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姥姥的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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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实现“念书梦”(3)

小学三年级下学期,领到课本后,我几乎就没有上几天学,这不能怪我是“逃学”。姥姥的另一个女儿,也就是我的老姨从外省回来,一心想收我做养女,她结婚十多年没有孩子,姥姥不得不同意我去,而我执拗地反对。她们天天说走,我便跟她们怄气,理由是想念姥姥,又离得远,不能随时回来看。另外心里还有个不好说出口的秘密,就是我非常不喜欢那个游手好闲的姨父。他曾在一夜之间,骗走姥姥十八担四斗小麦的钱,那是我们一年的收成。为此,我和带子都很看不起他,认为他这次来,说不定又要干什么坏事。

后来她娘俩有意转移我的视线,想必是她们商量过的。老姨说她家那边的小学又大又好,老师也多,这引起我的好奇心,我问了她很多关于学校的事。姥姥也说:“咱这就一个老师,教好几个年级,啥课都教,管不过来。再说学校办得快黄了,孩子越来越少,有的人家宁肯把孩子送到城里去念书,舍近求远。”我知道她舍不得我走,可还是苦口婆心地劝,最后她说:“名师出高徒。去吧!”她们三劝两劝地使我动心了。

但我仍有两个条件:到那看学校不好,我就回来;我不当“养女”。老姨表示当不当养女,都把我当亲闺女待。这是带子帮我出的主意,认为这能有退路。

启程的前一天晚上,姥姥拉我坐在身边,没等开口就泪珠簌簌地流,嘱咐我:

“到那好好念书!”“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老师再好,也得自己努力!”

我答应着,含泪点头。

她哽咽着又说:

“不用惦着我们,带子长大了,能帮我。想家,就回来。常来信。我找空去看你。”

我们都不再说啥,久久地坐着流泪。带子靠在我身旁,拉着我的手,很不在乎地说:

“到那看看,就回来。”“哪也不如家好!”接着很轻蔑地说:“那山旮旯子,贼穷,出点棉花水果也不顶粮。”而且狠狠地补充一句:“穷山恶水出刁民。”说着把另一只手提着的两个小包放到我腿上说:“刚炒的瓜子和爆米花,明天在火车上吃。”我用感激的目光看着她,泪水抑制不住地流。

次日下午,姥姥送我们到火车上。今天破例,她以前从没送过老姨到火车站。我走进车厢后,一直咬着嘴唇,不敢再往站台上看她,强忍着泪水,我担心自己一哭,就会跳下车不走了。车开动后,我跳着脚大哭,心中喊着“姥姥——”

一天后,我被带到辽宁锦西的山沟里。从一望无际的平原沃野,来到这抬眼就是重重迭迭山峦的沟里,满地沙粒黄土,有如迷失在洞中或闷在全封闭的货车厢里,令人窒息。家乡的黑土、麦浪和江水都令我无限地怀念。初冬的雪花,稀稀拉拉地飘着,潲到我的脸上,没等擦就消失了。我心中的泪水也像消失的雪花一样,没有踪影地流着,其实,流不出的泪比流出的更悲伤。

顾名思义,下松树沟村,就是坐落在有松树的山谷里,又是从北向南走向的两山间谷地的末端。谷底越向南越低,最末是大片沙滩和横贯东西的女儿河。据说原河道又宽又深,划船才能过去,现在到旱季,徒步就能蹚过去。山庄错错落落由北向南,依山傍水,夜晚那星星点点的灯光像条带子,与天上的银河遥相呼应。此时思乡郁闷的心轻松了许多,觉得离家并不遥远,因为也能看到家里那样的银河。村中没有笔直的路,七拐八拐走进村,才到“后山”老姨家。这儿地势最高,往后就没有人家了,只有矮山、树木和山涧小溪。这儿溪水潺潺,雉鸡咕咕,莺声呖呖,松柏青青,不是仙境胜似仙境,这独有韵味的陌生,很快稀释了我离家的悲苦。

小学校坐落在村中间的大庙里。有庙的地方,就有历史和文化;连庙还没修的,不是开垦得晚,就是风水不佳。学校要求新学期开学再入学,我有很充足的时间去了解学校。起初那些天,一想家就去看学校,心在两种吸引中拉锯。

拖了十多天,我才给姥姥写了第一封信。写很多遍才寄出。三年级学生,认字有限,表达困难,我不想求人写,更不想让人知道我写什么。我在信中告诉姥姥和带子:

