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龟浮上水面,就叫老鳖晒盖。天成有时光着驼背不穿上衣,所以也叫晒盖。他背这个外号才两年。两年前的一个夏天中午,他光着驼背在水库坝上割草,水坝那面有一群孩子在玩水。他听到一阵哭声,便翻过大坝过去看。一个门牙暴突的小胖子正在放声大哭,天成问他:
“你哭什么?小孩子不能到水库来玩。你哭什么?”
小胖子还是哭着。他从眼上放下一只手往水库里指了指,呜鸣地说道:
“我的钢笔掉进去了,呜呜……”
天成—愣:
“你这么小怎么就有钢笔?”
“是姑姑的,呜呜……,她让我玩一天,呜呜……”
“你姑姑是谁?”
“俺姑姑是巧霞,呜呜,巧霞是俺姑姑,鸣呜……”
“巧霞!”夭成在心里喊了一声,眼前蓦地跳出一个美丽的身影。他直了直身子,摸—把小胖子的光头说:
“好了,你别哭,我给你捞上来。”
天成沉入水底,浮上水面换了三次气才把钢笔找到。他举着闪闪发亮的钢笔游上岸来,抹一把脸上的水珠问道:
“你刚才笑什么?门牙都笑得放光芒……”
小胖子赶忙抵紧门牙,笑嘻嘻地不肯说。
“不说我就不给你钢笔。”
小胖子见天成真的把钢笔装进裤兜里,便急急地说道:
“我是笑你象个老鳖晒盖。”
“什么!”天成气得大叫一声,一挥手把钢笔又扔进了水库里……
天成一直后悔把钢笔又扔进了水库里。
“晒盖”的外号叫开了,天成非常气愤。可是传开的外号是没法收回的。从那以后,天成的驼背就再也没有亮出来。他夏天也穿着蓝衣服,而且把领扣也系上,晚上睡觉也不脱。他割草换了地方,再也不到水库坝上去。从前他爱到水库里洗澡,洗完了就躺在坝坡上硌脊背。从那以后,他洗澡也换了地方,换到水库下游一片柳林前面的水湾里。水是从水库里流出来的,弯弯曲曲象一条河。河边有石板,也好硌脊背。
小胖子看见,“晒盖”又出现在水库里。两年时间,小胖子长高了不少,门牙也似乎更长了些。他很快把消息传开了,天成不知道这些,仍在每天傍晚到水库里捞钢笔。他越来越感到应该把钢笔捞上来,不然在巧霞面前永远也挺不直腰。他俩是中学同学,巧霞是学习委员,女同学中就数她对天成好。天成学习拔尖,又读过许多课外书,巧霞常跟他讨论问题。天成记得那是一支花杆铜帽钢笔。
天成再次沉入水底,使劲眯着眼睛让睫毛挡住水。他迷迷离离地看到了水底的小鱼,飘飘的水草和斑斓的小石子,又在石缝里看到了一个亮晶晶的影子。他想再潜下一点抓在手里,但胸口已鼓得生疼。他只好放松手脚,让身子浮上水面。他长长地放出一股气去,猛地听到一片“晒盖!晒盖!老鳖晒盖!”的喊声。他往坝上望去,见坝上整整齐齐站了一溜小男孩,小胖子正带头拍着巴掌大声喊叫。一股怒火顶着他往外游动,但游了两下他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他不能离开那个地方,一离开怕又找不到了。他在原处转着圈儿划水,用眼睛向坝上喷射着怒火。他生来不会骂人,要不骂上—通才懈恨。可是他会在心里骂。“你爹晒盖!你妈晒肚皮!晒出你这些小鳖孩!不讲文明!”天成在心里骂完了,便又迅速地沉入水底……
天成捞上了钢笔!幸福感从四面八方涌上身来,他激动得都有些站立不稳。他把钢笔凑在眼前细看,觉得巧霞一下子和自己靠近了,好象从未有过毕业后这两年的疏淡。他对着阳光仔细端详着钢笔,杆上明亮的花纹晃得他眼花缭乱。他从铜帽上发现了几块锈斑。他呵上汽,用衣袖细擦一番,再看看,锈迹依然存在,而且还多了几丝不明显的擦痕。他感到有点为难,便动脑想着解决的办法。他买回一条绸布手绢,蘸着温水,花了好几天功夫才把锈迹擦掉。他把焕然一新的钢笔插在上衣的口袋里,感到胸前象烘着一团火。后来他想应该还给巧霞了,不能老这样拖下去。可这样一想,他又多少有些难过,那几天来一直伴随着他的幸福感也不安地游移起来。他只装了两天,便下决心要送还巧霞了。他想着那交接的场面,不知怎样做才能得体。他想,说些什么话呢?第一句话说什么呢?结束的时候怎样处理呢?以后又怎么办呢?他海阔天空地想了很多,什么方案也没定下来。他把一直硬挺着脊梁松活一下,叹口气想道:严肃一下,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钢笔本来是巧霞的,自己给人家丢了,现在去送还人家,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能有非份之想……
天成老远就看到了巧霞家那棵香椿树。香椿味儿在夏天里不大了,但他还是能强烈地嗅出来。他步子渐渐地缓慢下来,心里有点发怵。他探头看到巧霞的门口空空的,便踅回身子在近处转悠。正是吃饭的时侯,街上的人也很少。天成又望了几次巧霞的家门,仍然没见到一点动静。后来他便直走过去,伸手叩响了门环。
巧霞开门走出来。灯光照出她苗条的身影,那洁白的脸庞变得红朴朴的。她微微—惊,便热情地喊道:
“哎呀,是你?你怎么肯来呀?”
