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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快乐死了

快乐老汉仰卧在窝棚下面的深坑里,两臂平贴胯骨,一只眼睛紧闭着,另一只玻璃球眼瞪得很大。他的样子很像是寿终正寝。坑里很凉,坑底和四壁砌着古坟用过的旧砖,砖上满是斑驳的石灰结块。窝棚把秋天的阳光挡住,苹果树又把窝棚围在中央,徐徐的风从树孔间蹿进来,幽幽地灌进深坑里。不知什么时候他为自己挖了这个深坑,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开始躺进里面……

从前他就挖过这么—个深坑,那时候这片苹果园还是一片坟地。平坟那年,他是村里的牛倌,但村里却委他以重任,让他带着一群青年团员到坟地扒坟。他站在坟地的最高处,两手叉腰,用眼睛扫视着大大小小几百座坟,玻璃球眼闪烁出夺目的光。坟地里草木蓬乱,开满淡黄色的迎春花和白色的防风花。年久的坟头有的已经塌陷下去,张着黑洞洞的窟窿。暴露在外的一角棺木,斜斜地翘向天空,如死者露出来的肩头。冷风吹进塌陷的坟窟里,又变作一股嘶鸣的哨音旋飞出来,好像真的有鬼魂在无形地环绕……青年们哑然无声,都静悄悄地瞅着他。快乐严肃地扫视着,玻璃球的光芒终于集中在坟地中央的一座坟上,他高举起一把大镢走过去,照准坟顶用力往下一刨……他只刨了这一下,就把大镢塞给了一个青年。他开始指手划脚地指挥起来……

人们闻讯跑来观看。姑娘们挤成一堆站在远处,当妈妈的使劲拽住儿子不让他跑到跟前去,最前面的是一些男人和老人。快乐把青年分成了三组,一组刨一座坟,而他则站在一座坟头上高唱号子:

使劲刨哇——哈——哈!

破迷信哪——啊——啊!

围观的人群里发出嗡嗡的声音,青年们在一片嘈杂声中壮着胆子将坟丘扒平,又挥起镢头用力地往深处刨下去。“嗵!”“嗵!”镢头下去的声音不一样了,发出一声声空洞的闷响,人群里有人轻声嘱咐道:“轻点刨,轻点……”嗡嗡的声音渐渐消失,人们在悄悄地往前聚拢,突然,一个青年扔下大镢,低着头挤进了人群里,其他的青年刨了几下以后,也都跳出坟坑不刨了。快乐的玻璃球眼一个—个地看过他们,大声呵斥道:“怎么不刨了?团员不刨谁刨!”青年们都低着头不发一言。他“呸”地往掌心里吐了一口,抓起一把镢头便跳进坑里……

坟坑里的土除净了,露出了长方形的棺材。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谁都不说—句话,好像有某种气味封住了人们的嘴巴。快乐踏在涫材上,用脚试探着往中间踩,棺材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快乐两脚都踩在了棺材中间,并且开始一步一步在上面来回走动。他走一趟要迈四步,走完—趟就念叨一遍:“死了死了,一了百了……”

快乐现在栖身的这个深坑,正好是当初他亲手挖开的那座坟的位置。也许是同—个坑吧。

老公羊趴在窝棚旁边,瘦得像一架骨头。它体格巨大,远看就像一头小牛。地上长着很旺的青草,但它一口也不吃。它的两只又凸又大的眼睛总是闭着,有时朝坑里的快乐睁开一下,发出一线昏黄涣散的弱光来……

快乐爱饲养禽畜,不仅养羊,也养鸡鸭鹅兔猫狗。虽然他自己是一个老光棍,但他却总是将禽畜配对饲养。那年他从山上捉来蝎子和土鳖,放进一堆石块和一堆粪草里让它们繁殖,结果发了一点小财。但在一天中午,他突然发现一只狗和一只猫同时倒在院子里,嘴巴肿得老大,不久就口吐白沫而死。他扒开死猫死狗的嘴,在里面发现两只蝎子。他一怒之下,提来一罐尿浇进蝎子窝里……蝎子虽然死了,但禽畜也不再兴旺。除了两只羊之外,其余的禽畜都接二连三地死掉了。快乐发现羊才是真正的好东西,就专心饲养羊了。他那头母羊又肥又壮,但公羊却是又瘦又小。有一天,他碰见一群羊在山坡上吃草,他一眼就发现头羊长得异常高大雄键。他把自己的烟荷包拿出来,跟放羊老汉凑在一起抽了—头晌的烟,最后约好等母羊到了发情期,来找这头雄健的公羊配种……

小羊出世了,慢慢长成了一只很漂亮的公羊。快乐每天牵着它,不管上山干什么都寸步不离。它的食量出奇地大,身体不断地放大放粗,而且总也不驯顺。它常常挣脱绳索钻进庄稼地里,有时竟蹿进菜园里饱吃一顿。快乐怎么教训它也无济于事。后来,快乐受到了牛拉犁耕地的启示,便高兴地想道:

“这就对路了!”

