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始五年年末,十二月十日,已经是下午,天色阴沉沉的。
“呸!这鬼天气!冻死人了!”建康城郊一处简陋的农庄里,一名穿着薄皮袄、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从外面冲了进来,身上、头上还带着雪白的积雪。
屋内一名老妪正蹲在炭盆旁烤火,微弱的火光怎么都止不住无处不入的寒意,一见大汉回来了,忙起身给大汉拍着身上的雪,“回来了,快进来暖暖。”
“有东西吃吗?老子饿死了。”大汉问着老妪,他怀里接下一个钱袋。
“有麦饭,你在炭盆上热热就能吃了。”老妪解开钱袋,数着里面的铜板,“这次比前几次多了些?”
“天气冷,也没人能打到野味,野味的价钱涨了不少。”大汉解释道,他回头就见最里面的一个屋子里黑乎乎的没点灯,“二少君又出门了?”
“又出去抓野兔子了吧。”老妪叹气,“八九岁的孩子哪里能不馋肉?”
“阿娘你没给二少君吃肉吧?”大汉警觉的问。
“没有,你都说了那么多次了,我哪敢给。”老妪说。
大汉松了一口气,“郎君是再三说了不能给二少君吃肉的,说少君火气大,要吃点素压性子。”不过他也不忍心让一个八岁的孩子天天吃素,所以对二少君自己出去打猎找肉吃睁只眼闭只眼,横竖不是他们给的就好了。
“哪有一压就是三年的。”老妪嘟哝,“真是同人不同命,都是一个娘生的,大少君听说上个月还立功?还得了皇帝的夸奖?我还听人说,郎君在大少君五岁就给他请先生教他读书认字习武了,可二少君这都八岁了,大字还不认识几个。难得来看二少君一次,还把二少君丢河里去了,大冬天的,郎君怎么狠得下这个心!”一样都是嫡子,郎君的心真是偏得没边了,就算是夫人为了生二少君难产死了,也不能这么对自己孩子啊,要是夫人在天上知道这件事,还不知道有多伤心。
“阿娘,你少说几句,郎君的决定要是我们可以讨论的?”大汉劝着自己阿娘,“我们做下人的只要照顾好二少君就够了。”大汉不好说她照顾的这个孩子五岁就把自己名义上的舅舅给杀了,这件事是高家的秘密,知道的人不多。
老妪叹气,“我不也就跟你说几句嘛,说起来也多亏了二少君,不然我们家日子就难过了,我也没儿媳、孙子了。”
“可不是。”大汉咧嘴一笑,他不是军户,但在大宋跟魏国开战之时他应召入伍,打了五年仗,好歹混了一条命下来,但是腿瘸了,还是郎君心善收留了他,后来又把二少君交给他照顾,家里托着二少君的福才渐渐宽裕了起来。
“呼——”紧闭的大门再次被推开,西北风呼啸而入,好容易才暖和起来的两人不由都打了一个寒噤,“二少君你回来了。”老妪起身絮絮叨叨的说,“这几天天冷,你别天天往外跑了。”
进来的男孩子看起来不过七八岁左右,一张脸仿佛若美玉碾成,若不是他一身劲皮装,神色冷漠的一手握着一张弓,一手提着一只血淋淋的剥皮兔子,真会让人觉得是小女娃。对于老妪的唠叨,男孩恍若未闻。
“笃、笃、笃……”细细的敲门声响起。
老妪和大汉困惑的对视,这时辰怎么还有人来?
