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二岁上小学四年级。新学年还没开始,我天天都在猜想新老师是谁。我老是固执地把新老师想象成一位女的,细眉大眼,温柔美丽,就象我的姐姐一样。我整天跟在姐姐身后,有时她忙着干活顾不上我,我就呆在一边端详她。我多么希望有一位姐姐这样的老师啊。
姐姐见我天天缠着她,就生气了。她指着我说:
“你真不争气,整天贪玩。都好开学了,也不赶紧复习功课,看跟不上趟谁遭罪。爸爸打你我也不管了。”
我心里很难受。姐姐—般不大说我。就是说我也不说这么多。我心里有那么多话想跟姐姐说,可这样就—句也不想说了。
晚上,姐姐把我的新衣服找出来放到我枕头边上。这套新衣服是我过年才穿的,刚脱下来不久,姐姐已经洗干净叠好,并把裤子上撕破的—个洞也补好了。我很感激姐姐,因为是她悄悄补好的,要是让父母知道了,一顿揍骂是脱不了的。我静静地躺在被窝里,睁着两眼随姐姐移动。姐姐把我的书包整理好挂在墙钉上,又找出几张大纸对我说:
“发了新书别乱写乱画,拿回家我给你包上书皮。”姐姐稍微停了一下,又说:“要是你不嫌,姐姐给你写上名字。”姐姐轻轻抚摸着白纸,不知为什么叹了一声。
我觉得鼻子酸酸的,泪水慢慢盈满眼眶。姐姐坐到我身功来,给我擦去泪水。我静静地任姐姐抚摸,泪水流得更多了。姐姐俯下身子,将脸贴在我的脸上:
“弟,听姐姐的话,好好念书,别管老师是谁。”姐姐又叹息一声说道:
“你还太小,还不知道很多的事。咱们家很苦,要不我怎么连小学都没毕业就下学干活了……听话呀,好好念书,咱们家的人都不笨……”
这一晚,姐姐跟我说了许多话。姐姐后来也哭了。这一晚,我有一种神妙奇异的感觉,好象我长大了许多……
第二天,姐姐把我送到学校门口就回去了,她还要上山干活。我目送着姐姐的身影离去,记住了她所有的话。我回转身要进校门,就在这时我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从我们教室里出来往办公室走去了。我的心沉了一下。
上课铃声响了,我坐在第一排座位上不安地等待着。我望着讲课桌后空空的地方,想象着一会儿就要出现新老师的情景。门外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门开人进,教室里立即被进来的老师挡住了许多光亮。一瞬间,我惊呆得似乎僵住了,新来的老师竟是运舟!这时,听他嗡声嗡气地喊道:“上课!”我呆头呆脑地坐在座位上不动,忘记了起立、立正向老师敬礼后再坐下。我呆呆地望着运舟,不由自主地竟傻笑起来。“笑什么?起立!”他虎着脸走过来,揪住我的耳朵把我提了起来。这一节课我就是站着听讲的。我什么也没听进去,我想起了许多事情,一直在心里偷偷嘻笑……
运舟是我们家的邻居,快有四十岁了。按辈份,我叫他大哥。他是一个身体壮大又显得松松垮垮的大汉。他的头是扁形的,额头窄小而下巴宽阔,一说话便露出两排黑黄的牙齿。他当过三年队长,因为老是打人,后来就没法干了。他不能领导人了又不愿被人领导,所以就找了个自由的活儿——挑粪。他挑粪很懒散,太阳都升起很高了,他还倚在我家朝阳的山墙上晒太阳,把皱巴巴的帽子拉下来挡住阳光,两手举一张报纸仔细地看。有时候他便看着看着就睡过去了,鼾声传出老远。他很爱逗我,每次看见我都要追着我割小鸡。有一次我被他捉住了,他果真一手扯住我的小鸡,一手拿一把明晃晃的小刀在上面来回割。我吓得泼死泼活地哭喊,死命挣脱出来跑到远处拿出来看看,见小鸡安然无损,只是有一线红红的印痕,才知他用的是刀背。但我从此就害怕他了,而且害怕任何人跟我逗玩。我每次出去玩时,都要先偷偷地看一下他在不在山墙那儿晒着太阳看报纸,如在我就赶紧缩回来,如不在就一溜烟地冲出去。有时候他发现我探头探脑地向他窥视,便立刻放下报纸,伸手在衣袋里翻找。我想他一定是找刀子啦……
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今天竟然站在庄严的讲台上,成了我的老师。我心里怎么也想不通。
放学了。我风也似地跑回家,把书包往炕上一扔就到处找姐姐……姐姐从自留园里拔菜回来,看见我老远就笑吟吟的。我气喘吁吁地跑上去,紧紧抓住姐姐的一只手臂,好象我离开姐姐很久了似的。我仰起头来望着姐姐红彤彤的脸庞说:
“姐姐,你猜新老师是谁?”
