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姥姥的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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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她夙夜忧虑(9)

“看在你这两年对我奶奶还挺孝顺,再看在儿子的面上,还有你像老黄牛似的吃苦耐劳,当然对我本人也不错,我就饶了你一把,要不我真想把你推出午门以外!”

而且带子边说边笑,还补充:

“你以后若对奶奶不孝,我照样不客气!”

其实她丈夫心有定力,知道带子说的气话中都是实话。他自己很知足,从小没妈,姑姑带了几年,几乎没有享受到家的温暖关爱。自己说到这两年,才体会到家多好,“你怎么赶我,我也不会走的。”

姥姥的明智和宽容,不仅使父亲理解了儿子;也给了儿子“救赎”自己的机会;最重要的是,带子的夫妻关系危机时,她给弥合了裂缝,化解了矛盾,使带子今生能平安生活在坦途上,之后又生了四个儿子,日子过得很兴旺。

出了这事,姥姥也作了自我反思。这年假期我回去,她和带子一块跟我说起此事,她很顿悟地说:

“太完美的事情背后,常常有不测风云。我们只看到顺心的一面,不知底下藏着险情。事到如今,你越较真越无路可走,只有宽容,才能得救。”

“两年前,我就有种路上捡个大孙子的侥幸,人人都说我有福,我乐得什么都没追问。我这个最爱刨根问底的人,竟听啥是啥……”

可带子说起这事,火又点着了,跟我拍着大腿很不服输地说:“别看咱是‘女儿国’,谁敢欺负!他这个小男人,吃了豹子胆了,可我当时没饶他。”说完哈哈哈地笑,让姥姥给她作证,还说自己知道姥姥准能收拾残局,化险为夷。

我知道,这个“女儿国”,几十年来就是女人支撑、管理和劳作。招赘入门,他就像“投诚”似的失去了主动,事事听带子调遣,自动地适应,在大小的摩擦和碰撞中适应,习惯了这个阴盛阳衰的生活环境。后几年姥姥不再管事了,带子成了“当家妇”,直到带子的四个儿子长大,号称“四只虎”,家里渐有了阳刚之气,但仍是女人当家。

9

那年的三九天,姥姥得了重感冒,肺气肿加重,这多是北方老年人的“归西病”。这种病越到年老,复发的频率越高,病情还越重。这次她有种不祥的预感,比以往复发时折腾得厉害多了,夜里不能入睡,吸气时尚能通畅,可呼气时憋得慌。

信基督的人,临终前要实话实说地忏悔。其实所有善良的人,在弥留之际,也都把隐藏一生的秘密道出来,轻松上路而无憾。她齁喽气喘这些天,就决定说出藏在心中三十来年的秘密。夜里孩子都睡了,她叫带子和丈夫过来,“坐下有话说。”

她连连咳嗽,带子轻拍着她的背。咳嗽之后,她攒足了气力,仍气喘吁吁地说:

“有件事在我心里压了几十年,不说我走时不能瞑目。”刚开个头,又咳上了。带子边拍她的背边说:“别着急,慢慢说。”

“人活在世上,得有真正的亲人,心才能踏实。遇到为难着灾时,才有依靠。”说完这话,她更加放慢了语速,像数金币似的一字一吐:“带子,有个亲姐姐。”

带子和丈夫异常惊愕和惊喜,急不可待齐声问:

“在哪儿?”她吸足了一口气又接着说,但没回答问话。

“带子不是我的亲孙女”。

听了这话,带子和丈夫一点不吃惊。他们嘀咕两年了。但下面的话他俩还是很意外:

“不像村里人传说的,你是我‘娘家的根’。你是我在镇上十字街,从萍水相逢的青年那收养来的。”他们紧接着追问:“那人为什么不要孩子?他是干什么的?……”她之后细说了收养的过程,他俩静静地听着。最后她告诉了牟寡妇的具体住处。丈夫一笔笔写下来。她还告诉他俩,带子姐姐早已工作结婚有了孩子,同牟寡妇一起住。最后她说:

“自己很累了,一想起这事,就睡不着,你们今晚更是如此。”

今夜带子肯定睡不着了。想到自己的身世,再想到姐妹相逢,人生的苦乐,大悲大喜,还能平静吗?其实带子从惊讶已坠入泥潭中。她咳了几声又接着说:

“牟寡妇让我到死,把这个秘密带到棺材里。你们去认亲时,千万别惊动牟寡妇,也许她到了我这一天,才会说出秘密。牟寡妇比我小,我不能等了。”

刚才带子像穿越地洞一样沉默,这会儿又像走出黑暗,见着光明一样兴奋,抑制不住情绪,突然爆发,大声嚷嚷:

“我有姐姐了!我又多了个亲人!”“我去找她,明天就去找!”

