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拜子穿行在南山的松林里。他扯开发黄的白麻布对襟小褂。袒露出紫红的胸膛。身上的皮肉松驰下来,在那条用布缕拧成的腰带上面堆成一圈。黑乎乎的自纱布干粮包和牛蹄碗做成的枪药葫芦,把腰带斜坠下去。这真是条好腰带,汗水和皮肤油脂把它浸成了牛皮筋,他追野物和追犯山规的孩子时,都从未担心过它会断开。他左肩上背着一杆铁锈斑斑的老土枪,左手反转在后,用仅有的两根手指正好勾住枪身。他就这样急惶惶地在松林里穿行,似乎其中有个不寻常的东西。
他觉得心里憋着一口恶气。他慢慢地回想过,到底也搞不清这口恶气从何而来。早晨他拐出胡同口的时候,心里突然抽动了一下——放枪!一闪念间,他竟然感到了激动。这杆土枪他放了多少年,有一次却被枪膛憋回来的火药炸断了三根手指。后来他就很少放枪了。但时间一久,需要顺顺枪筒子了,他就朝着一群落在树上的麻雀放一枪。他放枪时有了一种不太重的紧张感,左臂总是有些异样感觉。但他终于没有扔下这杆枪,没有枪是看不住山的……他把枪背带往肩膀里面挪了挪,喉头一动,使劲地咳嗽了一声。
一只野鸡惊飞起来,翅膀擦着树梢顺着山坡往下飞去。二拜子一抖左肩,把枪抓在右手里。他跳到一块石头上,看到野鸡一头扎进一丛柏椤里面。他钻着树孔追下去,渐渐放轻脚步悄悄地往前靠拢。他用左臂端起枪身,右手把枪托抵住肩膀,枪机头在离心口不远处大大地张开。他又产生了那种紧张感。两根左手指神经质地抖动起来,使他怎么也无法瞄准目标。他懊丧地合上机头,往地上吐了一口,回头就走。走过十几棵松树,他又返了回去。恰在此时,野鸡又惊飞起来,拖着长长的哨音,扑扑楞楞掠空而去。二拜子望着愈飞愈远的黑影,突然有些兴味索然。他想,如果这是那只狼就好了,打狼我就不会心慌了。他感到心里豁然开朗起来,原来早晨心里那一下抽动,不只是放枪的欲望,而是放枪打狼的欲望!二拜子重新背好土枪,按原来的方向继续前进。他的身子挺得很硬。
好多年来就一直传说山里有狼,藏在河对面林深岭高的大北山。年年都有人在山里发现血淋淋的野鸡毛和兔子骨头,有人还曾发现在山里死去的狗和小猪的残骸。二拜子也被搞得疑疑惑惑,这只没见面的狼成了他的一桩心思。现在,他希望这只狼出现,他觉得唯有打狼才能消除心头的恶气……二拜子走出松林,来到另一面山坡上。
秋天的太阳恹恹地照耀着,山坡上是一片壮丽的金黄色。荆棘丛生,枯草丰厚,秋天才盛开的黄花遍地铺展。山坡上林木稀疏,生长着一些高大的栗树。远处有人在用镰刀割草,再远处有几个小姑娘在摘山枣……二拜子费力地走过荆棘丛生的大半个山坡,来到一棵茂盛的栗树下。
栗树张开巨大的树冠,荫蔽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姑娘睡着了,透过枝叶的阳光把她的脸染成红彤彤的颜色。她的薄薄的鼻翼鼓动了一下,慢慢地被阳光照醒过来。她眨着因熟睡过后而精神充盈的大眼睛,仰望了一会疏朗的栗树叶和斑驳的蓝天,然后移回目光,看了看自己的睡姿——她微微地笑了,脸上袭上一抹羞涩的红晕。她把两条圆圆的胳膊收了回来,交抱着轻放在胸前,又弯曲回两条修直的长腿,紧紧地并在一起。她一侧身子,懒懒地坐起来,身上随即抖落几片栗树叶子。她看见不远处背枪望着她的二拜子,身子—耸跳了起来,身上又落下更多的栗树叶子和草叶。
“荡儿,怎么在山上睡觉?”二拜子往前走了两步。
“我瞌睡了。一坐下就睡了。”荡儿打个哈欠,用手指拍了拍嘴唇。她从衣兜里掏出红红的山枣来,往上一抛,嘴巴往前一接,咯嘣一声就咬开了。她笑着看二拜子。
二拜子最怕酸东西,人家一吃酸的,他就跟着流口水。他不敢看荡儿,就望着地上那个盛满黄花菜的小篮子。他吞下一口酸水说道:
“不能在山上睡觉。采黄花到二北山上去吧,黄花坡那里多。有茭瓜花大。”
荡儿口含酸枣,有点不高兴地嘟了一下嘴唇。
“嗯?到黄花坡采去,那里多。”二拜子没听见荡儿回答,就重复了一遍。他迈步往山顶上走。
“俺不去,黑老赵看见俺就捏俺脸,捏得俺生疼生疼。他一点不象个当大叔的。”
二拜子猛地钉住脚步。山风鸣呜作响,似乎夹着狼的低啸声。他猛然回头喝道:
“不准上山睡觉!不准上山采黄花!”