“是谁?”姐姐摇摇头说,“我猜不出来。”
“你猜,你猜,你不猜怎么就知道猜不出来?”我不依不浇地摇着姐姐的手臂。
“好,我猜……是一位女老师,一个比姐姐还好的女老师。”
“嗨,我就知道你猜不出来。”我心里感到很得意,故意停了一下,突然大声地说:
“是运舟!”
我说完就盯住姐姐的眼睛。我看出姐姐也愣了一下。我叉说道:
“真的,是运舟。他怎么能当老师!他是挑大粪的。”
“弟!”姐姐抖了我一下。“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坏了,说话刻薄人。闭上嘴,回家去。”
我无精打采也低下头,心想你才变得坏了。回家后,姐姐问我:“发的新书呢?”
“在书包里呗。”我捏弄着手指没好气地说。
姐姐一边给我包书皮一边对我说:
“弟,你不该多管老师的事,念好你的书就是了。他很有学问……”
“他有个屁学问,纯粹是个挑大粪的。”
“弟!你这样我不跟你说了!”姐姐真的有些生气了。我赶忙扑到姐姐身边,悄悄地偎着她再也不说—句话。过了一会儿,姐姐才说道:
“老师都是有学问的,要不怎么能当老师。你还小,你还不懂大人的事……”姐姐又开始给我包书皮了。
“他本来很聪明,我也是听人说的。他年轻时考上了师范,可后来半道不念了。”
“我知道,我知道。他没出息,想老婆就不念书了。”
姐姐吃惊地看了看我,然后停下手,眼神呆呆的,象是在自言自语:
“他是个好人。那时侯他爱上了一个女人,就是现在的大嫂。大嫂有一些日子到东北她舅家去了。半年没回来,他就得了相思病。他一天到晚写信,人家都说他痴了。何仙姑说找点大嫂的东四让他守着就好了,大嫂娘家人就找出她一件衬衫披在他身上。后来大嫂回来跟他结了婚,他的病就好了。他再也没有心思念书了,就半道退了学。他本来能成个好老师,真可惜了。”
我听着姐姐的述说,只深深记住了“相思病”和一件花衬衫。姐姐轻叹了一声,又柔声对我说:
“弟,不要随便瞧不起人,你要念好书,不为别的,就为争口气。将来能有机会考上大学,对父母也是个安慰。”
“我不考大学,上了大学光得相思病。”
“你正经活就听不进去。你得什么相思病呀,你相思谁去!”姐姐说着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笑得真好听,象铜铃一样悦耳。我却没有笑,我心里真的涌出了一股遥远的思念之情。我低声地咕哝道:
“我相思你……”
姐姐猛地把我揽进怀中,两滴泪水落在我脸颊上。
我跟运舟老师上学,尽量不去想他从前的事。我记住了姐姐的话。可我看他讲课很不自然,半文半白,他往黑板上写字和捧书读课文,都使我感到很别扭。我用心地听他讲课,但还是常常似懂非懂,糊糊涂涂。我回家做作业时不再象以前那样轻松了,姐姐见我很费脑筋的样子,就经常守在我身边,等我做累了就跟我说话儿。我说我听不懂他讲的课,别的同学也都听不懂。姐姐就耐心地劝我说,用心听用心记,慢慢就会懂了,一个老师一种教法。我带着怒气对姐姐说,他根本不会讲课。后来姐姐就说,你尽管使最大的劲,再不会回家我辅导你。我当然非常高兴。可是第一次姐姐就无能为力了,我学的知识已经超过了她当初学的那些了。姐姐光洁的额头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但她还是苦思苦想试图能帮助我。我真不忍心看姐姐这样,我暗地里学习得更用功了。
课堂纪律越来越乱,嗡嗡嘤嘤一片噪杂声。因为同学们听不懂运舟老师讲课,有的就搞小动作,偷看小画书,交头接耳说悄悄话。有的同学还趁老师往黑板上写字时,撕下作业本的纸叠成小飞机在教室里扔。他发现后嘴都气歪了,立即将手中的粉笔狠狠摔过去。但这样也没制止课堂上的混乱。有一次他正在擦黑板,突然将黑板擦子朝后边的一个同学砸过去。那个同学刚把纸飞机扔出去,手还没收回来就被黑板擦打中了。他嚎啕大哭,捂着红肿的手背跑回家去。那个同学的母亲找上学校来了,闹起了一场轩然大波。这次事件之后,运舟老师好几天没有摔盼笔头和黑板擦子。但是有一天放学前,他布置了一项任务,要求每个学生制作一根教鞭。第二天我们每人便都带着一根教鞭交给了他。我带去的是一根修直的梨树枝条,很长很长,我舍不得截断它,就原样拿到了学校。谁知他到教室里看到一堆长短不齐的教鞭后,立即就拿起了我带去的那根。他拿在手里抖动着,高兴得又笑出了两排黑牙齿。他掂着手中的教鞭问道:
“这是哪个同学制作的?”