天成刚才的勇气顿时消逝。他慌手慌脚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便把钢笔往前一伸。
巧霞的身子正好挡住灯光。她看不清天成仲过来的是什么东西,便诧异地问道:
“这是什么?”
“钢笔!”
“谁的钢笔?”
“你的!”
“我没有借给你钢笔呀。”
天成又不知说什么好了。他活动一下双脚站得更稳些,不耐烦似地说道:
“叫胖蛋出来!”
巧霞更闹不清是怎么回事了;一双大眼睛吃惊地望着懊恼的天成。
“我哥嫂在前街住,你忘了吗?”巧霞又问:“你找胖蛋干什么?”
“他知道!”
巧霞停了一下,突然笑起来说道:
“噢,我想起来了……哎,不是让胖蛋掉进水库里去了吗?”
“我又捞上来了。”
“看你这人,一点没变。早就忘到脑后的事了,你还这么认真。水库多危险,再说一支钢笔也不值得……”
天成听着巧霞的声音,心里淌过一股甜蜜的暖流。但他还是不能从那莫可名状的紧张中挣脱出来。他把手中的钢笔往前又送了一下:
“给你钢笔。我要走。”
巧霞接过钢笔,手指触到天成的手上。她说:
“你干什么急着要走,有事吗?”
“也没什么……大事,看看书。”
“那你进来坐一会儿再走吧。”
“不……”天成一张口便恨死了这个字。
“那……你有空常来玩吧。我正想去找你借书呢。”
这个夜晚没有极大地满足天成的心愿,但他还是感到心里装进了许多宝贵的东西,尽管有酸有甜也有凄凉。这又能怪谁呢?他永远无法克服在巧霞面前自惭形秽的感觉。他是一个内心骚动而表现冷静的人。他知道在美好幻想时意识到的裂缝,实际上会是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差别是明摆着的,可他偏偏又爱巧霞。这种深厚而从未表达的爱在中学时代就滋生出来了。他摆脱不掉这种矛盾和痛苦,他在苦恼中不情愿地窥视着未来的结局,忧伤而又焦虑。他多想早早结束这种苦恼啊!可是他做不到,他既无力扑灭心中的火焰,又无法把它鼓得更旺。他用一只手握着另一及手,就象握着那支钢笔。这只手是被巧霞碰过的,因而他觉得它更宝贵。在黑暗中吻了吻自己的手指。
巧霞真的来找天成借书了。天成把满窗台,满炕头,满桌子的书全部抱到巧霞面前。巧霞一本一本地翻看着,觉得这本也好,那本也好,到底也不知拿哪本才好。她把书往前一推说;
“你给我挑吧,你说哪本好我就看哪本。”
这多象在学校里他们讨论问题的情景啊……巧霞写作文时老是用词不当,天成便经常给她指出来,并提供一些意思相近的词语让她比较哪个更恰当。巧霞比来比去,最后总是为难地将钢笔一放,说道:“你说吧,你说哪个恰当我就用哪个……天成望着巧霞那信任的目光,顿时感到无拘无束了。他不假思索地抽出两本放到巧霞面前。巧霞抚摸着书皮,询问道:
“这些书你都看过了吗?”
“差不多都看过。”
“你看完一遍还看两遍吗?”
“有的看两遍,有的看三遍。”
“你说看书有什么用?”
