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姥姥的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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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守望相助外孙(1)

1

母亲白天有了临盆征兆,接生婆来过两次,第三次来是晚上,就没再走。三九天的寒气逼人,夜里呼啸的西北风透过厚厚的墙壁,把屋里吹得冰冷,灶膛里的火,一直没熄,不只是随时备着温水,也是尽量使屋里暖和些,为迎接新生命。

今日,陈家大院的气氛格外紧张。

几年前,母亲头胎生个女婴,没几日女婴夭折,因为对女婴不在乎,女婴夭折,失望者当然漠然置之。

两年后,我出生前,又受到家族的特别关注,母腹中躁动的胎儿承载着家族二十多年的期盼。随着婴孩落地的哭声,同时传出“丫头”一语,据说父亲像泄了气的皮球,垂头迟缓地走出屋去爷爷那里。他怃然不语,爷爷连问的勇气也没有,父子双双沉默地坐着,陈家的这半边天又骤然阴霾四起。

但另一半天,大娘和她几个闺女都喜出望外,窃窃私语,雀跃相告已出嫁的姑奶奶们“还是个丫头”。她们心中的愁云散去,老天满足了她们的意愿。

母亲陷入了尴尬的境地,内心的纠结无法言说。三天后,姥姥来“下奶”,母亲含泪自馁地说:真是没有福气。姥姥没有随声附和,还颇自恃地表示:

“有福不怕晚。人算不如天算。”

她边劝母亲,边看襁褓中的婴儿。母亲怅然,说出生三天,没人来看过一眼。姥姥连声说:“我看。”

“你来到人世,除了你婶,我是第一个欢迎你的亲人,没想到,最后竟欢迎到家不走了,这才是前生后世的缘分呀。”她无数次跟我说这话。嘴角上都挂着微笑。

今日父亲坐卧不安,看似沉默,可内心异常焦虑。二十多年来,他多次经历像今天这样的煎熬。由于期求一次又一次落空,失望到了冰点。

爷爷为这个家深谋远虑,白日里他心疼地劝父亲:这胎还不如愿,我立即请媒人续亲。接着又安慰父亲:

前几日自己请了大南屯有名的阴阳先生,来仔细相看咱大院的风水,说这是“龙盘虎踞”的好地方,万不能“弃院重建”。

看来爷爷肯定无奈地跟风水先生说过迁居的打算。

当风水先生从爷爷口中知道家有“属虎”的,是第七个孙女,惊喜地拍着大腿,并猜料出这第七个孙女之前,失去个不属虎的姐姐,就是留着老七的位置,必在虎年出生。爷爷越听越神,也相信是天意。即我这个属虎的“七仙女”,预报了一定有“龙孙”出生。风水先生很坚定地下结论:“今年是龙年,是你家的吉年。”

父亲被无望折磨得不敢再希求了,他似听非听,但爷爷的话,似乎使他心中又燃起希冀之火,情绪在自然地升温,或许能升到沸点。

夜深人静时,果真“龙子”降生了。

父亲在堂屋,听到了婴儿呱呱坠地的啼哭声,就有了某种预感,又听到接生婆抬高八度声调笑着:

“真是个小子!”“龙来了!”

他闻声悠然站起身来,千真万确亲见婴儿出生的大娘,从里面转出来,迎面对父亲说:

“男孩!”

又急忙转回屋去。他疾步推开房门,便去爷爷那里,站到爷爷的外屋报喜。爷爷睡意朦胧中问“是真的吗”,回答“真的”。话音刚落,爷爷感慨“老天爷终于开恩了”,披衣走到堂屋喜笑颜开地说: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祖坟能冒青烟了。”旧说“祖坟冒青烟”,意是家庭里有男孙延续,就有了上坟祭奠前人的烟火。现在泛指家中出了人才或大喜事。

爷爷连说“大喜”后,又吩咐父亲,过些日子找个好天气,去祖坟上给你爷爷报喜,上供送香火,求保佑孙子平安。“孙子”这两个字,他第一次说得实实在在的清楚和得意。

月儿弯弯照大院,有人喜欢有人愁。且不说爷爷和父亲是如何地心花怒放,母亲也长长地舒了口气,如释重负地对姥姥说:

“一身轻松,好像心都空了。”

可见之前,她的压力多大,心的纠解和腿的趑趄,使她的心身如牛负重。

另一半天,恰恰相反,大娘和六个闺女,无精打采得如丧考妣,只有大娘假惺惺地来看过襁褓中的弟弟。至于那群闺女,出嫁的和待嫁的,一个没露面,像怕瘟疫似的躲在各自的角落里,期待身怀六甲的大娘,两个多月后生产时,能出现奇迹。