他的声音凶狠蛳亮,把荡儿吓了一跳。荡儿望着他那杆直晃荡的老土枪,提起篮子撒腿就往山下跑去了。
二拜子步履沉藏地奔上山顶。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他坐在那块最高的岩石上,老松树的长枝正好为他遮住了太阳。他把土枪摘下斜放在一旁,用左手的两根手指夹出了烟斗,右手划着火柴。火苗被风刮灭,他气狠狠地再划一根。他老长时间才吸完第一口烟,接着用力一吐,烟团喷出了老远。他纹丝不动地坐着,象一只老秃鹰一样,眼珠死死地望着北山……
放眼望去,是浓绿疹人的大北山。北山以塔子顶为主峰向两侧起伏延伸,形成连绵不断的岭脉。不知从什么时代开始,峰岭沟谷都有了名字。有形容山高的摩天岭、大天,有形容地势险的鬼见愁、下不去沟,有形容山景美的风凰台、黄花坡……整个山峦因这些名字而栩栩如生。二拜子曾在北山看山多年,闭上眼也能数出哪里长着橡树、茶树、栗树、楸树和山椿树,哪里有蘑菇、药材、大枣和黄花菜,哪里有最高的鸟窝和最大的獾洞……他刚从北山调到南山来的时候,心里感到荒凉透了。相比之下,南山成了光秃秃的丘岭,树木和草象是永远也长不高的样子。在这里连一棵二十年的大树也很难找到,矮矮的松林似乎连只兔子也不会藏进去。他一直怀念着北山那些到处都是的鸟雀和时常出没的小野兽。她有时也倚在树干上歇息,一闭上眼就看见了塔子顶的雾,老平滩的狼尾巴草,钓鱼台的草莓,转石坡的大鸟……还有那只使人疑惑的狼。北山他是太熟悉了。
一条山河在沟底流淌,把整个大山分成了南北。北山是封着的,到庄稼收拾完了才统一时问放山拾草。南山不封,一年四季都有人到山上去……二拜子定定地瞅住河对面的—个地方。他心里憋的那口恶气已经挥发起来,使他在抽烟的时候不时地猛咳几声。烟雾在他眼前缭绕。变化出许多奇怪的东西来……
傍晚时分,二拜子在北山密密的深林里隐隐听到了锯木声。他循声走出林子,立刻辨出声音来自那棵楸树。他来不及多想,便直奔离山河不远的凹地而去。猛然间,他听到“哗啦啦——轰哗”一阵声响,接着又看到那棵楸树的梢头倾倒下去。他大吼—声奔过去,跌跌撞撞冲进那群偷木头的外村人中间。一个流里流气的汉子笑嘻嘻地迎着他,好象欣赏似地抓住了他的枪杆。“老大爷啊,你这不是狗咬耗子吗?”二拜子使劲往回抽着土枪吼道:“有你这样偷大树的耗子吗!把家什都交出来!”那汉子回头示意一下,立即有几个人一齐扭住他。“想干什么?”二拜子愤怒地扭着身子。那人也不答话,笑嘻嘻地把枪夺过去,解下枪背带,把他反绑在一棵小树上。二拜子血红着眼珠破口大骂,那人又扯下他腰带上的干粮包,横勒进他的嘴里,把他的头也绑在了树身上。这伙人就在他的眼皮底下把楸树枝砍掉,用粗壮的绳子和杠子抬起来翻山而去。二拜子在小树上用力挣扎,干粮包把他的牙根勒出了血,一撮头发扎进树皮里被揉掉下来。他挣扎着,眼里流出了泪水……过了一会儿,那伙人中的一个走回来,把绑他手的枪背带一抽,就撒腿逃跑了。这时候,他已感到浑身瘫软。他倚在小树上,好久没有站起来。他望着这堆狼藉不堪、碧绿碧绿的枝叶,心疼得就要碎裂开来……天色黑下来,他忽然看见南山岭上站起了一个人,往这边望了一下,然后不急不慢地往村里走去……