“用处很多……”
“你说呀?”
“看书使人心明眼亮,意志坚强……也使人提高解决问题的能力……”
“你都解决什么问题呢?”
天成踌躇了—下说道:
“比方割草就是一种劳动,劳动就是一种光荣,光荣就不怕别人笑话。再比方说,起外号是骂人,骂人就是不讲文明,因此你就不会跟不文明的人太计较了……”天成说着说着又慌乱起来,他想起自己也有不文明的行为。
巧霞认真地点了点头。她蹙了蹙眉头又说:“你说的这些都对的。可我为什么读了书以后,一些事还是老拿不定主意呢?”
天成感到一时难以回答。他想了想之后才说:
“这……很复杂了。比如说两个人的矛盾就好解决,而一个人的矛盾就不好解决……”
“对,我就是解决不了我自己的矛盾。你呢?”
“我?我更是!”
两人都突然沉默了……
后来,天成又跟巧霞纠正说,心里矛盾也不是解决不了的,他那天的理论不准确。巧霞忙问你解决了吗?他便又答不出来了。但是他在心里却察觉到了一种变化。在他跟巧霞的接触越来越多之后,在他们关系越来越融洽之后,他便不象从前那样感到爱恋巧霞了,也消失了那种因难以实现的苦爱而引起的种种烦恼。他跟巧霞相处得那么自然,有时是巧霞来送书、借书,有时是在街上相遇,还有八次是巧霞上山采蘑菇来约天成做伴。这样过了些日子,天成便感到心里很舒坦,再也不去想那令他烦恼的爱情问题了。他觉得这样就很好了……
有一天,巧霞羞涩地对天成说:
“天成,你到我家里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天成满心狐疑地跟巧霞走。巧霞家里的人都不在,她关上门,拿出两张照片来。
天成敏感地猜到了什么,脸色慢慢阴沉下来。
“你说这两个人哪个好?”巧霞没注意天成的神色变化,红着脸问道。
天成很随便地看了两眼,伸手指着一张懒洋洋地说道:
“这个人不好,又擦胭脂又抹口红,酸溜溜的。”
巧霞笑了起来:
“看你这人,这是彩照!你从来没有见过彩照吗?”
“我还不知这是彩照吗!我是说,这个人不质朴,夸大形象。”天成恼火地喊起来。
“那……你说这一张呢?”
天成心里没好气地看着另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英俊的小伙子使他挑不出毛病来。但他还是反感地说道:
“这个比那个好,可也不是很好。眼眉又黑又长,吓死个人!”
天成说着,把照片往桌上一放就要往外走。巧霞急着追问道:
“这么说,这两个人都不好了?”
“都不好!”天成说得干脆,开门的声音也很大。
巧霞在屋里嘤嘤地哭了起来……
天成心里很痛苦,这一次比任何时候都厉害。人家都在打谱谈恋爱了,自己却还在一厢情愿地跟人家要好。自己原来象傻子似的在日甚一日地爱着巧霞,只是自我欺骗不敢承认罢了。他感到象是受了一顿有理由的侮辱,满心愤懑却又发泄不出。他懒散地躺在草堆上,头枕镰刀望着天空出神。一朵白云正好挡住太阳,为他罩下一片阴影来。白云游游移移,若即若离,形状也变幻莫测。他觉得心里发空,似乎也有这样—朵白云。他仔细地回想着他跟巧霞的交往,一种甜蜜而惆怅的情感笼罩了他。他有时很后悔把那支钢笔捞上来,要知今日何必当初?那支钢笔还是永远沉在水底里好。可后来他又想道,一切原因都在自己。人家巧霞本来就没许诺什么,表露什么,这—切都是自己做出来和想象出来的。可自己为什么在—开始就认清了这件事的真相却仍然驾驭不了自已呢?不怪巧霞,也不怪钢笔,我怎么能舍得让巧霞的钢笔永远沉在水底呢?不管它带来的是幸福还是不幸,我永远庆幸我那样做了……
巧霞来找天成的次数少了。他们偶尔碰到一起,也是极简单的几句话。巧霞的脸上挂着一种无所适从的迷惘神情,求援似地看了跟天成便又低下头去。最初几次,这目光使天成暗暗窃喜,他从中获得了一种鬼鬼祟祟的满足。他昂着脖子,大大方方地从巧霞面前走过去。可后来,他又感到巧霞的目光象刀子一样刺进他的内心。他狠狠地咒骂自己:你怎么能眼看着巧霞痛苦而幸灾乐祸?你怎么能从那样哀伤的目光里获得满足?你这个不值钱的东西,你有什么权利这样做!天成骂完自己,感到心里轻松多了。于是,他鼓起勇气主动去找了巧霞。他们向村外走去。