他说是“制作”,其实根本就没动过。我心里好笑,就美滋滋地站了起来。
他看看我也笑了,我突然觉得他象从前要割我小鸡时笑的一样,但我同时也感到他的笑里暗暗有一种威胁,便立刻规规矩矩地站好了。
“很好,请坐下!”
这时,从后面传来一声唧唧的笑声,一个同学在跟另一个同学说笑,连我都听到了,好象是说像一根赶马的鞭子。接下去就听到啪地一声,老师用“鞭子”抽在那个同学的头上……
当堂课上我们就明白了,运舟老师的教鞭不是用来指黑板的,而是用来对付学生。他上课时手边总是放着两根教鞭,长的就是我那根梨树长枝,专门打后排学生;短的是一根酒条,上面刻满了漂亮的花纹,越往梢头越细。顶端却是一个圆圆的疙瘩。这根教鞭是我的同桌高祥作的,而这根教鞭又好象是专门为了对付他。他是全校出名的笨学生,每次考试都是最后一名。他上课从不老实,总是躲在老师捧起的课本底下做小动作。他最爱用刀片在桌子上刻划,整个属于他的桌面上、桌腿上、桌洞里,都被他刻满了各种各样的图案。有时候他刻得忘乎所以了,刀子刻划的声音都听得见。每当这时,运舟老师就拿起教鞭敲他脑袋一下,天长日久,竟成了老师的习惯,过一小会就敲他一下,干脆连看也不看,也不管他是否在听讲。一节课下来,他总要挨上十下八下……
这就是我的老师啊。
我总是不习惯称他老师,有时看他态度和蔼了,就忍不住想叫他一声大哥。有一次我真地喊出来了,结果被他狠狠地瞪了一限。此后我就尽量躲避着他,少跟他打招呼。他也似乎并不喜欢我了,从来也没跟我开玩笑。我总觉得他对我有种敌意,好象我握着他的什么把柄,会弄得他下不来台似的。
我基本上是个遵守纪律的学生,但就是爱偷看老师批改过的作业本。我的学习成绩在全班是拔尖的,作业的批语也总是最好的。我的作业本上几乎每次都打着一个红笔写的“特”字,我并不知道这是他的独创,但我知道是最高一等的,比“优”还好。我非常喜爱这个字,偶尔得了一个“优”就心里难受,所以每次看到作业本没发下来之前放在我面前的讲桌上时,就忍不住偷偷翻看。别的同学报告了老师,我挨了他几次狠批,可我还是改不掉这个毛病。有一次班长和几个同学把作业本翻得乱糟糟的,有几本还掉在地上。他们听到了运舟老师沉重的脚步声,便来不及整理好作业本就跑到座位上去了。运舟老师一进教室就气得瞪圆了眼,他问也不问就朝我气乎乎地走过来喝道:
“又是你!拣起来!”
我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小声回答说:
“老师,不是我。”
“还不承认,不是你是谁?拣起来!”他说着又掀住我的耳朵把我提离座位。我心里非常委屈,就再次说:
“真的不是我,老师。”我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我向后面望了一眼,希望班长能站出来承认。
“仄愣什么?你觉得学习好就骄傲自满,还嘴硬。到门外立正站着!”
