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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少君!”司家的下人,震惊的望着从牛车上跳下来的司澈,少君不是去彭城郡了吗?怎么会突然回家的?那广戚县怎么办?

司澈刚入家门,迎头一根教鞭就向他抽来,“你这个不孝子!”司明气得浑身都发抖,“你以为朝廷的任命是玩笑,任你想走就走,想逃就逃!”

司澈沉默的望着愤怒的父亲,那根教鞭是父亲小时候常对自己用的,一旦他有什么做错的地方,这根教鞭就会毫不留情的朝他挥来,可同时也是这个男人,教他读书认字、教他要为家为国……司澈袖中的双拳握得掌心都出血了,他不信!他真的不信,父亲会做出这种事来。

“阿明。”苍老的声音响起,司长史从影壁后走出,“进来吧,站在外面成什么样子。”说着背手转身缓缓往内书房走去,身形略显佝偻。

祖翁老了。司澈看到司长史的背影的时候,神色有一丝恍惚,在他的印象中,祖翁一直是家里的支柱,是家里的参天大树,为家中挡风遮雨……

“你知不知道这次私自回来后的后果。”司长史等到了书房后,问着长孙,目光望向司澈的时候,眼底露出的是毫不掩饰的失望。

“知道。”司澈在回来之前就想到了自己贸然的回来的后果,就算朝廷不问罪,他这辈子官途也很有可能断绝了。大宋朝是绝对不会再次录用一个中途逃离的官员的。

“逆子!”司明丢了教鞭,抬手就是对儿子重重一巴掌,“难道就真准备当上一辈子的账房先生!”司明同原配贺氏感情淡漠,但司澈是他的嫡长子,也是他诸多儿子中,最有出息的一个,如今见他自毁前程,怎么不怒?

“你以为你跟着那个小丫头,就是一条好出路吗?”司长史问,“老吴那么忠心耿耿,家中六代都给陆家卖命,老吴那条断臂就是当年替陆老大人断的,可她干了什么?袁夫人尸骨未寒,她就可以把老吴一家子全赶出去,这么冷心冷肺,你跟着她,她会帮你打点前程吗?”司长史说道最后几乎是怒喝了。

“那是他自己造的孽!”老吴是陆家的前老管事,大娘子接手管家后,曾和她、阿漪一起,查出老吴几乎把陆家当成了自己家里的私库,要什么都从陆家拿,家里吃穿度用甚至比陆家几个主人奢侈!老吴父亲原是陆家的部曲,因随着陆说上过战场,老吴的父亲为了救陆说而死,老吴自己也断了一臂,陆说回来后,就让老吴脱了籍,让老吴当陆家的管事,掌管着陆家近六成的祖产,甚至还让老吴的孙子跟着陆家的郎君们一起读书,又举荐他当官。

这番提携,吴家对陆家有天大的恩情,陆家也报了,即便如此,大娘子在得知吴家如此行事后,也没有想要真怪罪老吴,只委婉的劝他年纪大了,去庄上养老吧。却不想老吴倚老卖老,不仅不听大娘子的劝,事事和大娘子做对,甚至还哭到了袁夫人面前,说是要去老大人的灵前哭老大人去,当时袁夫人病得已经很重了,勉强起身安慰老吴后,叫来大娘子,再三叮嘱她要善待家中老人。老吴做了如此过分的事,大娘子最后也只是将老吴一家从陆家撵走而已,甚至看在袁夫人面子上,都没有报官,若是按着司澈的想法,当初就应该报官,将吴家贪进去的全部吐出来!

“啪!”司长史突然用尽全力扇了孙子一巴掌,“放肆!谁让你这个小畜生这么说老吴的!我们当年跟着老大人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里呢!长辈的事,还轮不到你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小东西指手画脚!她算什么?不过一个小丫头片子!除了整天琢磨讨好那帮贱奴之外,她还会什么?那些贱奴是什么东西?凭什么和我们一起管事?”