这个小学真的“很大”。古庙就是校园。庙四周有灰色院墙,院中正殿很高,殿前有平台,平台两角各长一棵大松树。平台到院门有一片空地,是学生课后活动场所。正殿左右有耳房,与东西厢房相连,是教室。老师在正殿办公,传说殿里还保留着“推不倒”的两尊大佛,我很想看看,但不敢进去。教室门上方挂着年级的牌子,共六个年级。有本村学生,也有外村的,外村的多是来念高小,要住宿。院墙外有大广场,早上全校学生站在这里升国旗。有一天我偷偷站在后面,注视升起的国旗,很激动,但我不会唱国歌。

最后我告诉姥姥和带子,很喜欢这所学校,不太想家了。

学校升国旗的场面,久久地萦绕在我的脑海里。那天学生散去上课,我站在国旗下仰视了很久,才看清那上面的五角星。升旗时唱的歌庄严雄伟,令人振奋,是我从未听过的。

校园里欢乐严肃的气氛和有序的管理,使我感到这里学习正规,学生肯定个个学习好。当时学校表示,看我入学考试情况分班,于是我产生了恐惧心理。

7

从此,我不去看学校,开始复习功课,准备入学考试。先复习语文,方法是背课文、默写、对照找错,直到一字不差,包括标点符号。这种笨办法,开始慢,后来滚雪球似的加快,字认得又多又熟,以前念过的课文,很多都是囫囵吞枣,这回总算细嚼了一次。三年级下的语文虽然没上,但有前面复习的底子,也如走熟门熟路一样,学完了,尝到了温故而知新的甜头。再给姥姥写信,就不用查书上的字是怎么写的,那时没学拼音,也没有字典,唯有课本。生活在没有文化氛围的环境中,精神文化上的贫困远比生活上的贫困带来的损失更大,冲出包围就在脚下。

算术,算得很慢。如要求速度,就等于不会。要快就只有反复练。世界上能做的事情很多,真正能做好的很少,根源就是自满于“会”。反复做题,见题就做,做例题,做练习题,从头做到尾,再从尾做到头,没题做,就自己编题。刀在石砧上磨多了,自然锋利。做得越快时才觉得以前的慢是对所学的知识半生不熟。

复习的事,我一一写信告诉姥姥。

不知为什么,入学时没有考我,只问念了几年,就让我入四年级。班主任是位又高又瘦的老头,说话有点侉,像老太,但能听懂,教“常识课”。社会常识和自然常识,给我打开了新天地。专门教语文的老师,很快把我引到写作文的兴趣里。教算术的老师,像是拨开了我脑中的一层窗纸,使我对数字计算很入迷。音乐老师弹着脚踏风琴教国歌。体育课上我第一次知道有跳箱、垫子和篮球。这所学校果真有很多老师,个个上课都很优秀。

更使我终生难忘的是周钧老师。她来自周家屯大户人家,丈夫是赴朝的志愿军,她独自租房住在学校附近。学校建立少年先锋队,她是大队辅导员。我入队没钱买红领巾,她领我去村里供销社买了红布,又带我到有缝纫机的学生家长那做好,亲手给我戴上,那天我兴奋得睡不着觉。天冷了,她见我穿着单薄,便把自己身上的制服棉袄,脱下来给我穿上,我感动得哭了,觉得她是母亲。我第一眼见着她,就好像已认识了十年一般亲切自然,也如在沙漠上饥渴时突然遇到了泉水般欣喜。几乎每一次感动,我都立刻写信告诉姥姥。

这次姥姥是速来速归。她事前没写信告诉我,说是在意外的情况下突然决定来看我,我也没追问什么意外。她直奔学校,守在校门外,等我放学。我惊愕地发现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千里迢迢奔来,满腹忧伤和焦虑,一见面就问能不能见周钧老师。她风尘仆仆地见到周钧老师,当面致谢,送了家乡的咸鹅蛋。她更想知道我在这里的所有情况,周老师滔滔不绝地告诉她我的学习生活情况。她起初皱着的眉头渐渐地舒展开,眉宇间洋溢着欣喜。之后才去老姨家,第二天就踏上了归程。早上送我上学的路上,她千嘱咐万叮咛“要长心眼,家不在这”,“多写信,有难处也写上”。直到走,她仍没有说这次突然来的原因,两年后我回去时,带子告诉我,姥姥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我被坏人抢走了,她在后面追,最后连人影都没了,便坐在地上哭,哭醒了,之后天天都闷闷不乐,总是问带子:“这不会是真的吧?”带子总是宽慰她:“不可能,是你担心她不平安,才做这怪梦的。”其实带子也很担心,说我离家一年多了,也真不知啥样子,来信尽说好话,也许是怕咱担心。要不亲自去看看,不顺心就直接领回来。而且带子还追加了一句:“我早就怀疑他们心思不正。”其实姥姥自己也心中有数,并存有一定的戒心,所以决定启程。她历来是个想到说到就做到位的人,她的心、口和腿总是高度统一。

