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姥姥的遗产
27014300000025

第25章 她夙夜忧虑(6)

几年前与牟寡妇相识,她们是惺惺相惜。牟寡妇与她镇上的亲戚是邻居,不到三十岁,丈夫去世。据说不能生育,没改嫁,靠丈夫留下的家底,自己辛苦开个小铺,有娘家哥哥常来帮忙,生活还能过得去。前年从医院里要了个弃儿,是男婴,快两岁了。以前在门口闲聊中,牟寡妇几次说过,若是有个女孩就好了,长大了能贴心。

她边走边问自己:

“我收养那个小的,行不行呢?”可一转念又告诫自己:儿女双全,熬十几年,终于都长大了,闺女出嫁,儿子娶妻,好歹松绑了,不能操这份心了,再说家中也不富裕……

她心中在拉锯,七上八下心神不定。唯一在此时能促使她拿主意的,是怜惜之心,它的重量,把良心秤的秤杆高高抬起,所以她扪心自问:

“人,能见死不救吗!自己掉入河里,别人冷眼旁观,你不就得淹死吗!反过来,别人掉在河里,你站在岸上看热闹,嘴说着急,可却不伸手,那是真有善心吗?……”

想着问着,不觉到了南三道街胡同口,她急步拐进二三十步,到了牟寡妇家,寡妇怀里抱着婴儿。她开门见山便说:

“你不是想要闺女吗,若不是随便说,这回机会送到家门口了。”

牟寡妇十分惊喜,看来她确实期盼过,问明了情况,急忙把怀中孩子送到邻居家,这邻居就是她常来往的远房亲戚。她俩边说边往十字街口赶,寡妇问个不停,甚至还问女孩长得漂亮不漂亮,她没直接回答,不想让牟寡妇扫兴,就正话反说地开玩笑:

“丑妻近地家中宝”,“丑闺女不招风,当妈的省心”,还说“女大十八变”,她怕牟寡妇嫌孩子不漂亮不收,有意给她打“预防针”。

老远,见十字街北口拐角处有人堆着,驻足的走了,路过的又好奇驻足,看个究竟,多是软心肠的中老年妇女。

与牟寡妇边说着,自己心里边拿主意,认为牟寡妇不能收养两个,剩哪个,自己就领养哪个。

到了人堆前,她们看了大个子一眼并点头,示意来了。这会儿正赶商铺开门,路上行人多,驻足的人也多。牟寡妇挤进人堆蹲下身,拉着大点的两只手左看右看,摸摸胳膊摸摸腿,问这问那,还让孩子走几步,嘴里不停地自语“有缘分呀”,全神贯注地看着眼前的“宝贝”,眼神中流露出体恤和兴奋,双方都没有生疏感,各自都像失而复得似的。寡妇终于站起身,两个支撑日子的女人,两个慈善的母亲交换了几句,悄声地对大个子说:“到别处去,这儿说话不方便。”

大个子仍是点头表示同意,她们指着十字街西口,于是大个子一手抱着小的,一手领着大的,跟在她们后面。围观的人窃窃私语,用目光送她们西去。

牟寡妇小声对她说,想要那个大的,家里男婴不到两岁,挨肩太近,不好照料。其实牟寡妇从家出来,就是冲着大的来的。正中下怀,姥姥心中暗喜,她想要小的,孩子小不记事,可以永远瞒住。哪个领养孩子的人,都不愿孩子长大与亲生父母来往,怕产生离心力。

姥姥想领养小的的主意,一直没表示,只听牟寡妇喋喋不休地说自己的打算。

到了西三道街口,见没有行人,她们停下了。牟寡妇明确表示领养大的,而且很抱歉地说自己无能为力收下姐俩。姥姥这时紧接着开口:

“我收养这个小的。”

牟寡妇听了一愣,轻轻地发出疑问声。但姥姥立即重复地对大个子表示:

“我喜欢这个小的。”

牟寡妇满脸狐疑,但不停用眨眼来掩饰,因为不便当着大个子的面问个究竟。

然后她们向大个子坦白,虽说都不是富裕人家,但还能把孩子拉扯大,有饭同吃,有福同享。我们都是善良人,绝不会虐待孩子,别看是半路领的,要当亲生的一样对待。

同时,她们还很不客气地说,你这父亲,不能过几年反悔了,又来要孩子。我们没文化,也不能签字画押。你给我们写个保证字据吧,大个子说自己也不认字,非常严肃地对天发誓:一言为定,永不反悔。说着自己把右手冲天擎起。她俩也同时重复这句发誓的话。三个不认字的人只能请老天作证了。

她们还向大个子表示,如果有一天你想看孩子,总能找到办法的。其实这是礼貌的套话。大个子听了不断点头,表示相信对方,也表示自己的承诺是真诚的。

看上去,大个子是个很厚诚内敛的乡下人,但同时也流露出软弱和无能为力,他不停地表示谢谢,并对自己的女儿说:“你们得救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他始终克制着这份难以割舍的骨肉情。

