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姥姥的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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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知足”与“不足”(2)

面对寿衣,她从来没有难过的表情和悲观的话语,而且总希望衣服锦上添花地合体。她的一生活得艰辛和不屈,对将到来的最后时刻,又那么坦荡和一丝不苟,我们那时无法理解,她那善良的软心肠,面对死亡,怎么能如此坚强冷静!

至今,我回忆给她修改衣服时的情景,总是泪流满面,此刻我的笔尖因泪水而停下,心隐隐作痛,缅怀中获得的勇气,远不能排除对死亡的恐惧,这是何等的虚无和渺小!

3

那年冬天特别冷,寒假回到家,她见我头巾和额前的头发满是霜花,拉我上炕头坐。小时我在外面疯跑玩到天黑,回屋她总是把我的两只小手攥到掌心,又捂又搓,那暖暖软软的感觉,可舒服了。很久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今天她又把我的手捂着,可她的手容不下我的两只大手,只在我的手背拍拍揉揉,把温暖传给我,不断问怎么这么凉,冻透了。

嘘寒问暖间,我有种异样的感觉:她的手单薄干枯,虽比我的手热乎,并没感受到这血肉组织的柔和,像一把干树枝,疙疙瘩瘩地硌着。于是我抽出自己的手,捧起她的手,映入眼帘的是皮包骨的枯瘦指头,手背上暴露着青筋,有数不清的褶纹及深褐色斑点。我十分惊愕,但没有直接说出来。只问最近是不是病了,她漫不经心地说:

“人到老,手都会这样的。”她看透了我的心思。

我又问人老都是这样吗,她唉了一声:“人老,血气不足。人活的是血脉,血脉不足,就如断了线的风筝,自然就该飞了。”

其实,她的手是渐变成这样的,只是我根本没在意而已。后来在外国影片中,我见过一个特写镜头:年迈母亲的手背,与姥姥的那双手一样。如今我写字的这双手也如此,像老榆树皮。

听了她那席话,我随口说:

“我血气方刚,若是能输给你点血就好了。”

她沉默须臾,低着头说:

“那就延长我的寿命了!”

我抬头时,她正抹眼睛,怕我看出她眼含泪水。看来我脱口而出的话,深深触动了她,而且还久久没忘,充满了期待。她的儿子得过血液病,使她对血液话题高度敏感,甚至有点神经质。

我从电影和小说中,知道战场上给失血过多的伤员输血,就是从战友胳膊中抽出,然后输入的。这是我那时脑海中有关输血的全部知识。

没想到,姥姥非常在意我说的这句话,并告诉带子我要给她输血延年益寿。返校前,带子特意问我,方知问题严重了,我想她一定希望输血很快变成现实。

于是回到学校,我去校医院,请教大夫。大夫很认真地问:人在哪住院,得什么病,是外伤还是大手术,你们的血型相配吗等等,一连串问题对我是一头雾水。我实话实说,人老了太瘦,说是缺血。大夫哈哈大笑,说有钱难买老来瘦,弄得我十分窘迫,满脸通红,难为情地走了。无知被嘲笑,会逼人长见识的。

后来我去医院查了自己的血型,是B型的,还请教了有关输血的常识,知道姥姥若是B型或者是AB型,我真能给她输血。

暑期回来,带子批评我:跟老年人说话要有准儿,又说姥姥盼着我给她输血呢,我为自己的愚昧而懊恼。我决定同她一块去镇上的医院,好说歹说,她才跟我进城。

跟大夫说查血型和输血,大夫很奇怪眼前的“患者”,流露出疑问的表情。验血后说她是A型的。我知道配不上,又提出给她化验血液,看是否贫血,大夫问有何不良症状,我说人老了感到血亏,看亏到什么程度,想给她输点血。大夫冷笑,流露出对我不屑一顾的眼神。可我不想分辩,还是认真地同他商量,医院中血库的血,与她相同血型的是否可以给她输?大夫用轻蔑的一笑,回答了我的“无理”要求,很不耐烦地说:

“血库当然有血,也能配上血型,但要经过批准才能动用,你有什么理由申请!这太荒唐了!”

我还坚持人老贫血补充的理由,大夫鄙弃地一笑,竟变成了愤怒,但仍很克制地解释:

“同志,贫血是化验人的血液中,红细胞或血红蛋白的含量,低于正常值。你没有局部外伤失血过多,又没有什么症状,怎么证明你贫血?”

“假如给你化验出贫血,也不会采用输血办法补血。”

我立刻请教大夫:“如果化验出贫血,有何办法补血?”