他从生产队饲养院里要来一张废弃不用的破犁头。犁头锈迹斑斑,已经磨得圆秃。他把自家窗前的一棵弯弯扭扭的刺槐树砍倒,做成了一架梨犋。一切都准备齐全,他便扛着犁牵着羊上了自留地。他把绳子慢慢缠到羊脖子上,扶起犁把,照羊腚上抽了—鞭。羊立刻乱蹦乱跳起来,怎么也不肯往前拉。折腾了好一阵后,快乐便抹着汗水想了想。他放下犁把,从地堰子上扯来一些青草,均匀地撤在地里,然后重新扶起了犁把。羊看见了前面的青草,便使劲挣着往前走,东一头,西—头,拖着犁犋乱拉—气。快乐来劲了,两手紧攥犁把,使出全身的力气往前推……挑大粪的大欢老远看见奔过来,把扁担横搁在两只粪桶上坐下,嘻嘻地笑道:“老快乐你真是个怪物!羊能耕地么……”

这之后快乐便天天把羊架在犁犋上耕他的自留地。不大的—块地,不知被横七竖八地翻过多少遍,羊终于开始走上正道了。大欢挑着大粪每天都在这里歇一歇,取笑逗乐一番。有一天他不笑了,他惊奇地看到羊像一头小牛似的拚命往前拱,泥土被很整齐地翻向一边……快乐只让大欢看到这成功的—幕便停下了。他旁若无人地抱来很多青草放在羊面前,羊便香甜地吃起来。他不看大欢,但那只玻璃球眼却正好对着他。快乐坐在新翻的泥土上,一边摸着羊脖子,一边哼唱起来:

说稀奇也不稀奇,

羊吃草哇能耕地。

一条大汉钻茅坑啊,

挑屎挑尿你没出息……

后来,快乐看苹果园了,这头羊就给他穿着树孔犁苹果园地。现在它也老了,但它还在老实地等待。是在等快乐把犁犋架在它身上吗?

快乐死了,还没有人知道。果园里累累的苹果已被阳光晒成红色,但树叶依然是绿色浓重。红色与绿色相互映衬,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对比,使整个苹果园里生机盎然。高高的窝棚孤立在果园中间,上面再也没有歌声传出来……

窝棚的铺板和支柱是用棺材板做的。这些平坟时扒出来的棺材板,本来都垒进了地堰子里,但快乐觉得这样太可惜,有些还是楸木的,又宽又厚又长又平,擦一擦,上面的木纹还很漂亮。他挑拣着扒出—些好的来,用它们支起了窝棚。他在上面躺着,任夏天的风从肚皮上拂过去,感到身上非常舒服……傍晚的时候,他爱在上面盘腿而坐,眼望西面那个浑浆浆的大鸭湾。在落日的余晖中,大鸭湾金波粼粼,成群的鸭子在里面嬉戏游水,发出一片“呷呷”的欢叫声……快乐望着、听着,便情不自禁地跟着编唱起来,他的拖长了的沙哑的嗓音,和着鸭鸣从窝棚上面传出很远……

快乐每次歌唱的时候,三方豆腐大婆便停下手里的花边棒槌,笑眯眯地听得出神。接着小静和姑娘们也都停下手,嗤嗤地笑着听快乐的歌声如唱如说……她们天天都坐在苹果园的围墙下织花边。高高的围墙遮挡着西天的太阳,罩下—长溜宽宽的荫影来。三方豆腐大婆居中,左右都是一排十五、六岁的姑娘,她虽然老了,但花边织得却是又快又好,连小静姑娘也赶不上她。她根本不用看,只把手中的棒槌信手串丢。她又宽又矬,站起是一堆,坐下是一滩,两只小脚又尖又规矩,象—对小小的玉米棒子。她是快乐的亲嫂子,快乐对她非常尊崇。每年的大年初一,快乐都在天不亮时就去给老嫂拜年。他一迈门槛就喊:“嫂子过年好,兄弟给你磕头啦。”还没等坐在里间炕上的三方豆腐大婆应声,他已经在外间供桌前跪下,双手合并,俯下头去……