“巧霞,你不要太重视我的话了。我那天说的都是假话。”
巧霞默默地绞缠着辫梢,轻轻地叹息着。夜色清冷,村边一片寂静。巧霞抬起疲倦无力的目光,哀怨地说道:
“可你为什么要对我说假话啊。你知道我最信任你,你不该对我说假话呀……”
一股巨大的热流涌上天成的心头。他急急忙忙地说道:
“巧霞,我是坏人!我太自私太卑鄙了,我不配你信任……”
巧霞否认地摇了摇头,凄然说道:
“可我还是信任你。我知道你很苦……也知道你为什么苦,可我做不到啊……”巧霞说出这些莫名其妙的话,身子一摇晃,便扑到一裸树上哭了起来。“天成……我怎么会不明白你的心意啊,我怎么不……不想满足你啊,可我做不到。我没有这种感情,我只象对待我的哥哥那样信任你……喜欢你。天成哥,你说我怎么办怎么办啊……”
天成听着巧霞的哭诉,只感到热血在周身沸腾。他也淌出了泪水,但心里却象镜子一样明净。他伸出手去,想把巧霞扶起来。可他的手指刚触到了巧霞肩头便倏地缩了回来。他使劲搓着汗湿的双手,大声地说道:
“巧霞你别说了,你什么也别说了。假如你还信任我,你就别哭了,你听我说……”
巧霞的哭声渐渐弱下来,但她还是抱着树不动。
“巧霞,你什么也不用说了。我懂,我什么都懂。如果我以前还有私心的话,那么我现在坦荡无私了……你相信我吧,我会象哥哥一样对得起你。我本来是一个被人瞧不起的人,受人欺负,给人取笑,只有你尊重我,平等待我。你这样做已经使我很幸福了,我有什么理由再心生邪念啊……不说这些了,巧霞,我说出来的永远没有我心里头的话多。你去爱吧,不要再顾虑我。那两张照片都不错,那张黑白的更好,一脸正气!你试试看吧,但不能草率啊……”
巧霞再也控制不住了,她猛地反回身扑在天成肩上,痛哭失声。一霎间,天成感到浑身象着了火似的激动不已。但他硬硬地挺立着,死死地攥紧双拳。—种神圣的责任感从心底升腾起来,使他把两手松开,紧紧地抓住巧霞的肩膀将她推离自己的身体。他细细端详着巧霞泪痕满面的脸庞,任自己的泪水尽情地流淌、流淌……
巧霞和天成的关系重归于好了,而且好得更加亲密。巧霞跟黑白照片上的那个小伙子正在谈恋爱。她把他们每—次见面的情形和互相间的每一点小事都说给天成听。天成冷静地听着,把自己的意见说出来。他从心里为巧霞高兴,也越来越感到一种深刻的痛苦。这种痛苦不易察觉地深藏在心底,象—块隐病时时发作。可他克制住了,再也没流露出什么不快。夜里他常常彻夜难眠,两眼熬得通红。白天他拚命割草,连家里的一群牛羊过冬的饲料都攒下了一垛。痛苦只有他心里知道,这痛苦的滋味也只有他一人品尝得出。他跟巧霞处得—直很好,而后来巧霞做出了一件事又引起两人之间的不愉快。
那天,巧霞突然说天成的衣服太脏了,要他换下来给他洗洗。天成涨红着脸高低不肯,后来见巧霞真的不高兴了,便只好换上一套新衣服。巧霞把天成的脏衣服带走时说道:中午头在河边柳林取见面。
中午时分,村外不见—个人影。天成走出村子,老远就看到巧霞跟一个姑娘等在柳林里。他走过去,望着笑吟吟的巧霞,不知她约他来是什么意思。他感觉到另—个姑娘正在上下打量自己,便浑身有些紧张。巧霞凑到天成耳边说道:“人家看你挺中意的,你看人家怎样?”“干什么怎样?”“傻子,给你介绍对象呀。”
“轰”地一下,天成感到脑袋膨大起来。巧霞啊巧霞,你这是干什么啊?你不知道这是往我冒血的心里插刀吗!他的脸色由红变白,目光怨恼变得阴狠。他唰地脱下上衣来,光着驼背走过那姑娘的面前,一直走出柳林往村里走去……
天成一连几天也没有上山割草。他病了,躺在炕上叹气。巧霞每天都要来看他一两次,给他带来好多吃用的东西。他们很少说话。巧霞一来,天成便翻过身子面向里边。巧霞问什么他也爱理不理的。巧霞也不生气,默默地找点活儿干。临走时,巧霞又跟天成说话,天成还是干干巴巴地应几声。可巧霞一走,他便马上转过身子来望着巧霞带来的东西发呆……几天后,天成渐渐地好起来。巧霞不用天天来看他了,便在最后一次离开他家时说道:
“天成,你不是说过要象哥哥一样对得起我吗?”