二拜子当晚就向村干部报告,但是已经晚了。大队办公室里挤满了人,书记,民兵连长和治保会的人都在。二拜子一进门就迎上了书记严肃的目光。书记说道:“都知道了,楸树让人偷了,你没负好责任!”
二拜子一下子就被噎住了。他转转头,感到头顶上一阵麻疼。他发现黑老赵坐在唯一的一把太师椅上,正幸灾乐祸地笑望着他。他顿时想起来了:黑老赵是书记的丈人!他把眼睛从黑老赵的脸上掠过,急切地对书记说道:“他们翻山跑了,是三里店的人干的。赶紧派人去追保证能抓起来。”
书记眯了一下左眼,说道:“为一棵树到外村去兴师动众?为一棵树破坏两村团结?主要责任在你身上!”
这时,黑老赵欠了欠身子,把太师椅子弄得吱吱响。他故意明显地点了点头。二拜子心里又是一亮:黑老赵的三闺女就是跟三里店—个二流子未婚先孕,后来才嫁过去的。他直视着黑老赵,楸树放倒时的情景凌乱地从眼前掠过。他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当时黑老赵就在不远的南山岭上,他什么都看见都听见了,但是他不管!难道偷树的人中有他女婿?难道他是同谋者?二拜子两眼又红了起来,直瞪瞪地盯住黑老赵。黑老赵被盯得不自在起来,转脸看着书记。
书记又眯起了左眼:“好吧,既往不咎了。明天开始你看南山,赵大叔看北山。看北山的任务是很重的。”
黑老赵忙接上说:“任务重不怕,我加倍地负责任。一定要保护好集体财产!”
二拜子嘴角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他狠狠跺了一脚,把一口带血的唾沫吐在地上……
二拜子使劲吐出一口痰来,觉得心里这口恶气越聚越浓。他已经抽了三袋烟,越抽咳嗽得越厉害。他早已认准了黑老赵是个坏蛋。黑老赵当初以为南山地盘小。离家又近,就抢着看南山。后来他发现南山没有油水可捞,就想法来看北山。从他们换山的第一天起,二拜子就一直紧盯着黑老赵的行踪。他知道黑老赵和和气气对妇女笑的时候,想的是最下流的事情;他知道黑老赵没收的镰刀和绳子,都是从跟他有仇和在村里受欺侮的人手里夺下来的;他知道黑老赵经常把没收下来的草在夜间弄回了自己家里;他知道黑老赵总是把春秋衣扎进裤腰里,从领口装下栗子和大枣,外面再罩上一件肥大的褂子,背着手大摇大摆地带回家去……这些他都知道。他多少次想揭发出来,但多少次又都犹豫下来了。就凭这些能戳穿黑老赵吗?他是“看山先进分子”,他女婿是村党支部书记!二拜子只好把这一切默记在心,他等待着,等待着一个好时机。
二拜子感到事情很复杂……
太阳向西移去,北山的树林变得迷迷汶汶。二拜子把老土枪背起来,慢慢地往山下走。斜阳烤着他的后背,使他感到脊梁骨暖酥酥的。他真希望北山里确有那只狼,更希望黑老赵碰上这只狼!他是不带枪的,总是背着手迈八字步。狼能制伏他!