这是她从没想到的秘密,激动得心都蹦出来了。至于很早就知道的传言,村里有些快嘴快舌的婆娘传自己不是姥姥的亲孙女,这回只是被证实而已,远没有听说有个姐姐令人兴奋。原本就没有寻根的强烈愿望,这回听说妈没了,甚至对父亲“放她们一条生路”的做法,还产生了些恨意。

两人欣喜若狂,之后几天张口闭口就是“认亲”的话题。春节前,姥姥的病情还没有明显好转,身边离不开人,再说没人照看孩子,无法脱身,两人合计,先让丈夫去探探路。

准备了农村过年的土特产,还有带子的一张照片,找了个星期日,带子的“倒插门”丈夫兴冲冲地找到了牟寡妇家。先自我介绍姓名,然后表示替姥姥来看望多年不见的老朋友,说姥姥身体很不好,不能亲自来。

不论把话说得多婉转,会说的不如会听的,还是一下子触动了牟寡妇敏感神经,她十分警觉,对这个不速之客的来历不仅产生疑心,暗自断定这个来人,就是自己女儿的妹夫,所以她立刻说“我根本不认识她”。

带子的丈夫放下东西便往外走。在炕梢半卧着的一个壮年男子,很机灵地下地送客。走出房门时,带子的丈夫给他使了个出去的眼色和动作,他们便一块儿走出小院板障门。带子的丈夫小声说:

“我是来认亲的。我看你是牟老太的姑爷吧?”,他边说边把手伸进棉袄里,掏出一张照片给对方看。对方先是一愣,然后“啊”的一声说:“太像了!”“她们是亲姐妹能不像吗!”带子的丈夫抢白道。

两个陌生的男人刹时成了连襟,亲密无间地相互拍打着。两个“倒插门”相约,万不能惹牟老太生气上火,不急于告诉她事情的真相。其实,牟老太家的“倒插门”早就问过妻子,你妈长得大眼睛大鼻子,怎么一点没传给你,看照片你也不像岳父。妻子说:“三辈不离姥家根,一定是像姥爷了。”

双方留下了详细的“接头”地点,照片也留给了对方,便分手了。带子的姐夫是个转业军人,参加过抗美援朝,现在政府机关任职,人很正直。星期一早上,在上班路上,姐夫给姐姐看了照片,姐姐似信非信。她把照片带到学校,放到办公桌抽屉里,一天不知看多少遍,还憋不住问同事,自己与照片上的人长得像不像?都说“太像了”。为了不引起异议,她说这是叔叔家的孩子。其实,姐姐依稀有点记忆,当时快五岁了,觉得身边有父亲和小妹,牟老太肯定地说那是舅舅和她女儿,都不在人世了。三十来年过去,女大十八变,可她姐俩变得像双胞胎。由于生存环境和职业的关系,姐姐显得年轻,妹妹在风吹日晒的农家院劳作,显得老成。

带子的丈夫每次进城,都必去机关礼拜连襟,还要拿些乡下的特产。这个姐夫拿回家时,在牟老太面前还得编个“故事”。姐姐的照片早就传到带子手中,并镶入相框挂在墙上,带子天天看,时时盼。终于盼到了姐姐学校放寒假,前两次连襟见面时约好寒假到乡下来。

为了迎接贵客,带子提前扫房,一般习俗是腊月二十三,小年才大扫除。带子提前把埋在冰雪中的冻肉刨出来,烀熟了冻上。还提前淘米蒸了黏糕和豆包。在姐姐来的头天,就把干菜泡上了,泡开后攥成小团子放到仓房里,这就可省时省力方便备用。万事俱备,只等贵客临门。

这天带子起得很早。该化冻的食物,头天晚上就拿回来了,用大盆小盆扣着。自己一次又一次去大门外瞭望。带子的丈夫干脆走出村子,迎面去接。大约九点多,在路上相遇。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姐姐,十分兴奋,接过她提的东西,不停地寒暄。