“祖翁!”司澈知道知道很多掌管陆家产业的陆氏故吏和族人,对大娘子重用奴婢很不满,可他不知道居然已经有这么严重了。

这件事还是要从老吴说起,当年大娘子将老吴赶走之后,那些管事们狐死兔悲,不免对陆希有了怨怼之心,袁夫人当家的时候,对他们这些老人可是和善的很!吴家跟随了陆家六代人,在陆家盘根错节,和很多部曲、管事都沾了亲,当初大娘子处置老吴的时候,跑来求情的数不胜数,可大娘子丝毫不理,若是做过头了,好一点的把前来求情的人,拖出去打一顿板子,下手狠的就直接那人职位撤了,这么一来,大家都镇住了。

可这么一来,陆家的管事也空出了不少,多少人想看大娘子笑话,看她手忙脚乱。可大娘子也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十来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精干管事,很快就顶了空出的位置,里面有陆氏年少族人、有陆氏抚养的故吏孤儿,这些人大家都不奇怪的,让大家惊讶的时候,这些管事里居然还有奴婢!也那正是那次陆家的家奴学堂正式出现在众人面前。

“她这会仗着有郎君撑腰,大家都不跟她一个黄毛小儿计较罢了,待她出嫁后,家里还有谁会服她?她也就能带走几个贱奴罢了!”司长史几乎将手指到了司澈的额头上,“你就真准备和她一条道黑到底吗?等她出嫁后,没了陆家,她还剩什么?袁家不过就是一个空壳子罢了!她就跟那群奴婢混在一起吧!”

自从陆希掌家后,她旁的不做,先改善了奴婢的待遇。不仅每人每月都有米粮拿,而且每人每月都能排上一天休息;每月班上工作最出众的三人还有额外的大钱奖励;家中每生一个孩子,主家都会补贴上一份钱……种种的种种,让陆家的下人,对大娘子感激涕零。陆希的所作所为,司长史等人不屑,但也没有理会,只当小女儿的玩意罢了。

可等老吴的事一出来,众人才知道原来陆希给家奴开办了学堂,所有年满五岁的孩子,不管男女都可以去学堂读书,一切读书费用皆有主家承担!陆希这一举动,引起了轩然大波!那些人就是同为陆家管事的属官和陆氏族亲,那些人看到陆希对奴婢如此好,心中很不服气,那些都是贱奴,陆希对贱奴都比他们好了,凭什么?他们才是出力最多的人啊!

贱奴需要认什么字?简直就是玷污圣人!之后,陆希又逼着大家放低放贷利息,不许他们以高价租赁水碓给农户,甚至还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几十头牛,以极低的价格租给了她田庄附近的一些村庄,她倒是得了好名声,可那是断了旁人的活路啊!于是告状的越来越多,大娘子这会倒是不出面了,袁夫人去世了,大娘子也病了,躲到别庄养身体了,来的人就只能找郎君了。郎君到也干脆,直接将一张纸丢到他们面前,告诉他们不服气的在这张纸上画押,陆家也能这么对他们。

那张纸是什么?卖身契!是啊,只要签了卖身契,自己一辈子外加所有的子孙后代,都是陆家的人了。官吏和族人不卖身陆家,凭什么让陆家这么对自己?这想法也对,可人心长在各人心头,当然各有各的想法,有些人就觉得陆希这小娘子不懂管家、不听劝,乳臭未干,当不了大用。再说她迟早要嫁人了,怕什么?不理她。有这种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司长史就是其中之一。

司长史无数次后悔,当初怎么就晕了头,去当了大娘子的长史官呢?当初若是当个陆家的管事,等大娘子出嫁后,他就依然可以逍遥自在了,所以他不许自己长孙司澈整天跟在大娘子身后了,他的长孙应该有更好的前途。阿姨是大娘子的陪读,不过她是女孩子,嫁了人就算了。司长史托了关系,让司澈先去广戚县当县长,等历练了几年,再托着关系换另外好的位置,司家应该远着大娘子些了,她可犯了众怒。