直到老年,回忆自己的一生,我仍认定这所小学是我生命的摇篮,给了我人生的奠基石。记得当时在日记中,自己创造了新词,把学校称为“校家”,把老师称为“师妈”。对于无“家”无妈的少年,这是发自心底的幸福和感恩,直到上大学时,我还与班主任赵世忠老师有联系。

“昔孟母,择邻处”。对偶见的邻居都得选择,而天天进出的学校岂能不选择!优质的学校,一定有德才兼备的师资和成熟的教学管理体制。

那时,我全身心投入学习中,听课认真,作业用心,自觉复习预习,大小考永远得百分。我本来自落后农村的初建校,学习成绩平平,但转到这所学校,一跃成了“优秀生”。这年冬,初小升高小,周围几所小学来参加统考,我以三科三百分名列榜首,王校长特别找到我说“给学校争光了”,我当天写信报告姥姥。带子回信,说她们为我高兴,姥姥认为“去对了,不会再逃学了”,带子也说自己遇上这么好的学校和老师,“念书也不会头疼的”。

说心里话,融入这个新环境,我没有精力想家了。至于老姨家对我如何,我也没空较那个劲了。矛盾虽不断发生,我尽量躲开,心里明白,不正面顶牛。他们不准我加入少先队,不准我参加星期六下午义务劳动上山给住宿生砍柴。我不吱声,但不后退。他们让我去老虎沟很偏远地方摘棉花,虽说心里恐惧,怕老虎出没,但我听命便去。对有的事情,我也曾“造反”,不回家,去周钧老师那住,她能说服我,送我回来“道歉”,缓和关系。这类事,我写信从不跟姥姥说,怕她担心,甚至怕她接我回去。有这么正规的学校和高尚可敬的师长,就足够了,不管如何想念慈祥爱怜的姥姥,也决不回去。

8

1953年,学制改成秋天入学。要提前半年高小毕业,统一参加县里小升初考试。学校有两个毕业班一百多人,九人考入中学。在一张油印的集体录取通知单上,周钧老师找到了我的名字,急匆匆到“后山”去报喜,并交给我“报到通知事项”。

我当天给姥姥写信,同样内容写两封,隔天寄出另一封,以防丢失。很快收到她的回信,说已按报到通知要求准备好行李和用品,开学那天她直接送到学校。

从山村去中学,徒步走近路约五十多里,乘火车要绕一百多里,还要转车,但快捷,途径锦州、塔山到锦西郊区,是新建的中学。没有人送我上学,自己很顺利找到了学校。

找到班主任报到,她告诉我:家人来给你送行李,在教导处等着。不能说没人送我上学,姥姥从遥远的故乡,千里之行来这准时“报到”了。教导处门开着,她坐在朝门的椅子上打瞌睡,我悄悄走进去,她脚边放着大行李,身上有个挎包。看她那疲惫的面容和缩着的身体,很让人心疼。我刚站稳,她就醒了。祖孙一年多不见,有说不完的话。我们把行李弄到校外临时宿舍,按每人两尺宽的记号放好。宿舍内南北通铺,住四十多人,低矮潮湿,霉气扑鼻,据说是马厩临时改用的。她告诉我行李中有被褥、枕头和冬衣,还有脸盆和牙具。她本来提前给我寄了学费和上学路费,可又给我留五元,最后把申请助学金的证明信交给我,让我回校就交给老师。

入秋家里活多,难脱身,她没去看女儿,直接去锦西火车站,赶当晚通达车回去,说下火车时吃了烧饼,刚才在教导处喝了水,一点不饿。临行前她嘱咐我:

“好好学吧!这回我放心了:有住处,有饭吃,有书念。考上中学不容易,咱村只考上一个,是婆家出钱供上学。”

“光念好书不行,要有个好身板,学校开三顿饭,比家里好。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要去找老师,别挺着。回宿舍要和同学一起走。”她看到临时宿舍到学校那段路是庄稼地,行人少,有点担心不安全,总之,她有嘱咐不完的话。

这次祖孙分手,都很高兴,她笑着说:“明天这时,我就坐在家的炕头上了。”“人是地里仙,一天不见走一千。”她一扫脸上的疲倦神情,背着挎包,背着夕阳,挺着腰板朝火车站大步走去,那背影比正面更有力量。那时,我还根本不知劳累是什么滋味,更体会不出老年人出远门被折腾的辛苦。她来时已两天一夜,回去又要一夜一天,这连续三天两夜的颠簸劳碌,她要怎么挺过去!年近六十的老妪,如此乐观顽强!我退休前后出差,提个有拉杆的箱子上下车,还嫌麻烦和拖累,相比之下,真是羞愧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