“哼哼,我要是看到这只狼,就不打死它。我把它赶进北山里去!”
二拜子这样想着,心里轻松了一点。
二拜子照常在日出之时上山。他打着饱嗝,口腔里仍有酒味。昨晚他喝了烧酒,想借酒力冲消心头的恶气。谁知恶气未消,人先醉倒。他觉得烧酒是把恶气压在了下面,现在酒消了,恶气便又攻上来。他离开山路走进山沟里,再从山沟斜着往前面的山岭走去。他转山总是这样的。近处的山已是光溜溜的,茅草早已被收拾干净,甚至连荆棘也没剩下。贫薄的黄砂土裸露出来。树木稀稀拉拉,但是显得很高大,有的被拴牛的铁链磨得光滑闪亮。翻过第一座山,草木便渐渐地密了。阳光从树木间斜射进去,树林里闪着无数条宽亮的光束……二拜子感到腰部出了汗,他走走停停,右手拨拉着树枝吃力地前进。
二拜子在山上转悠,他走得不急也没有什么目标。他走到一个不常到的地方,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回头看看,是—根碗口粗的树桩子。他继续走,又绊了一下。他停下来,看着树桩。树桩离地半尺高,上面长着一些很小的木蘑菇,断面不是新茬口。他仔细地往四下里看了看,又发现了第三棵、第四棵……到处都有这样的树桩,有是镰刀砍的,有是锯子锯的,起码都是半年以前留下来的。二拜子在一棵树桩上坐下来,用烟锅挖着荷包驻的烟末,心里升起了一团疑云……半年之前,这南山一直是黑老赵看的,可从来也没见他抓到一个偷树的人,也没听他说过南山被偷了这么多的树。树木少了这么多,他竟年年都是“看山先进分子”!二拜亏魂到那口恶气翻涌起来,放枪打狼的欲望又随之而起。他的两只包在深褶里的黄眼球明亮起来,死死地盯住—个地方:一定要找到这只狼,把它打死!他现在已经忘记了他曾希望这只狼留下来对付黑老赵。他现在只想放枪打狼,只有打狼才能发泄他心中的恶气!二拜子霍地站起来,把老枪握得很紧。
他又满脸丧气地在松林里穿行起来。他做好了放枪打狼的—切准备。他走得很快很有力,朝着心里的那个目标。他专拣松树密的地方走,一发现林子稀了,就踅转回身。将近中午了,太阳高挂在蓝天上。山坡上有拾草的妇女和打山枣、采黄花的孩子,村庄就在山下不很远的低洼处,几柱炊烟正在袅袅升起……这一切对于二拜子已不存在,他已经看不见也想不到了。树林稠密,光线变暗,他只看到一团团墨绿的树丛、一块块黑色的山石和一条条背阴山沟。他感到置身在一片紧张的阴森氛围中,那只狼随时都会从某个地方钻出来,他的枪随时都会放响。他不能停下来,否则,他就会处于一种茫然的愤怒之中。他激励着自己,在心里喊:打狼吧!打狼!猛然间,二拜子站住了,两眼凝视着山路上踏着碎步的灰狼。他把枪口指向它,跳跃着迅速地接近过去。灰狼停下来,朝他射来两束幽光。他把老枪稳稳当当地端了起来……
“二拜子!”
二拜子惊了一下。他侧转脑袋,看到一群背草的妇女沿山路走过来。黑老赵的老婆翠枝一颠一颠地跑在最前面。“你发疯了哇?馋狗肉了是不是?”