“所以祖翁才贪了大娘子的封邑吗?还不顾大娘子的三申五令在安邑放高贷、光是水碓吗?”司澈平静的问。

他知道祖翁的意思,祖翁把大娘子想的太简单了,阿漪是大娘子的伴读,从小和大娘子一起长大,借着妹妹的口述,他知道陆家家奴的那个学堂,其实在大娘子三岁那年就已经开始办了,最初只是老夫人招来庄上庄头的孩子陪大娘子玩的,可渐渐的也不知道怎么就彻底的变样了,等家奴学堂正式出现众人面前的时候,已经是八年后,大娘子十一岁的时候。大娘子到底是几岁的时候筹划这些事,司澈不知道,也不敢想,大娘子今年也才十三岁啊!祖翁以为大娘子犯了众怒,可他怎么不想想,陆家的那些故吏能有今天的地位,都是陆家给的。

再说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他帮大娘子和高少君做了太多的事了,这么一走就是背叛!到时候就算大娘子心善肯留他一条命,高少君也不会放过他的。这些年,高少君在北地做的那些买卖,总账都是他经手一笔笔算出来的,高少君南北方转手了多少货物、贩了多少战奴……这些他比大娘子还清楚,不然高少君会让手下的心腹娶阿漪吗?祖翁年纪大了,阿爷没什么本事,耳根子又软,一心偏爱继母和余下几个弟妹,他和阿漪相互扶持,好容易得了大娘子的青睐,有了今天这地位,让他放弃?不可能!他发过誓,这辈子都不再让阿漪和阿贺吃跟着自己吃苦!

“什么叫贪了大娘子的封邑!”司长史涨红了老脸,“陆家又不是光她一人有封邑?谁帮着管封邑,谁能就分一份,当初老大人在世的时候,都没反对过?凭什么轮到她的封邑就不许了!当初我没拿,是看在老大人、老夫人的份上,老大人、老夫人对我老司恩重如山,我肝脑涂地报答!可她做了什么?我凭什么不能拿了!再说放贷、置水碓又如何?哪家人不置?她那个什么规矩就是断了大家的活路!”

“大娘子管家后,陆家的下人得的多,我们难道得的少吗?现在司家上下,吃的用的,哪个不是大娘子给的?家里有农庄,大娘子但凡想了什么改善农事的法子,全让大家都知道,铺子也让人改进,家里光是绸缎铺子那一处的分红,就比之前翻了好几倍?谁不好过了?老夫人在世之时,家里可没那么多分红可拿!”

“放肆!谁许你这么说老夫人!老夫人那么慈善的人,你在陆家的时候,她对你多好!”司长史气得身体都发抖了,“就这么一点点小利……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什么绸缎铺!还不是她为了那个鬼子弄出来的!她现在恨不得把陆家改成姓高的!”

“大娘子不是这种人!”司澈不假思索的反驳,大娘子和高少君之间的关系,他对清楚不过,大娘子的确一开始帮高少君练兵,但大娘子动的都是自己的私库,甚至连她的封邑都没动,用的全是自己的香粉钱,而大娘子的香粉钱可不是郎君给的,全是她自己这些年靠改善名下农庄,慢慢弄出来的,连低价租给附近贫民的那些牛,也是大娘子弄出来的。

当初大娘子是想直接送给贫民的,还是他们劝了“升米恩斗米仇”,大娘子才用了极低的价格租出去的。从低价租牛、将改善农庄的经验无条件的介绍给贫家,到后来的直接将竹纸送出去……司澈肯这么死心塌地的跟着大娘子不是没原因的,别的不说,光是这份心胸气度,就是寻常男儿都比不上大娘子,有这份心气的人,怎么可能是祖翁所言的心性凉薄之人?倒是祖翁现在——司澈失望道:“祖翁,你说老夫人是慈善人,那么你做了这种事,就不怕老夫人在天之灵会失望吗?”