果然,大娘也生个“小龙”。陈家大院百天内得了两个后嗣,整片天都晴了。爷爷和父亲确信风水先生说的“时来运转”,出嫁的闺女急匆匆地抱着孩子赶回来,看刚出生的小龙。年近五十的大娘踌躇满志,像笑,泪水不断地流,像哭,可嘴角向上翘,眼中闪着喜悦。可谓五味杂陈,自己也辨不清什么味道。再看看自已快两岁的外孙女,边喊姥姥,边嚷着要看刚出生的小“舅”,这生生不息的兴旺,令大娘很有幸福感了。

她们母女七人,打蔫了两个多月,今日又还阳了。他们剧冷剧热,使自己原形毕露,搅混了大院的空气,预示了母亲,我和弟弟生之不幸和活之艰难。

2

回头看,母亲走入陈家,就是走进陷阱。大娘母女七人扬言:好虎驾不住一群狼。自命为“群狼”,后来的所作所为证明,她们比狼还狠毒。更何况母亲天性就没有一点“虎”的威风,相反她柔弱、忍让、内敛,又势单力薄,“狼”简直是无所顾忌地逞凶了。母亲本来毫不费力就可以避免险境,可嫁到陈家,陷入险境后,像她那样的性情,不可能有惊人的勇气和毅力,挣脱出万劫不复之地。

后来知道,当年爷爷为给父亲续亲,几起几落都被大娘搅黄了。大娘第四个闺女出生后,爷爷担忧家无子嗣,断了祖业,就明确提出续亲,大娘寻死觅活地把家闹得鸡犬不宁。父亲为了息事宁人,苦口婆心劝爷爷,再看看后面的情况,爷爷只好依了。三年后第五个闺女出生,爷爷一天没吃饭,满嘴起了火泡,大病一场,绝望到了极点。这次倒是父亲主动提出续亲,大娘又故伎重演,哭闹不止,甚至装疯卖傻。爷爷认命了,又一次压下了续亲的念头。看来闹是有用的。直到第六胎还是闺女,爷爷恒心已定。他眼看一奶同胞的哥哥,只比自己大三岁,儿孙满堂,家业兴旺,后继有人,孙子辈都开始接替父亲的班,经营田产,重孙子也出世了。看自己这族,一群丫头,出嫁后将空巢。人过三十天过午,他唯一能指望的儿子已过四十,还没有帮手,二十来年就他自己掌管家里家外的事,要辛苦操劳到何时。

这次爷爷明确摊牌有言在先地说:大娘如若反对续亲,立刻以“无后”之由“休妻”,搬出大院,闺女随去,供养生活。果然这回他们没敢龇拉毛炸刺,全鼠迷了,可谓明效大验,这也拖了五六年才提至日程。

媒人盯着姥姥家不放,后来了解陈家有口皆碑,爷爷美名“活菩萨”,父亲绰号“拼命三郎”,在陈家同辈排行老三,干庄稼活不要命。媒人再三赞扬大娘善解人意,亲自为父亲寻亲。拖了一年多,姥姥勉强答应了这桩婚事。

其实爷爷的高压,只能使问题掩盖起来,大娘一直怀恨在心,所以母亲进到陈家,就如撞枪口,首当其冲成了大娘的出气筒。弟弟出生没几天,便对我下了毒手,用意是折磨母亲,分散她精力,让刚出生的弟弟不得安生,这叫作害屋及乌吧。她们对母亲处处找小脚,整天指桑骂槐,说三道四。母亲忍气吞声,咽泪装欢,瞒瞒瞒!从不跟父亲抱怨一句,更不跟姥姥诉苦。一次大娘无端指责母亲,终于激起老实人的愤怒,顶撞了她,大娘野性大发,大打出手,几个闺女也成了帮凶,一直追到马厩里还不放手。院里干活的长工告诉父亲,才赶来命令“狼”们住“口”,“虎”被咬“得”一病不起,弟弟从此断了母奶,只好喂米汤面糊,那时他才一岁多点。

弟弟虽先出生,可他是庶子。大娘的儿子后出生,但他是嫡子。大娘根本不懂什么叫嫡子庶子,但她口口声声说自己的儿子,是“正根”,说弟弟是“旁根”。言外之意,“正根”才是陈家大院将来的“主人”,还讽刺挖苦说弟弟“是萝卜梗不稷,长在金銮殿上”,怎么也挤不过“正根”,“老鸹夺不了凤凰窝”,她喻自己儿子为“凤凰”,而把弟弟视成“萝卜梗”和“老鸹”般的眼中钉。

两年后,母亲又生一男孩。爷爷和父亲神采飞扬,自得地拍着大腿确认,运交华盖的日子来了。但对母亲来说“运交华盖日子”在延长。产前,姥姥接母亲回娘家,因为母亲身体很虚弱,免得生闲气;主要是担心母亲生产那几天,弟弟无人照看落入她们手中,像我两年前一样遭不幸。产后一个多月,父亲执意要接回家,回去不久母亲就撒手走了。