快乐常常坐在围墙上,往下看小静织花边。他喜欢小静。因为这个小姑娘腼腆又老实,从不像别的姑娘一样爬过墙去偷苹果。看了一会儿,他就对小静说:“小静姑娘,劳动劳动你,舀瓢凉水给我喝吧。”小静一笑,很快地站起来,绕过花边板子走回家去,不—会儿就端出半瓢清凌凌的井水来。“呵呵,好啊——”快乐痛快地喝完水把瓢又递下来。小静双手接瓢的时候,觉得沉甸甸的,往里一看,见有两个红彤彤的大苹果!小静水一样柔曼的目光立刻垂下去,脸羞得就像藏在疏疏绿叶里的红苹果。当她再次抬起目光时,快乐已经唱着歌儿走远了:

树上不如地上的好,

拣起两个快点跑,

不跑我就抓住了。

……

现在,三方豆腐大婆和姑娘们仍然在围墙下面织花边。因为没有快乐的歌声,“噼哩啪拉”的棒槌声就格外响。谁也没有想到,快乐的歌声巴经永远消失了。

窝棚后面不远的地方,长起一棵小树来。树干不太直,叶子呈三角形状,很像多少年前的那棵老吊死鬼树。快乐不仅没有除掉它,反而给它修枝、浇水,使它茁壮茂盛……

从前那棵老吊死鬼树长在围墙那儿,离窝棚这里有好几十步远。不知它活了有多少年了,三个小孩手拉手才能合围过来的树干上,枯烂出一个能藏进人去的大洞。粗拙的虬枝斜弯下来,像—把巨大的伞,投下一大片阴森森的黑影来,荫蔽了半边坟地,也荫蔽了墙外的村路和一些猪圈……关于这棵古树,有着许多神秘可怕的传说,使人们对它既畏惧又诅咒。它吊死过许多人,那些吊死的人都被埋在了这片坟地里,快乐就曾遇到过两个在这棵树上吊的人……

快乐三十几岁时就是一个胆大出名的人,他无忧无虑,整天说说笑笑。谁都知道他—个光棍汉过得很苦,但谁都没见过他有过一点愁容。他生性乐观,人们便以为他真的快乐。对于一个生活快乐的人,不快乐的人们谁还能帮助他……那天他像往常一样,天刚蒙蒙亮就挎起粪筐到坟地里拾粪。坟地里狗粪特别多,拾的人又少,他每天早晨都能在上面拾满一筐。他在坟头间转来转去,只管把一只眼睁大瞅着地面。突然间,他感到眼前出现了一团黑影。他猛地抬起头,看见树枝上吊着—个人。他“啊”地大叫—声,扔下粪筐便奔跑起来。此时天巳大亮。正是人们干早活的时候。许多人爬上围墙来看,但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救。快乐跑回家去倒出—大碗地瓜干烧酒“咕咚咕咚”喝下去,立刻又返身跑回来。他大口地喷着酒气,扒拉开人群挤到前面,一手抱住土吊者的腰,一手使劲顶住那人的****,大吼一声“动手!”立即有几个人应声而上,把系在树枝上的绳子解开了。那人被放在地上,人们开始抢救,快乐则满脸赤红地倒在—旁……那人终于被救活过来,她悲痛不堪地向半醒半睡的快乐哭诉,说她是邻村人,她的父母为了钱财,硬逼她嫁给一个半痴半呆的小矮人……快乐的玻璃球眼滑动了几下,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他觉得胸腔里有股劲头往上直冲,一张嘴竟然唱了起来:

姑娘你是一朵花,

可惜没有好爹妈,

不怕不怕你不用怕,

我快乐把你送回家……

二十年后快乐又遇到了一回这种事。那天,他正放着一群牛在山上唱歌。小强远远地跑来,大声嚎哭着给他跪下:“二大爷呀,快……快点吧,俺爹上……上吊了哇……”快乐一听,也顾不上牛群了,撒腿就往村里跑……他用老办法将死者放下来,又手忙脚乱地进行抢救,但终于没有救活过来。他同小强的亲戚一起把死者埋葬的时候,沉着脸道:“老伙计你活也窝囊,死也窝囊,还不捎着那个****!”他心里知道小强他爹是为什么死的……小强他爹生性懦弱,老实本分,但老婆却是风流水性。老实人听说老婆跟队长勾搭在—起,就在村里放电影的一个晚上偷偷摸回家去。果然那一对狗男女正在摸黑寻欢。他不知哪里来了一股胆气,顺手捞起擀面杖来,一下子就打死了队长……他被判了十二年徒刑,因表现好只服刑七年就被提前释放回家。他回家一看就更加绝望了,老婆不但没有改邪归正,而且同时和好几个男人鬼混……

但人们却不探究死者是为什么死的,都说是吊死鬼树作妖勾魂……有—年下大雨,吊死鬼树终于来了厄运。大雨下了两天—夜,闪电划出一条一条耀眼的强光,震耳的雷声不断地在空中炸裂。吊死鬼树被雷电击中了,一条房梁粗的大枝“咔嚓”一声劈断下来,一下子压塌了两个猪圈……奇怪的是,大雨接着就停住了,浓云很快散开,太阳射出光芒。人们纷纷从家里跑出来观看,互相议论说这是天老爷对它的惩罚。收拾断枝的时候,人们不约而同地将这棵百年古树连根除掉丁。但在多少年之后,它竟又发出了新苗,而且是在远远的另一个地方……