冷——陆希现在只有这么一个感觉,她的四肢已经僵硬了,意识也开始迷糊了,她举起手送到嘴里狠狠的一咬,刺痛让她清醒了下,她再次奋力在雪地里爬走着,不能停下,停下就死了……她不停的告诉自己,她上辈子死的迷迷糊糊的,连自己为什么会穿都不知道,这辈子她不能再这样了……
她不认为自己再有一次好运。但是三岁幼儿的身体实在太虚弱了,尤其是她已经连续在雪地走了小半天了,陆希感觉自己身体已经接近极限了,“啊!”她低低的叫了一声,脚一软,整个人就跌坐在雪地上,冻得坚硬的泥土没有划伤她,但是把她摔得半天都爬不起来。
寒风一下下的刮在她身上,陆希缓慢的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步步的继续往前走,她不能死,她不要冻死……她脑海里只有这么一个念头,陆希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突然她看到了一户人家,她精神一震,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居然快步冲到了那户人家家门口,抬起手拍着,但是那声音连她自己都轻的几乎听不见。
陆希四处望了望,捡起了一块小砖头,举着砖头一下下的敲着那扇大门。
高严听到敲门声,心中微动,难道是阿姊来了?他转身去开门,但大门口空无一人,高严垂目,也是阿姊都成太子妃了,咦?这是什么东西?高严低头看到一团黑黑白白的东西,他再定睛一看,居然是个小娃娃,白的是衣服、黑的是头发,手里还拿着一块砖头。
“救我——”陆希丢开了砖头,吃力的伸手搭在了高严的脚上,人再也撑不住的失去了意识。
高严黑黝黝的凤眸盯着小娃娃冻得已经发白的小脸一会,弯腰抱起了她。
“二少君是谁?”老妪在里面等了半天没听见什么动静,不放心的跟儿子一起出来看二少君。
大汉错愕的看着高严手中的一团,“这是什么?”
“哎呀,是个孩子呢!”老妪倒是一眼就认出高严手里抱了一个孩子,看着这孩子穿的单薄,不由心疼的说:“谁家这么狠心,居然让孩子穿这么少。”说着她连忙将孩子抱了过来,捞起一旁的棉被紧紧的裹住,连忙喊媳妇让她烧水。
“二少君,这孩子你从哪里弄来的?”大汉困惑的问。
“门口捡来的。”高严道,阴沉沉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是个孩子。
大汉无语,其实他还挺能体谅郎君的,二少君这脾气一般大人都不会太喜欢,阴沉的实在不像孩子。
老妪忙喊来了媳妇给孩子泡了热水,洗干净了孩子后,两人惊呼道,“好漂亮的孩子啊!”两人还是第一次见比高严在更漂亮的孩子呢。
老妪注意到怀里的小女娃浑身雪白粉嫩,除了脚上、胳膊上有几处淤青外,身上连个小红疙瘩、伤痕都没有,不由奇怪道:“这孩子瞧着也不像是附近农户的孩子,难道是哪家富户走失的小娘子?”
“富户会走失小娘子?”媳妇问,“莫不是被拐子拐出来的吧?”
“那些该死的杀千刀的!”老妪恨恨道,“这么漂亮的小娘子,家里也不知道有多喜欢呢,要是走丢了人家该有多伤心?”
媳妇暗暗撇嘴,漂亮就受宠?那二少君怎么说?莫说大少君了,就是大娘子都没二少君漂亮,也不见郎君有多喜欢他。
高严自把孩子交给老妪后,也没多上心,他平时基本一年到头都泡在山上,老鲁一家只负责他每天三顿吃喝,他既没有功课也没有人陪他,救那个小孩子不过只是他一时兴起,他压根没有想过这个孩子会给他的生活带来多少惊天动地的变化……
“走开!”高严警戒的瞪着又朝自己靠过来的小玉娃娃。
小玉娃娃果然听话的停住脚步,但是乌黑的大眼立刻浮起一层水光,嫩嫩的小嘴瘪着,要哭不哭的望着他。
一瞬间高严几乎以为自己做了何等十恶不赦的大事,他脚步顿了顿,懊恼的看着这丫头,“再过来我杀了你!”说着晃了晃手中的木匕首,恶狠狠的瞪着小娃娃。
小玉娃娃眨了眨眼睛,伸出小手,字正腔圆的吐出了一个字,“抱——”
“……”高严瞪着小娃娃抬起的两条手臂。
小娃娃仰着小脑袋,小手坚持不懈的张着,“抱——”
高严不动。
小玉娃娃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吸了吸鼻子,语气里带上了哭音,“阿兄,抱——”
高严下意识的伸手,等他回神的时候,小丫头已经被他抱在怀里了,高严脸黑了。
“阿兄吃肉肉——”小玉娃娃从怀里掏出一个包的严密的油纸包,她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一根鸡腿,小玉娃娃把鸡腿送到了高严的嘴边,开始光明正大的行贿。
高严看着这根鸡腿,再看小玉娃娃,小娃娃大眼一眨不眨的看着他,“我克死我阿娘。”高严说。
小玉娃娃歪着头看着他,眼底露出了同情,好可怜,难怪这孩子中二期提早了这么多年,原来是被按上了克母的罪名。
“我还杀过人。”高严继续说,双目专注的看着怀里的小娃娃。
小丫头对他笑得一脸灿烂,露出了一口整齐的小米牙。
“你不怕我?”高严问。
小玉娃娃纠结的皱起了精致的小眉头,握着鸡腿的手坚定不移的放在高严嘴边,“阿兄吃!”