设想,一个母亲能创造生命,却无力呵护幼小生命平安成长,那将是怎样的一种悲哀!弥留之际,母亲最痛苦的是放心不下两个儿子,虽说有爷爷和父亲两座大山可依靠,但小孩子的吃喝拉撒睡琐细事情,他们是绝对管不了的,一旦落入她们手中,就如落入“狼”群的羊羔,不会有好结果的。

姥姥知道母亲的心思,不断安慰她,说自己前半生为儿女活着,后半生要为孙子孙女活着。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会撒手不管。看到外男外女,就是看到自己的女儿。她把照看外孙的种种设想,一一说给母亲听。母亲确信不论姥姥多么辛苦操劳,都能说到做到,她是个能支撑得住,有定力能担当的人。母亲入土后,姥姥立即同父亲商量两个弟弟如何安排。

她想自己开个“幼稚园”,把两个弟弟带去,找个临时奶妈,给小的喂奶,大的跟两个小姐姐一块,将就两三年,孩子结实点就送回来。父亲知道姥姥对孩子是真心实意的,当初没有姥姥的当机立断,我最好的结果是残废人。像我这样一个对陈家无足轻重的稚童,大娘她们都想清除;而两个弟弟,是爷爷和父亲的“心肝宝贝”,是陈家家族的延续人,大娘唯恐自己儿子丢了“王位”,岂能对两个弟弟善罢干休!姥姥明确表示,我们双方都留个字据,摁下手印,免得你们不放心,我会按时把孩子送回来的。父亲听后没有表态,但姥姥猜得出,他不会由衷地同意,可也不宜直接反对。

还有雇个奶妈在陈家,专门照料小弟,姥姥把大弟带走。父亲当即表示这样减轻了姥姥那边负担,办法可行,爷爷也没有异议。但与大娘通气时卡壳了,她认为两岁多的大弟跟她儿子一块有伴,也好照料。小的送到她三女儿那里,她有个正吃奶的孩子,一岁了,把奶水让给小舅,这样省心省力又不破费。看来这“精明”算计,讨了当家人的好,吝啬的土地主很容易就中计了。狼若披上羊皮,常使短视的善人上当受骗。

面对土地主的“霸道”之气,姥姥逆风而上,去找爷爷,直言极谏:

“你们把自己孙子送入了陷阱,如同我当年把女儿送入陈家一样,都不会有好结果。当年我就是凭你们父子的为人,把女儿嫁过来的。实际你们父子是当不了大太太和她那群闺女的家。”

姥姥虽把话说得针针见血,可爷爷这个“农夫”还是很相信“蛇”不会咬人。

爷爷反复说明,这样比找外姓人当奶妈更叫人放心,“那是自己的‘亲’姐姐,会真心实意的。”爷爷是个地道的东郭先生,中山狼利用了他的仁慈和迂腐,还有吝啬。后来知道姥姥苦口婆心地劝,爷爷主意不改,她奇怪这个“活菩萨”心肠硬得不尽人意,原来是父亲与爷爷争论此事中,续弦的奶奶左右着爷爷,这个奶奶对孙子没有一点亲情,没有连心肉,而且也没有一点同情心,她的话都是不走心的。

那些天里,姥姥尝到了“不能当家作主”的痛苦。想起母亲临终的嘱托,想起自己“不撒手”的承诺,想起两个外孙像两棵小草一样被风吹得摇曳,就流泪不止,呼天不应,呼地不灵。可她还是捎信让父亲过来,劝给孩子找奶妈,父亲不语就是反对。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她竟和盘托出:寻个善良的人再续亲吧,把女儿也领回去,保护三个孩子平安长大。

这异想天开的主意,别说守旧的父亲没有勇气接受,就是一心想安度晚年的爷爷也一点不会动心,因为他要孙子的目的已经实现。

人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可姥姥却说,这些头发短的男人的见识,比女人还短。权力在头发短的人手里,你再焦思竭虑,也无能为力。可她主意已定,我后半辈子是为外孙子孙女活着,决不撒手!挂在心上,时刻守望着!

3

她的种种努力都无济于事,虽说鞭长莫及,仍不放弃。

小弟百天时,根本没人在意,姥姥记得清楚,专程去看他。一路上不断提示自己,不论看到什么意外,都保持平和情绪,决不说碍人的话,那样人家会不悦,反倒会把气撒到孩子身上。

她进屋时,小弟的三姐坐在火炕上,给怀里的儿子喂奶,孩子吸着她的****已经睡了。她一只胳膊搂着孩子的头,另一只手拿着玻璃奶瓶喂小弟,姥姥亲眼看见,小弟聚拢嘴唇吸吮瓶中的水。

这场面怎么能不让姥姥心寒。她说自己立刻想到“小白菜”歌里唱的“他吃菜来,我喝汤”,心里酸酸的,接过奶瓶说“我来喂”,映入眼帘的玻璃瓶,里面是清水,手还能感觉到水的温度。

姥姥的突然造访,使三姐措手不及,她很机灵地解释,儿子这几天发烧,不爱吃饭,就让他啃几口奶。这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她以为自己会说,别人就不会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