“如果是缺铁性贫血,饮食中含铁丰富,可以食补。另外服用维生素B12和维生素C,也很有必要。”我提出化验血,但因不是空腹,今天不能化验。

走出医院,同她商量,在镇上住一夜,明早空腹来化验血,她执意不干,很沮丧地嘟哝,人老了血不足,还用验吗?说着加快脚步,径直往外走。

在路上跟她实话实说,我不能给她输血的原因是血型不配。她本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可这次抑制不住脸上的懊恼神情。

回到家,我告诉带子具体情况,她还特别叮嘱我,这种事可不能随意说。我真感到羞愧和心痛。无效的爱,教训了我,一定要能做到时才说出想做的,千万不要以想当然,说出能代替的行动。“甜言”,做不到,就变成“苦语”,这才是自讨苦吃呢。

无知是愚蠢的同义词,头脑简单必酿无知的苦果。

后来我专门去药店买了B12和维C。她仍半信半疑。还特意嘱咐她多吃蔬菜,是最好补铁造血的食物。带子后来告诉我,她按要求,把B12和维C都吃了,自找“感觉”起“作用”了。还说我没能给她“输血”,是因为“血相”不相匹配,若是相配,肯定能输。“外孙女有这份心思,就让我知足了。”说“知足”时,仍没有忘了那份期待。

4

刚上班没几天,我就盼着发首月工资,领到后包了又包装入牛皮纸信封,放到书包最底层,系上包,紧了又紧,直到把书包挎在身上,才觉得安全了。这之前,身上最多带过20元钱,包包裹裹地放在挎包里,上火车挎包朝前,坐下时两手总要压在包上,心里才踏实。身上从没带过今天这么多钱。此后的二三十年出远门,在内衣上缝个兜,把钱藏起来,大家都这么做,甚至当时市场上还专卖带拉链的裤头。

我找好朋友小唐当“高参”兼俄语翻译,径直奔往市内最有名的南岗秋林商场,它是俄国人创建的。听说这儿的东西高档昂贵还洋气,售货员是“老毛子”。穷学生对这种店只能望洋兴叹,在这城市学习五年,从没来过。小唐经常来,是有意与“老毛子”练口语,她知道这儿有一些白俄,语音还算标准。

商场里琳琅满目的货物让我眼花缭乱,左顾右盼眼睛不够用,还不如当今第一次进城的老农自在。其实,柜台里不全是俄国销售员,五十年代末,中苏关系破裂,有些俄侨回国,中国服务员就置换进来。我们七拐八拐,穿行在人流中,终于看到柜台上竖着毛衣“模特儿”,便停下。

这个柜台的售货员是位俄国的老太太,非常热情,动作敏捷,能说简单的汉语。她主动帮我们挑选,认为我们来得不是季节,再过两个月,毛衣的品种会很多。在她的帮助下,我们选中了一件纯毛开衫,银灰色的粗毛线织的。很厚实,两侧有兜,其实就是现在说的老头衫。我们说不清衣服的尺码,只好在往来顾客中,找与姥姥个头体型相似的,把毛衣放到她们身上比划,那时不准试穿。最后敲定一件中号码的,单价29元。

小唐听了价格,“呀”的一声说:“太贵了。”我们一个月薪水才46元,剩下17元,生活还不如徒工(一年后转正为56元)。我跟她解释,姥姥一辈子没穿过毛衣,穿就穿件好的。其实小唐是姐姐供她念书,她早就发誓,从第一个月发工薪起,就“解放”姐姐,自己每月给家里寄20元。当时我们头脑中,还没有名牌观念,之所以去名店买,是认为那儿的商品质量好,出于对亲人的真诚,就该买品相好的。

没过几天,她收到了我寄回家的毛衣,带子回信:

“穿上很合身,样式和颜色都很可心。毛衣放在身边,翻来掉去地看,又摸又攥,认定是纯毛的,还跟串门的人说:‘这辈子也有毛衣了,还是从外国人开的店买的。’”

看来名店也产生了效应。她把毛衣给邻居周奶奶看,周奶奶可羡慕了,说自己有儿孙一大帮,哪个也没给买件衣服,更甭说毛衣了。咱村老薛家最富裕了,你看那九十多岁的老祖宗,不就穿件厚秋衣吗。姥姥心满意足地说:

“不比不知道,越比越知足了!”

发第二个月工薪,我去邮局给她汇十元钱。信中说这是给她的零花钱,随时买点想吃的东西。给她寄钱,是我很早就决定的,盼着自己赚钱时变成现实,此后每月发薪后都照例这么做。

寒假回到家,她兴致勃勃说社里村里的新闻,但说得最得意的还是邮递员小马。小马每月都专程给她送汇款单,称她是村里“最富有”的老奶奶,社员一年到头赚的工分,结账时都余不下十元,有的还倒贴生产队的钱。小马甚至抱怨自己整天骑着车送报送信,每月才赚15元。她劝小马,邮递员这活是个美差,别人抢都抢不上,意思是让他知足,然后很自豪地显摆,我外孙女是“念大书”的,当“大孩子王”,赚得不多,可她孝顺,我才有这份福气。