高严看着那鸡腿,张嘴咬了一口鸡腿,鸡腿已经凉了,味道并不好,但却是高严三年来吃过的最好吃的肉了,平时他抓了猎物后不过只是放在火上烤的半生不熟罢了,高严咬了一口后,要再喂给小丫头。
小丫头小脸一撇,脸埋在了他怀里,她才不要吃别人的口水呢,“阿兄,皎皎困困。”某伪萝莉卖萌了半天,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最终目的,她要跟高严睡一间房。
这个农庄很大,但全是空地,就没几间房间,除了高严的卧室外,也就照顾自己阿媪一家住的地方可以住人。其实陆希不挑的,她对自己睡那里真的无所谓,反正这里吃好睡好,还有人照顾,比在雪地里冻死好多了。但是这家人有一个孙子有一个小孙女,陆希是跟那个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小孙女一起睡在其父母的房间,因为她们还小,需要大人晚上照顾。可——这对正值壮年的夫妻,每天熄灯后就玩妖精打架游戏,陆希可以体谅古代没有娱乐生活,他们这么勤奋有利于社会和谐,但身为一个伪萝莉,每天伴着妖精打架的声音入眠让她很忧郁。
陆希算来算去,她不可能跟阿媪睡一个房间,因为还有阿翁,她也不想待在胡子大叔房里,那么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跟胡子大叔的儿子睡一个房间、一个是跟高严睡一个房间,陆希果断的选择了高严。反正她也住不了几天了吧?耶耶能找到自己吗?陆希不确定的想着。至于高严说的什么自己杀人,这些天她一直跟在他后面,每次他都会吓唬自己,但从来只掏木匕首,另一把真正的利器他从来不拔,要是他想杀自己,有这么多机会干嘛不动手?难道男孩子都这么别扭?
“好。”高严抱起小丫头往房里走去,很慷慨的奉献了自己的床。高严是主,鲁家人是仆,高威再不喜欢次子,高严能享受的待遇也比下人好多了,陆希满足的蹭了蹭温软的被褥,合眼就睡了,这些天她睡眠严重不足。
高严梳洗后,将小丫头往里移了移躺下,他轻轻的摸了摸她嫩嫩的双颊,低声道,“要是你真回不去了,就留下陪我吧。”长这么大,除了老鲁和阿巩,第一次有人能陪自己这么久。
原本高严还以为这小丫头是附近的某户农家生了女儿,养不起丢在雪地里,可阿巩说这丫头外面是穿着粗布衣物,但身上尽是被这些粗衣磨出来的新伤痕,皮肤嫩的就跟豆腐似地,贴身穿的小衣,阿巩琢磨了半天,也分辨不出是什么料子,这样的娇娃娃别说是附近的农家了,就是寻常的富户都养不出。也正是如此,高严不敢让人大张旗鼓去打听,这样的孩子突然只身出现在荒郊野外,绝非家人粗心的走失。他让老鲁出去打听了好几天都没收获,或许她的父母不要她了?那她就留下陪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