我的泪水淌了出来,但却站着没动。
“出去!”他抓住我的脖颈往外一拨,我便身不由己地踉跄几步出了教室。我哭了起来,大声地分辩着。他随后就跟出来,用手使劲推搡我,推一下我便不由地往前栽一跟头,推一下他就狠狠地说一句:“你在嘴硬!”“你再不尊重老师!”“你再瞧不起人”……我听着这些跟我不沾边的话,只是一个劲地哭……
从此后,我就经常挨批挨罚了,我的作业也。由“特”降为“甲下”和“乙上”。上课时,我稍微动一下,头上就会挨一教鞭。每逢劳动课,他总派我干最重的活。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坏,我成了他的眼中钉。老师对我不好,同学们也开始欺负我了,尤其是那些挨过长教鞭打的后排同学,老是找我的岔,就连高祥都随便嘲骂我……我经常想不念书了,但一想起姐姐的话,就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念。我把这一切隐瞒下来不告诉姐姐,更不愿让父母知道……
有一天晚上,我想着这些事终于忍受不住了,便蒙着被在被窝里偷偷地哭。姐姐发现了,便从她的被窝里出来,搂着我,和我盖着一条被子询问我为什么哭。我开始怎么也不肯说,可后来就把什么都告诉了姐姐。我还说我不想念书了,要退学跟姐姐干活,干什么都行。姐姐也哭了,她叹息着,抚摸着我,安慰着我,跟我说了很多话。最后,姐姐让我把脸抬起来望着她,她对我说:
“弟,你是个好孩子,姐姐知道。你咬咬牙争口气吧,不管怎样还是要零念书,咱没有别的指望。可恨姐姐念书少,帮不上你什么忙。念书,一定要念好书争个出路。今年很快就过去了,明年就会换个好老师。弟,千万要念书争气……”
姐姐和我哭抱在一起。这一晚,我在姐姐怀里睡着了……
一年终于结束了,我终于离开了我的运舟老师。第二年换了一位中年女老师。上初中开始,我就到邻村的联中上学了,班主任是一位极有知识的青年男教师。姐姐常常送我上学,就和我的班主任老师熟悉了,后来他就成了我的姐夫。初中三年,我在一个很温暖的良好环境里学习,上进很快。高中阶段是在公社唯一的一所正规中学度过的,毕业时,已是高考制度改革后的第二年。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县一中的重点班,复习四个月,终于考取了—所医专……
全家人都高兴得哭了,这对我们家来说是多么具有意义的一件大喜事啊。姐姐哭得最重,她总是有意无意地跟我在一起。有时她静静地望着我微笑,泪水就会悄悄地从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涌流出来。我默默地感受着充溢在她目光中的复杂的爱,真想象小时候一样扑进她的怀里痛哭一场。没有姐姐,我不会念这么多的书,也更不会有考上大学这一天。她才是我真正的老师啊!
我要走了,要远离姐姐,远离所有的亲人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读书。我辞别了曾教过我的所有老师,唯独没有去跟运舟老师辞行。但在我离去的头天晚上,他却主动上门来送我了。
我一见他就愣住了。他变苍老了,一个人变化得竟会这样快。我从上初中开始,五,六年的时间里很少见到他,也很少想起他。他的举止形态已经带上了一些教师应有的特征,但我一见之下,还是产生了一种面对一个打人的生产队长和一个读报纸的挑粪者的感觉。我恭恭敬敬地迎上前去,很亲切地叫了一声“大哥。”
他没应声。他语气固执地纠正道:
“你不应该这样称呼我,应该称我老师。”
“老……师。”我喉头一热,心里真是百感交集。我不知自己怎样吐出了这两个字。
“这就对了。你永远也不能忘记我是你的老师,而且可以说是启蒙老师。”
我感到有些发窘,但还是勉强地点了点头。这时姐姐和父母都出来了,热情地把他让进了屋里……
他在我们家里坐到很晚。他老是说一些“严师出高徒”,“没有伯乐就没有千里马”之类的话。开始我们都陪着他,后来我胃里不好受,就到另一间屋子里去了。随后,姐姐、母亲、哥哥、妹妹也都到我屋里来了,只剩下父亲一人在坚持着陪他……
第二天早晨我要离开的时候,母亲哭得很厉害,妹妹也跟着哭,父亲眼圈红红地把她们劝回了家。哥哥用自行车推着我的行李要送我到车站,姐姐执意要送栽到村口。还有运舟老师。他换了一身新衣服,紧紧地傍着我走。从家里到村口这段路上,他跟目送我的人高声打招呼,声调里带着明显的炫耀和自豪的味道,好像我这个全村唯一的大学生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
到了村口,姐姐已经哭成了泪人儿。她用一条洁白的小手绢擦拭着眼泪,把手绢的一角咬在嘴里。我强忍住泪水向姐姐微笑,向她频频地招手。我离姐姐越来越远了,我嗓音颤颤地向姐姐喊道:
“姐姐,回家吧,我立即给你写信……”
姐姐扭头走了,我的泪水夺眶而出。但运舟老师还站在那里,还在向我高高扬手。我站下来,清楚地向他喊道:
“再见吧,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