她俩把衣兜里的零用钱都掏给了大个子,说怎么也够吃几天饭了,劝他“想得宽点,天无绝人之路”。而且再三表示孩子跟我们不会饿着冻着,让大个子放心。

大个子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骨肉,让两个中老年妇女给抱走了。非常奇怪的是,两个孩子离开相依为命的父亲,都没有哭闹。就在分开的一瞬间,那母亲般的拥抱、抚摸、温柔的眼神和喃喃细语,立刻冲走了孩子身上的冰冷和寂寞。

久违的母爱成倍涌上来,包围了幼小的身躯和心灵。她俩最后只是与父亲摆摆手,都没有说声“再见”。父亲伫立在街口,目送着她们。她们不想让大个子知道具体住处,有意地拐了几个胡同。但大个子还是很有心计地跟着,看清了她们进入那个有板障子的小院,在远处等了很久,她们没再出来,断定这应是孩子的家。

这个家是大个子心中永远的“无名”地址,也许事后很多天,他都会远远地瞭望这有木栅栏的小院,弄清了这地址的名称和住户的姓名,并铭诸肺腑,深深地收藏在记忆里。

3

“到家了!孩子。”她们不约而同地对孩子说。把她俩放在火炕上,牟寡妇从自己铺子里,拿出饼干和麻花给她俩吃。之前给洗了小脸小手,边洗边说:“长得挺俊的。明儿个穿上花衣服,就更漂亮了。”“还是女孩好,多听话。”两个孩子狼吞虎咽地吃着小点心,一句话也不说,在陌生环境中一点不陌生,享受着家的温馨。

牟寡妇急忙接回儿子,让姥姥看着三个孩子,自己便开火做饭。人人都是一碗热乎乎的面条。两个小女孩不抬头地往嘴里拨拉,一会儿就吃得干干净净。两个大人几次对视,认为孩子饿坏了,加了几筷子量,她们才说吃饱了。小男孩要大人一勺勺地喂,也没吃进多少,他这饱娃哪知饿娃饥呀。

饭后,牟寡妇忍不住开口:

“这小的,你是给谁要的?”

“谁也不给,自己要。”她踌躇满志地回答,边说边怡然自得地摸小女孩脑袋。

“你儿女双全,为啥操这份心呀?”牟寡妇又吃惊又怀疑。

“你若不信,就都给你留下。给别人我还不放心呢。”她半开玩笑地表示,最后沉下心很认真地告诉牟寡妇:“我第一眼看见这小的,就想领养她。真说不清有什么缘分,救条命!也积点德吧。”

牟寡妇仍是半信半疑地劝她:“这何苦的!我怕老了没人管,不得不现在辛苦点。你都苦尽甘来了,还找累挨!”

“人啊,不能一竿子支到头啊。你指着的,真不一定能养老,不指着的,说不定能养老送终呢。”她笑得很豁达,像看破红尘似的预见着未来的命运,而牟寡妇仍以怀疑的眼神看着她。

姥姥找了背孩子的背带,小的趴在背上系好,提着早上的中药包,她赶回家的路。一出门,便遇上熟人,搭上了顺风车,这车路过家门口。

坐上车刚出城,后面有个四套马车飞快赶上来,轻车熟路,又遇熟人,两个车老板都甩着鞭子,相互热情地打招呼。她得知赶上来的马车是回北荒的,于是灵机一动。立刻求车老板停车,说要搭那个车。熟人好说话,陌生人顺路捎脚,早成了乡间车老板的美德。

车老板帮她抱着孩子,送她到另外车上,同时她求车老板路过家门口时,替捎个口信,说今天“跟侄儿回北荒了”。上车后,她深深地吸口气,换出憋在心中的郁气,觉得自己有了更充足的时间琢磨,如何跟儿女们交代意外领养个孩子回家。

随着车轱辘发出辚辚声,她抱着孩子在车上晃来晃去,孩子服服帖帖地依偎在怀里,一点不闹,也不眼生,很快睡着了。她的心在纠结中编织着所谓的“理由”。于是她想象这孩子,是娘家表哥的孙女,父母双亡,自己的亲哥哥无奈收养,因为孩子太小,先放到她这儿拉扯几年,再接回去。那时,她哥哥的确是自己带儿子过,难于招架。这样家中儿女能给个面子,暂时接纳。主意已定,明日就让长庚侄送她们回来,不仅能使儿女们明白情由,产生恻隐之心,村里人也知道这是“娘家的血脉”。刚出城时闷着的胸口,舒畅多了,才有心思与车老板拉话,知道他是河套西的,常来镇上定点送筐篓,这边的交易行情好。之后她又在心里琢磨,给孩子起个吉利的名字。