姥姥召唤带子,用温热抹布擦擦窗玻璃上的霜花,好看清贵客临门,她欢喜得坐不住了,怕风吹着凉,只能坐在屋里等。这些年,她去牟寡妇家多次,先前姐姐上学,后参加工作,从没碰过面。小姑娘出落成啥样,很想早点见其人,闻其声。带子用温水抹布擦玻璃时,客人进屋了。

姐俩相互凝视,顷刻紧紧地相拥在一起,如骨鲠喉,没有话语,空气都凝固了。相互拍打着背部,悲喜交加,泪水涔涔。两个连襟也被这激动的场面感染,不知说什么好。姥姥从里屋蹀躞着走出来,招呼大家快进屋坐,视线自然落到带子姐姐身上,连连说“还是当年那模样,只是变成大人了”。姐俩终于手拉手,走进里屋,带子这时才明白自己是主人,去端沏好的茶水,招呼儿子认大姨和姨夫。

姥姥对两个“倒插门”说,饭菜带子都备齐了,只要你俩开火加热或炒一下就行,把里屋让给她姐俩说话,咱们在外屋唠。她向“倒插门”姐夫说三十年前遇到这俩孩子的事,姐夫又把妻子从里屋叫出来听。姐姐不停地流泪,拉着姥姥的手说,“真不知该怎么报答你。”“我们姐俩能活下来,今生还能相见,多亏遇上你这善心人。”“人生有份,相遇有缘。那天不遇上我,也会遇上别人。今天你们的父亲在这该多好。”她万分感慨地说。可女儿却不想追问父亲今日如何。

饭后,他们往回赶,要在下班时赶到家,免得牟老太起疑心。从此,姐妹来往甚密,一直背着牟老太。她看到姐妹之间的亲密,看到带子的快乐,心里又舒畅又踏实,后悔没早点说。明知她们之间骨肉相连,又咫尺相隔,因为捅不破这层纸的隔膜,姐俩却相互享受不到这份真情。

那样保守秘密,对自己看似是拥有,其实对她们是一种剥夺。今天“还给”她们时,才知道自己一点没有失去,反而拥有了更多。

10

“****”后期。

一天下午,姥家突然来了个外乡人,六十岁模样,大高个子,身板挺直,身躯瘦削,面孔黧黑,表情羞涩,一口浓重的东北音,语调舒缓,给人以深沉凝重感。他手持当地政府的介绍信,说是来看女儿。还自称是东北抗联老战士,当年曾在李兆麟将军的第三军打过游击,抗战胜利后转到省城郊区务农。这些只能说明他是行在人间的正道上。

真正能使人承认有父女关系的,最准确的“DNA化验单”,是这位老者的模样,他与带子长得何其相似;还有当年姥姥收养带子时,对今日这位不速之客的全部直觉印象。

其实姥姥说,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大个子,像有某种预感似的,认定自己期盼的机会,就摆在眼前,对带子来说,也不突然。她与客人说了这几十年的情况之后,就去外屋,趴在后窗台上,招呼带子回来。带子牵着两匹马,到园子壕沟边找草吃,儿子在旁边玩。姥姥喊了一声,就返回屋里陪客人,说有意不跟带子先打招呼,担心带子的犟脾气上来,干脆避开,无论如何,得让父女见上一面。

带子愣愣地站在门旁,有一只脚跐在门槛上,就停步了。她的眼睛历来很毒,扫一眼,刹时感觉面前的人陌生又熟悉,十有八九是姥姥说的“十字街口”的那个人。带子与姐姐一向都这么称呼,从来不说“爹”字。此情此景,即便是个麻木的人,也会产生针刺的痛感。再说那种天然的血缘关系,使带子的神经像触电一样,无法抵抗地瘫软了。她们姐妹无数次揣测过他是否还活着,也无数次在懊悔中期盼过相逢,而今就在眼前时,却心中怆恍,不由自主了。

来者满脸笑容,迎面看着与自己相貌酷似的女儿,眼睛上下打量着,泪水在眼眶里转,百感交集,又不知如何开口。带子低着头,那种极复杂的感情,把她的内心搅乱了。父与女都缄口不语。内心的风暴和沉默的外表,扭曲了带子的眼神,不知所措地面对这位老者。

“带子,他是你的亲生父亲。”姥姥先打破僵局,声调低沉,眼神里充满了渴求,字字声声都浸着泪痕。

带子看了老者一眼,父女目光相撞,又互相躲闪,可谁都没说话。

“去倒碗热水来。”姥姥又一次打破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