我有,人有我优,人优我特。”甚至于要想一想图书形态的呈现,会在多大的程度上吸引受众。有这样的思考,两个效益多少就会得到一定的保证。做书要用心,要先做说服自己的工作,我为什么要做这本书?有了深思熟虑,自然好说服领导,选题的成功率也会高,自己的编辑工作经验也会在实践中不断得到积累,自己的成长也会快。做编辑,要做有心人。
朋友说,你说的这些,恰恰是我不看好这个行业的一个方面。
我说,这样的情况容易被人理解成是个别的现象,其实不然。出版行业在选题的问题上,其随意性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突出,但这也不是我看到的最严重的现象。我跟朋友说,人才队伍的匮乏,已经严重制约了我们这个行业的发展。我有一个习惯,在单位,时常会把单位制作的电话号码表拿在手里看。不是没事干,闲的。你问我为什么?我告诉你,我是在“检阅”我们的队伍。每当想到我们的业务工作和布局时,我就会在那样一堆人名中,寻找合适的人选。而多数的情况是,很失望。遍观方阵,各个局部中,说具体些,一个个业务部门,多数都是一两个人在支撑。你调出这个人或者这个人调离了出版社,这个部门也就基本上垮掉了。一个企业的发展,离不开骨干的作用。人才的捉襟见肘,让你想有所作为都难。巧妇难做无米之炊,对吧?
朋友不做声,忧虑写在脸上。我们的目光一齐瞅向窗外,车水马龙的三环路上,依旧是车水马龙。傍晚的夕阳,无力地跟我们打着招呼,不远处的使馆区依旧幽静、神秘。我的家离三环很近,这一带我很熟。据说,市府有心把这一带打造成金融贸易区,简称CBD。都市的繁华,在这一带确实有体现。高楼鳞次栉比,一座比着一座地高耸。中国的经济,早些年便已进入发展的快车道,城市的面貌也在发生着令人称奇的变化。远远的,前几年盖起来的央视的“大裤衩”招摇地矗立着,算是地标性的建筑吧。现在的一些事情挺有意思的,过去不被人接受的、不能说的、不能做的、不敢做的,似乎一夜之间就变了,往好了说,是人们比过去宽容多了,也能够更多地理解人了;往不好说,似乎人们更无原则了,更关注自己,甚至是更麻木了。我们两人似乎入定了一般,人在,神却在游。
过了多长的时间,我们两人都不觉得,还是穿着中式传统服装的小女服务生进来添水,才打断了我们的神游。小女子挺懂事,添完水后冲我们甜甜地一笑后,出去了。我们的目光不再迷离,对视一笑后,朋友说,不好意思,怠慢了。我说,难得能静一静,挺好。
我们又重拾旧话,朋友说,你看到的和关心的还是人的素养和队伍的问题,这些问题不是不重要,但还有诸如体制问题、领导机制问题呢?哪一个不比你说的大!朋友自问自答,我们这个行业是完成了全行业的转企,但难道你就没听到那句业界很流行的话吗?那句话是这样说的:转企前,我们是事业单位企业管理;转企后,我们是企业单位事业管理。我们权且不去追问这样的说法的科学性,但至少它说明了我们这个行业虽然在形式上完成了转企,但离真正的市场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转企,只是文化繁荣、出版繁荣的一个必要举措而已。我们刚刚迈出去一只脚,能否达到我们预设的目标,还要看我们后边怎么发力、如何发力。把一个有着多年传统习惯的、诞生在计划经济时代的事业单位,转变成市场经济大潮下的现代企业,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我们能做到吗?朋友的脸色微红,看得出有些激动。我给朋友倒上茶,朋友抿了一口后,接着说,理论上的东西一时半会儿不好看透,也不好说对错,我说一个最直接的现象,你看能改变吗?我所在的单位,近10年中,换了五六位社主管领导,清一水的“空降”。“空降”本身不是错,但“空降”何人却存在很大的变数。朋友说,空降的领导中,懂业务的有本事的有,他佩服。可不懂业务的也有,似懂非懂的更有。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是,一部分“空降兵”往往是一种临时性的即兴安排,待不上几天,干不上几年,就调走或退了休,很难保证企业业务的有序开展和可持续发展,短期的经营特点明显。主官如此,企业还会有多少指望呢?现阶段的中国企业,不是制度的有无及完善不完善的问题,而是有没有一个有事业心、有能力、能够带着大家重视制度和落实制度去干事业的人!中国企业的员工很可怜,他们的命运仿佛在赌博,赌什么呢?就赌自己这一辈子能否摊上一个好领导。摊上一个好领导,你这一辈子就有指望了,否则,你的一切都将成为问题,比如工资薪酬,就医、劳保……直接影响你一辈子的生活质量。我们祈求命里能摊上这样一位贵人,一位好领导,也不枉我们把我们的身家性命作为筹码交给他。但现实中,好领导不能说是凤毛麟角,但却也不怎么多!整个行业能不受影响吗?书上说,人民创造历史,历史不是英雄创造的,领导一个人当然也不能创造历史。道理没错,但在现实中,你敢忽视领导的存在和作用吗?领导决定你的饭碗、升迁、前程……领导决定的东西很多,老百姓只在理论上是主人。领导名义上是公仆,但公仆却是真正意义上的主人。朋友说,我说的,也许有些偏激,但生活中有些事情我解释不了,你可以不认同,但我不能不这样看。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知道,朋友是经过深思熟虑过的了,也许,后面朋友会跟着有些行动。我也知道,有些转企的出版单位,保留了一部分人的双重身份,即人可以在出版社,但在一定的时间内,可以抽身回到所属的主管单位去做事业单位的公务员。果不出我的意料,一声长长的叹息过后,朋友说,我已决定,不再留恋出版行业,回部里,当个巡视员。再干几年,就退休赋闲,放马南山。
我说,决定了。
朋友说,决定了。
还要劝一劝吗?实属不必要了。出版行业在今天也确实是很不好干了,竞争如此的激烈,所有的人都被巨大的压力裹挟,我们已然看到一些社被兼并、吃掉,还有一些社举步维艰、度日如年。公务员毕竟风吹不着,很保险。今日朋友不干出版了,还有一条很好的路接着,他日,我们又会是什么样的一种命运呢?不是兔死狐悲,只是有些感触罢了。
三环上的路灯,这会儿亮了。城里还是好,天黑了还有路灯照亮。乡下不行,乡下的夜晚,没有路灯,走夜路,只能摸黑。我们喝了几壶茶?没数。多就多一些罢,至多,今晚受茶的影响,会失眠,但绝不会像喝酒,多了会醉。
今夜该会是一个无眠之夜,人会思想,真好。
朋友说,今晚他很高兴,能在退出自己干了30多年的行业的前夜,与我聊一聊让他多少还有些割舍不下的出版,总是一种安慰。
出得茶室,朋友发力地抱了抱我,说,兄弟,好好坚守,别像我……朋友的眼睛有些潮湿,为了掩饰,朋友将目光转向天空。空中有月,月半圆……
想想历史,刘备、诸葛亮茅庐里纵论天下,指点江山,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今夜,我与朋友聊天,都聊了个啥呀。莫非,我们真的老了,或者说未老先衰!
2013-4-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