二拜子下意识地合上机头,一腚坐在了地上。汗水湿透了褂子,发红的黑脸冒着热气。他疲惫地看着妇女们走过去,目光有些茫然……
妇女们一人用一杆竹筢背着一网包草,她们不时地回头望一眼,接着就加快了脚步。那条灰狗落在后面。二拜子喘息着,突然站起来追了上去。
“怎么?真想吃狗肉哇?”翠枝微微侧转身,从大大的网包前探回头来说。
“都放下,检查!”二拜子语气很硬。
妇女们神色紧张地互相看了看。—个说:“二叔呀,天晌歪了,免了这道手续吧,俺好赶紧回家喂猪做饭哪。”“是呀,是呀,净是毛草哇……”
二拜子来到跟前,把枪一横拦住了她们的去路。翠枝砰地一声扔下网包:“哼,检查吧。检查不出东西来可要说个话听听!”她扯起一只衣角摘动着,一副“看你敢!”的神气。
二拜子也不答话,把手哧地插进网包里,唰唰抽出了一堆松树枝。茅草只剩下一点点。
“二叔呀,”“二哥呀,”“二爷呀,”妇女们慌了,七嘴八舌地求饶起来。
二拜子从别的网包里同样也抽出了一堆松树枝。他拍拍手,背好土枪,喊道:“背到大队上去,一枝五毛钱!”
翠枝挺胸上前,抓起二拜子的胳膊就往山上拖。她一边拖一边喊:“告诉你二拜子,不用吃梨专拣软的挑!你有本事,去抓大户!”翠枝把二拜子拖到那片有无数树桩子的山坡上,把手一甩喊道:“你扒开眼皮子数数,丢了多少大树!树桩子就是明证!走,上大队,一枚柴禾罚五毛,一棵松树罚五块!这是山规!”
二拜子一下子愣丁,他糊里糊涂真地数开了树桩,等他数完了回头看时,翠枝他们早已背着网包一溜烟地跑远了。二拜子呆呆地望着她们的背影,嘴里默默地念道:“二十八,二十八……”他在心里给黑老赵加上了这个数字,竟然忘记了去追赶她们。他心里想着黑老赵,咬着牙齿一下一下地磨出几个字来:
“二——十——八,快——到——啦……”
一夜秋雨,把山野洗得异常清丽。太阳初升,红色的光芒从为东方地平线上平射过来,朝阳的山坡一片灿烂。平展展的原野上仍是一片清淡的晨光,只在稍离地面处,浮动着—层融融暖色。湿漉漉的秋天的早晨开始蒸腾,空气中充满了温润的爽人气息。一缕一缕的水汽在半山腰汇成一圈雾岚,游游移移地盘绕而上。光华四射的朝阳照耀着山野,也照耀着在山路上行走的二拜子。
上山的人少了。潮湿的山路曲曲弯弯地向前伸展,还不曾留下一行人的脚印。于是小鸟在上面走,蚂蚁在上面爬,留下一些细微的痕迹来。许多小动物都从地下钻出来了,因为他们的地下小巢也从洞口流进了雨水。蛇出来了,在湿土上费力地蠕动了一会,便找个地方盘成一团。“水牛”飞起来了,飞累了就掉进草丛急急地走。蚂蚁聚成了一堆,在匆匆忙忙地清理巢穴,把洞里的湿土一点一点地衔出来,沿着洞口垒成了一圈……起了一点风,树叶和草叶落下最后一些水珠来。二拜子的鞋子和裤脚早已打湿,他感到一种清凉的舒服。他沿着山路往山里走,地势不断升高,使他每走一步都踏在一个观望山景的新角度上。他走得很慢,时常停下来嘹望远方。他的心境是这样和悦。
山岭起伏绵延,松林茫茫苍苍,雾岚不仅升聚在山腰上,也沉压在沟谷里。高陡的山崖遮出一片阴影,凌空招展的老树枝托着一团雾汽。一堆一堆的岩石泛出幽幽的青光,黄色的草坡上隐约有一层淡绿的底色。雨后的山野是这样温和这样静啊,慢慢地环视与展望,会使人感到山野原是一个巨大的充满活力的生命体,她抑制下某种欣喜与满足,暂处于一种恬静状态。恬静之中又似有一种微微的笑意。她在舒适的朦胧微睡中,静静地谛听着人类与虫兽的动静……
二拜子在山路上慢慢地走。在太阳升起很高的时候,他才翻过三道山岭,而在往常的这个时刻,他已经在松林里转得满头是汗了。树叶干了,草叶干了,叶面上泛出乌油油的光。只有地面还是湿的。二拜子离开山路,开始转山。
他踩着软绵绵的枯草走,不时有蚂蚱从脚边沉重地蹦起来。松树丛里和柏萝丛里生出了蘑菇。象一把把鲜艳的小伞。山坡上有些发滑,二拜子感到鞋子和裤脚更加凉湿。他犹豫了一下,想回到山路上走。忽然,他发现在右边几步远的一块空地上,有几对梅花形的蹄子印。这些蹄子印扎撒得很开又很大,而痕迹却很轻,不象是狗蹄子印。
“是它!”