天成一惊,一直紧缩的心松软了下来。
“天成,你不该这样折磨自己,也折磨我。你太不理解我的心了……”
“我……哪里伤害你了么?”
巧霞不回答池的话,仍按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你以为我亲手给你找对象心里好受吗……可你竟对我这样。你说你能对得起我吗?”
“这是两回事。”天成的声音很苦涩。
“是一回事啊,天成。你想想,你这样下去我出嫁以后能放心得下吗?再说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这样我就走了?你为什么就不想想,也要让我对得起你啊。就是不能完全对得起,也要让我好受些呀……”
“这是两回事,”天成固执地说道,“该走的时候你就走吧,我早说过不要顾虑我,至于我,我不想结婚……”
“你胡说什么!你真不想结婚吗?”巧霞生气地喊道。
“真的。”
“那好!你这是不让我结婚,我就不结了。”
“不……不,你要结婚……”
“我还结什么婚!我结了婚还有什么意思!我把话说绝了吧,你不结婚我就不出嫁!”
巧霞说完便转身走了。
过了—年,巧霞真的还没出嫁。天成坚持不住了。在一个漆黑的夜晚里,他在河边,在田野里转了一整夜。他想得那么多,那么深,那么苍凉,又那么激动。最后他还是没有把一切想透,但却凭着—股悲壮的豪情决定了要怎么做。第二天他便找到巧霞把打算全部说出来了,巧霞高兴得热泪涟涟。
几天以后,巧霞从她未来的婆家村里领来一位姑娘。巧霞把什么都提前对那姑娘说了。那姑娘非常信任巧霞,所以与天成一见面之后便点头答应了。天成没挑剔什么,也痛快地应了下来。过后,巧霞问天成道:
“天成,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不知道!不……不知道什么时候好。你说吧……”
“我和他定在八月十五,你们……”
“那我也定在八月十五……”
八月十五的清晨,天地一片灰蒙蒙的。鸡还没打鸣,村子还沉睡在梦乡里。天成浑身都被夜露打湿了,已感觉不到草叶上冰凉的露水。他在这有一片柳林的河边上已坐了很久。他呆呆地望着面前这片水湾,偶尔能听到淙淙的流水声。水湾里有一轮明月,圆圆的是那么完整。他不知往水里扔进了多少石子儿,但水月破碎了又慢慢合成一个。他感到自己的心只剩下了半个,半个心还能维持生命吗?他凝望着水中深远的圆月,痴痴迷迷不能自拔。他暂时把自己的痛苦全然忘却了,满心只想获得这一轮完整的明月。一阵冲动使他动了一下身子,要扑上去把它抓住。就在他往前一冲的时刻,他的胳膊被什么扯住了。他吃惊地回头一看,见巧霞不知什么时候坐在身旁。巧霞浑身也被夜露打湿了,湿漉漉的头发熨贴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他们都平静地互相对视了一会儿,便又望着水中的圆月默默出神。周围好静啊,静得肃穆而又沉重。天色已经微微发明,村里传来报晓的鸡鸣。他们两个同时站起来,又同时向村里走去。临分手时。巧霞把一支钢笔塞进天成手里,然后便很慢很慢地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了……
热闹的一天过去了……
天成喝得酩酊大醉,直到半夜才飘飘悠悠地醒来。他不知这一天是怎么过来的,只记得那一片迎娶巧霞的、仿佛要震碎他整个生命的鞭炮声。他醒来后随即便陷入痛不欲生的真实境界。他侧目望了望身边已经困睡的新娘,感到此时此地是这样的陌生。他把身子靠里挪了挪,贴紧了冰冷的墙壁。月色洒在窗帘上,不知是圆月还是残月。他把珍藏在内衣口袋里的钢笔拿出来,贴着脸腮放在枕头上。他闭上眼,凉森森的泪水使他感到一阵寒意,仿佛是守着钢笔并排躺在水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