村里人知道她每月都有汇款单,有人想跟她临时借钱。带子横挡着“不行”,我们家人都分毫不动用,更不能外借。带子很有趣地比喻,老年人手中那点钱,就像老猫抓住个小耗子似的,舍不得马上吃,扒拉着看着,玩来玩去,耗子一动,老猫就急,用爪子捂住。想借钱的人,只好却步。

除夕,我们劝她穿上毛衣,她舍不得,怕弄脏了。不容分说,带子从柜里拿出来,还翻出件新的衬衫,我们连拉带扯地给她换上了,拿镜子照,夸她像城里的老太太,漂亮干净还时尚。而她更知足地说:“城里老太太,也不一定能穿上这么好的毛衣。”

转过头,她对重孙子示意,太奶穿毛衣了,你们看看,别往我身上扑。刚会走的孩子,只知凑热闹,像个小泥鳅似的,越发往她怀里钻。

除夕吃一年一顿的大餐,油水足,她很小心,怕菜沾衣服。年初一,有来拜年的,毛衣又穿了一天,晚上就收起来了。那时农村买件厚秋衣,还要凭公社发下的票,到农村指定的供销社买。带子分到一张票,花两元多钱买了件厚秋衣,春节时也拿出来穿了。

每年春节,她都穿几天这件毛衣,十多年后,这件毛衣还是崭新的。

过初五,我得提前返校备课。临行前,趁屋里就我俩,姥姥悄悄地塞给我个小纸包,小声说“收好了”。还没等我问,她又补充:“是你每月寄给我的钱。”

她怕我不收,接着解释:“我有零花钱。你呀没妈,没人帮你,自己攒点,日后用得上。”说心里话,刚毕业,眼前的事情都应付不了,哪想得那么远。

她让我把小纸包收起来,又叮嘱:“以后你还按月寄,我还按月给你攒着。”

听了她这话,我不解其意,愣了一下,她干脆直说:

“你不要问为啥费这个事,想想就明白了。”

我半答应着半思索着,收起小包时恍然明白,她因处在复杂的家庭关系中,想让人知道我对她也尽赡养义务了。

我便对她说,放假前集中邮一次,免得你总去镇上邮局取款,她又坚定表示“不好”:“我每收到汇款单,就像抽签中奖似的高兴;一到月中就盼乡邮递员小马过来送汇款单,然后去镇上邮局,真拿到钱,甭提多高兴了。”

看来,收汇款单和取款,倒是使她快乐的“游戏”。“游戏”了两年,在她手上过的永远都是一张十元的人民币,转来转去,它为我无声地完成感恩的使命,又给她送来神秘的“快活”。

虽说她为我着想,可我心理上过意不去,觉得没必要这样做。是带子现在支撑这个家,照料着她,我才能安心地把书念到头,并在外地工作。

所以,她悄悄地把钱给我,我又悄悄地转给带子。“****”中遭停薪后我女儿出生,我已力不从心,也就不玩这“捉迷藏”了。后来我跟她说了自己的想法和做法,她一点都没有表示异议。

5

姥姥喜欢吃小鲫鱼。记得小时候在乡下,每到春秋,门前马路上常有挑夫叫卖鲫鱼,鱼不大,多一拃长。每听到挑夫的吆喝声,我都好奇地跑去看热闹,姥姥也必买。

小鱼挤在桶里,捞到秤盘上,就又蹦又跳的,水点四溅,好玩极了,凭空给我们添了几分快活。交易很随便,用钱买,用鸡蛋和米换都可以,个人从河里捞的,自己做主,希望快点出手。

买回来的小鲫鱼,放到大盆里加足了水,鱼儿得水,如孩儿找到娘般快活。我们从中挑出最精神的放入水缸中养起来,能活一年多。小猫的鼻子对腥味特别灵,围着盆叫个不停,总要给它一条“享受”才能罢休。

姥姥做鲫鱼是用盐卤,然后煎,能放几天不坏。吃剩下的放在小筐里,挂到四面不着边的棚顶窗钩下,这之后,与其说姥姥喜欢吃,不如说我们才是真正的馋猫。

“****”初,姥姥来学校,我们已停课,我有很充足的时间照看她。首先想到的是给她做鲫鱼,跑市内,一连走了多家铺子,都没有活鲫鱼,我很纳闷,省城这偌大市场,怎么能买不到鲫鱼呢!我挨个铺子寻,都有海鱼干和带鱼,走遍了农贸市场,还不见鲫鱼。

幸好有个老板娘提醒我:这些店铺根本不卖活鱼,再说这也不是卖鲫鱼的季节,你去松花江边碰运气也许能买到。然后她指着斜对个的铺子,那家有刚杀的大马哈鱼,比鲫鱼好吃,又鲜又肥还没小刺,是咱们黑龙江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