二拜子眉头一紧,神色立刻庄重起来。他抬起头,感到心里猛涌上一阵慌乱的激动。他很快地看了看周围的环境,把枪取下,从药葫芦里摸出足够的铁砂和火药装进去,然后扳开机头,把右手拇指按进里面。他紧紧地攥住枪身,小心又异常麻利地追踪下去。
蹄子印时隐时现。二拜子仔细地辨认着,寻找着,在山坡上迂回曲折地追踪。翻过两道山岭。蹄子印沿着倾斜的山坡伸向北方。二拜子精神一振,迅速追到山河边上。河水照常浅浅地流淌,两岸留下水位消降的痕迹,蹄子印一直印到这些痕迹上。“妈的,雨住水消。连狼都挡不住”。二拜子咕哝道。他望着对岸曾有过一棵高高的楸树的地方,欲转身回返。这时,传来了一片鸟鸣惊飞的声音。而且还有“啊啊”的乌鸦叫声。二拜子抖一抖枪身。鞋池顾不上脱,哗哗地趟过河去……
在蹄子印的导引下,二拜子穿过河边这座树木茂密的山岭,来到了黄花坡。乌鸦“啊啊”的长叫声闸断地传过来,听来凄厉而又阴森。穿过黄花坡就是下不去沟,乌鸦声就是从那里的老林里传来的。“肯定是它闹的妖!”二拜子这样想。他顺着漫漫的黄花坡斜插上去。他辨认着蹄子印,踩倒了许多黄花棵子。黄花坡真是名不虚传,一夜秋雨,把正值旺季的黄花催放开,经风一吹,润饱雨水的黄花便沉甸甸地摇摆起来。贴着草梢平望,仿佛如一片金黄色的黄花菜地……爬上半个山坡,前面出现了一座巨石,周围黄花和茅草丛生,枯死的草叶厚厚她盖砸地皮。蹄子印在这里消失了。二拜子左边找,右边找,急得团团乱转。他正要返身寻找原来的蹄子印时,猛地听到了一阵撕扯扭打的声音。他轻轻地沿着石壁转过去,突然象被迎面—拳击中似地呆住了。他抹一把眼睛,看到了一片凌乱不堪的景象:黑老赵把荡儿压在身下,一手捂住她的嘴巴,一手在忙乱地撕扯她的衣服……山坡上洒满娇黄鲜嫩的黄花,那只白色的柳条小篮滚出老远……
二拜子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浑身像着了火。他狠狠地咬紧牙齿,稳稳地撑起铁棍—般的左臂,把老枪架在上面。也许是他弄出了一点声响,黑老赵惊慌地转回脸来。他啊地惊叫一声,便腾地从荡儿身上蹿向前去。
二拜子扣动了枪机,他没有瞄准就扣动了枪机。随着“轰”的一声巨响,一片铁砂扎进了黑老赵的后背。
黑老赵栽倒了,但一只手还死命地撑住山坡。他使劲拧回头来,凶恶地瞅着二拜子。他硬抗了一会,这完全仆倒下去了……
二拜子呼呼地喘着气,血红着两只眼久久地僵立不动。他听见荡儿在哭泣。他吼道:“哭!回家!”他的脸从来没有这样威严,他整个的人也从来没有这样威严!他把铁锈斑斑的老土枪慢慢挂上肩头,枪口上升起最后一缕蓝色的硝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