季候鸟围着苹果园唱了三天吕剧,仍然没有听到快乐的呼应。他探头探脑地往苹果园里张望,一直犹豫着不敢进去,他实在忍不住了,就跟一些小孩在围墙外下石子棋……

季候鸟是外地的一个流浪汉,精神方面有些不大正常。他每年在春暖花开的季节来,等到下大雪的冬天,就背着一包破烂回老家去。他无所牵挂,整天唱吕剧,虽然免不了有些信口乱来的地方,但腔调是不会错的。他所到之处总能围集起一群人。人们多半是为了听他唱吕剧,但也有人骂他打他寻开心。有一次快乐给他解了围,他便紧紧尾随着快乐要帮他看果园。快乐答应了,但只让他在外围照看,不准他进到里面去。季候鸟从此少受了许多欺侮,而且顿顿都有吃的,他干得既认真又负责。有时候,快乐就和他坐在果园外面第一棵苹果树下下石子棋。季候鸟的棋下得非常好,不论跟谁差不多总是赢,但唯独赢不了快乐。季候鸟落子如飞,从不多作考虑,下完—子便马上抬起头来。因为他总感到有一束亮光在刺他脑门。他傻愣愣地对视着快乐的那只玻璃球眼,凄惶惶地哼着“李二嫂我眼含泪,关上房门……”

而快乐则不慌不忙地捏住一个子儿久不放下,并且清清楚楚地唱道:

你关上房门也不行,

你哭出泪来也没用,

我一个劲儿往前冲,

这盘赢了下盘赢……

又过了一天,季候鸟到底壮起胆子进了苹果园。他蹑手蹑脚地往前走,生怕触着每一片树叶。在离窝棚十几步远的地方,他就屏声静气地站住了。他等了一会儿,见毫无动静,便又往前挪了几步,并故意用脚弄出一些声音来。老公羊朝他翻了一眼,脖子里鼓涌了几下后,便重重地把头摔倒在地死去了。季候鸟见状大惊,他几步扑上前去,猛然发现了窝棚下面的深坑……他尖着嗓子发出一声怪叫,连滚带爬地奔出苹果园。他遇到的第一个人正是大欢。大欢早巳不挑粪了,当时正坐在门口看一张旧报纸。季候鸟看见大欢一下子就两眼发直地瘫倒了。大欢赶忙把他扶坐起来,使劲摇晃他的头。他慢慢地睁开眼来,见有很多人站在面前。他用力张开嘴,但怎么也说不出话来。慢慢地,他觉得脑袋里响起了那段“李二嫂……”的旋律,于是就声泪俱下地唱道:“季候鸟我眼含泪,告诉大欢,唵唵唵唵唵,快乐他瞪着眼死得好惨……”人们开始时在笑,听完后便都—齐惊呆了。大欢“咚”地一声放下季候鸟,大呼小叫地冲进苹果园去……

窝棚前很快就围满了人。精神失常的,拾破烂的,瘸腿的,歪嘴的……村里所有这些或病或残的怪人差不多都闻讯而来了,都争着来看有只玻璃球眼的快乐是怎么死的。人们在苹果园里嘁嘁喳喳地议论不休,起初是议论快乐,后来就议论吊死鬼树,议论这片从前的坟地……也有的人远远地坐在苹果树下,—边吃着苹果,一边等着看还会发生什么事……

半下午时分,村里派了几个人来起尸,要拉到火葬场去火化。来人先把死去的老公羊拖到一边。有两个人爬到窝棚上面,将破蓆片、麦秸草和棺材板扔下来,另外几个人就把棺材板做的支柱扳倒在地。小吊死鬼树的枝叶被乱七八糟的东西砸得唏哩哗啦。窝棚拆掉了,深坑暴露出来。那些人正要起尸的时候,季候鸟突然在坑边跌倒了。他两腿一伸,连草带泥往坑里蹬了一下。“哗、哗……”那些怪人也都像无意似地往坑里弄下一些土去……起尸的人被搞愣了,不由自主地退到了后面。这—来,怪人们便放开手脚往坑里填土,季候鸟还抢过一张铁锨铲起土来往上扬……不一会儿,一座又高又圆的巨坟便矗立起来了。

夕阳西下,最后一片惨淡的光辉洒进苹果园。苹果更红,树叶更绿,新坟被映衬得更加阴黑。三方豆腐大婆被小静姑娘搀扶着,很慢很慢地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