“我做了什么?”司长史没好气的道,拦下一份封邑,广置水碓、放贷,这些都是老大人、老夫人在世之时允许的,他又做错了什么?

“七条人命啊!祖翁,七条人命啊!你就算再不满大娘子,也不能放任卞堂逼良为奴,害死七条人命啊!”司澈跪在了地上,失声痛哭,他不懂祖翁和阿耶为什么会变得这样了?这还是当初教导他,做人一定要立身正直的人吗?

“你说什么!”司长史震惊的问,“什么人命?”

司明也惊呆了,“你胡说什么!他是你大舅!”卞良是卞氏的大舅,因读书无成,卞氏让司明给自己大兄找份活计干,司明就让卞良去了安邑。司长史是陆希的长史官,陆希在建康,自然司家也会跟着陆希在建康,司长史年纪大了,一年只去一次封地,司明每隔三四个月代老父会去一次,平时司家那边的事务,都是卞良打理的。

“大舅?我没有这么逼良为奴、草菅人命的大舅!”司澈冷笑道,将陆希给他的绢帛递给司长史。

一开始绢帛上叙述的所作所为,让司长史脸一阵红一阵白,等看到卞良的所作所为后,脸突然变青,呼吸急促了起来,过了片刻后,他突然双眼泛白,喉咙里发出了“咳咳”的声音。

“阿父!”

“祖翁!”

司明和司澈大惊失色的冲上去,“来人!快来人!叫疾医!”

司漪和贺氏知道祖翁晕过后,大惊失色,也顾不上去陆家了,赶到了上房伺候祖翁。

一到上房的时候,就见疾医在责备司澈,“你们当小辈的怎么能让阿翁受这么大的刺激呢?亏得这次救治及时,不然老人家说不定就醒不来了!”

司澈低着头听着疾医的训斥。

贺氏和司漪担忧的互视一眼,冲进了司长史的内室,内室下人正在屏风内给司长史擦身换衣服,司明双目无神跌坐在椅子上,脸色惨白。

贺氏暗暗奇怪,以家翁至孝的个性,怎么这会发呆呢?他怎么都应该亲自去看看祖翁才会放心啊?

“郎君,家翁怎么了?”卞氏急匆匆的赶来,一脸关切,“怎么突然晕过去了呢?”她像是突然才看到司澈一样,“哎呀,大少君你怎么会这儿?你不是去广戚县了吗?你这是私自回来……”

“闭嘴!”司明突然吼了一声。

“阿郎?”卞氏惊疑的望着司明,她嫁入司家迄今,司明从来没这么对她这么大声说话过。

“来人,扶女君回屋!”司明自从看了儿子给他的绢帛后,心烦意乱的,他现在根本不想见卞氏,但以他的个性,又说不出什么恶言,干脆让敢她回房了。

“咳——”

“阿翁!郎君、少君,阿翁醒了!”家仆的声音响起,“哎呀,阿翁,你别动啊!疾医说,您现在需要休息!”

“阿父!”

“祖翁!”

大家一下子拥入屏风后,司长史白着脸,身体不住的抽动,似乎要下床。

“阿父!”司明跪在他面前哭道:“阿父,疾医说您要好好休养,都是儿子不孝!”

“阿澈——”司长史吃力的一字一顿道:“去—大娘—请罪—我—去—顾大人—请罪……”

“祖翁,我知道,我大娘子那儿,我已经去过了,祖翁您先好好休息,我和阿父马上就去廷尉,找顾大人请罪。”司澈红着眼眶说。顾大人是廷尉正,专司天下刑狱,按理这种事,应该是先告知安邑的县令,但出了七条人命这么大的事,安邑却一点风声都不起,显然当地的县令就不可信了。这不是什么贱奴,而是良民!再说现在司家目前在建康,也不可能赶去安邑,只能先上告廷尉了。这也是大娘子说的,给他们的最后一次机会的意思,她是看在祖翁是陆家的老人份上,给他们最后一点体面,让他们自己去廷尉。

司长史听了长孙的话,眼睛一闭,又晕过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