娶儿媳两年多,还没盼来孙子。这回积了德,也许能给“带”来个孙“子”,就叫她“带子”吧,再说孩子本来就姓戴,这有双层意思,虽然孩子自己不明白。

到了哥哥家,说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求哥哥帮忙。哥哥先是怨她没事找事,河套这里活不成的孩子多了,你能可怜过来吗?但事已如此,就是烫手的山芋,也得拿着,这是条人命呀。一言为定,此后不论跟谁都说这是娘家的血脉。

第二天长庚背着孩子南下。回到家说是“替”自己哥哥代养的孙女,她的儿子和女儿都有点匪夷所思,儿媳妇耿耿于怀,有长庚在场,当天没有吵,背后冲着丈夫又哭又闹,婆媳反目的无声战争连绵不断;儿子不得安宁,带子也得不到好脸。这条趣闻在小村里不胫而走,好奇的女人还来看孩子。

为此,姥姥前思后想,又一次采取了“迂回战术”,把带子送到自己亲二姐家。二姐就住在道南,一路之隔。二姐生了六个儿子,没姑娘。她跟二姐说:“你真想要,就给你。你不想要,也别公开说,我找机会再接回去。”二姐还真想要,可儿子们都反对,认为年纪大了带这么小的孩子,身体吃不消。再说自己的亲孙女都比这孩子大多了,真不知该如何排辈。二姐腿脚不利落,带不了这么小的孩子,她心里明白。但为了家庭关系,也不让孩子受委屈,她还是把带子送到二姨奶家住下了,家里的“战火”也慢慢熄了。

两个月后,儿媳果真怀孕。她喜出望外,心里暗想这是带子给“带”来的好运。不幸的是,快三个月的时候流产了。进入冬腊月,二姐腰腿疼病犯了,她借机把带子抱回来了。

借照料儿媳小产,姥姥总是跟她说,“人得有慈悲心肠”,“人善点,心就敞亮。宽容别人就是积德。”言外之意,不该把带子推出去。所以“人啊,要磨练自己的耐性”。

带子回来后,儿媳妇对孩子温和多了。她假模假式地把带子放到前院几个月,天天都去看看,还自信地认为“命中注定,这辈子带子得同我在一起”。

不久,姥姥的儿子一病不起,一年后撒手人寰。她经受着毁灭性的一击。这时带子又不得不被二姨奶接去。我的腿脚受伤治疗后一直住她这儿。儿媳已再婚。她的小女儿远嫁他乡。不幸接踵而至,我母亲产后,抛下三个儿女也走了。此时她的心被击碎了。

四年前,一个“北荒”的年轻父亲,拖着两个幼童,逃出来找生路。她同情地收养了他的小女儿,还为他另外那个女儿找到了家。

四年后,何其相似,一个年近半百的南荒老妇人,同样带着两个年龄几乎相近的“孙女”,站在“绝路”口上,是倒下还是站着,是毁灭还是生存,谁能比她更有同情心地站出来,使她绝路逢生!至少在她身边没有。

她想,只有自己能救自己。在外人看来,只要狠心推开两个孩子,她的后半生很轻松,可她坚决“不舍弃”,她哪里知道年龄不饶人啊!但女人的韧性,在闯关中产生的耐力,常是男人可望不可即的,尤其像她这样具有慈悲心肠的钢铁女人,勇气无法估量。

4

她领着两个孩子,开始了有声有色的日子。灾难考验人的耐力,而毁灭性的灾难,最能考验人的良知。

带子八岁那年,姥姥得了伤寒。刚开始不爱吃饭,后来高热持续不退十多天,病情加重,神志迟钝,卧床不起,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很少进食,不停地说胡话。她唯一的女儿,从他乡被催回来料理后事。

她最挂念的是带子,稍微清醒时,就同女儿商量,自己一旦走了,让女儿把带子领到自己家,当女儿养大。她劝说女儿,说不定带子能给你带来一男半女的。家里这房子土地,你都折腾出去,怎么也够带子吃穿用了,孩子不会拖累你们。带子聪明,能干活。你结婚五六年也没个孩子,身边有了她,就是个贴身的小棉袄。

可她女儿不喜欢带子,认为带子倔,脾气大,很想领养我。她心里明白,如果女儿领养我,带子就没了去处,不管怎样,陈家大院也能把我接回去有碗饭吃。

女儿考虑她在病中,不能惹她不顺,当着带子的面,口是心非地答应了。带子心照不宣,也嘴上答应,心里根本不同意。带子悄悄对我说,她不跟“姑姑”走,不喜欢那个好吃懒做的姑父;让我跟她一起去“流浪”。我当时根本不懂什么是“流浪”,认为是很好玩的事,就答应带子了。

在这样的危难关头,姥姥顾不了太多,首先是顾我俩活命。她拉着我的手,满脸泪水,说等她不在时,让父亲把我接回去,同弟弟在一起,好好哄他玩。我当即就说“不回去”,“跟带子一块儿去流浪”。她问是带子告诉你的吗?我说是自己想出来的。她十分吃惊,说“万万不能有这种想法”,“流浪就得要饭,还得住在大街上”,我听了她这么说流浪,才知道这不是好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