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等甲很重视这只幸存的左脚。他的另一只脚连同大半截腿都丢在朝鲜战场上,成了二等甲级残废。一年前的一天傍晚,他的左脚被一枚钉子扎穿了前掌。现在伤口早已愈合,结了—个圆圆的硬疤,但脚上还一直缠着厚厚的绷带,他穿着一只特大的敞口单鞋,走起路来像踩在一团棉花上。每天他看到正房里亮起灯光时,便轻轻插死他的这间厢房的门。从墙角的—道缝隙里,他正好能观察到正房里的动静。
二等甲每天早晨在开门之前,先要隔着门板谛听一会儿。随着门扇无声地慢慢开启,他的目光搜遍了整个院子。他留神门口有没有绊脚的东西,留神高处有没有会意外飞来的危险物。在鬼娘们来送鸡蛋汤的时候,他就退几步,肩头撑在墙壁上,注视着她的每一个微小的动作。等鬼娘们退出去后,他便将鸡蛋汤倒进一个大盘子里,吹开腾腾的热气,用筷子翻搅着寻找异物。直到他确信鸡蛋汤里是干净的时候,便放进小锅里烧火蒸起来。有时鬼娘们闻到了糊味,便走出正房来说:“不硬不软沙拉,吃波有营养乃。”二等甲一听到这种他听不全懂的声音,便警觉地抬起头来,目测一下他们之间的距离。如果她是站在三步之外,他便继续拉风箱。他—直认为必须与她保持这个拼刺刀的距离。二等甲发现她还不离开,便越加疑心,有时就狠狠地说:“我就爱吃糊味!”其实他是为了消毒。
白天的时光漫长。只要鬼娘们待在这个家里,二等甲便什么也不干。他或是将轮椅摇到院子里晒太阳,或是趴在窗户跟前向外窥视。他望着这个自白净净的女人,总觉得她心怀鬼胎。他整天苦于找不到征据,能证明那枚钉子是她设置的,也找不到证据证明那些泥枪的失踪是她捣的鬼。但他坚信这些事肯定都是她干的。如果她没有重要理由的话,为什么会同意上级的安排给他做老婆!二等甲决不相信她是一个不幸的孤儿,也不相信她心地善良富有同情心。他倒愿意相信她有海外关系,有另一个上级。他现在苦恼的是还没有充分的证据。
二等甲听到院门响了一阵,见鬼娘们丁拐着蓝子走了。他迅速地从一堆乱草下面翻出一堆工具和一支尚未完成的木枪。他早已想好了这支木枪完成后的样子。它是一支步枪:木头枪身,车链股枪膛,钢丝抢栓。一切他都想好了用什么来做……
二等甲很早就想有一件防身武器。他分析了一下自己的处境,觉得极其必要。从前他有一套做泥枪的工具——锯条、铁丝和硬币。当时他因为无法做得绝密,所以也没彻底防备鬼娘们。他隔几天就架着双拐走到院子角落里挖出一些土来。这块土很特别,微微发红,细腻如膏脂。他加水将土和好,手里握的就像—坨有弹力的硬面。泥团在他手里变成了厚厚的板块,他便用锯条切出枪形来,再用铁丝穿出枪膛,再用硬币在枪柄上滚出花纹。他做一支枪要花费好几天的时间,先要晒干,晒干了再用细泥将裂口抹平,再晒干了便涂上锅灰,放进灶洞里面反复烧。他做的泥枪各种各样,有带弹匣的驳壳枪,有小巧方正的撸子枪,有别致秀丽的左轮枪……每二支都乌黑干硬,栩栩如真,依次摆在窗台上。他每天都要选二支放进口袋里,一只手老在口袋里驾紧攥着它。他常常两眼阴郁地盯着鬼娘们,枪口顶着口袋随她移动。有一次鬼娘们走近了,他嗖地一下拔出枪来,恶声恶气地低吼道:“打死你!叭!”鬼娘们吓得双手护住头部鸣哇后退,撞翻了浑水桶差点摔倒。可是有一天清晨,二等甲却发现泥枪全都不见了,有一支还掉在墙根下摔得粉碎。当时他发现鬼娘们在正房门口站着,脸上露着微笑,毫无惧色。也是在那个时刻里,他想到泥枪丢失必定与她有关……
二等甲把木枪做好了。他举起来往不同的方向瞄着,试着哪儿可能有不完美的地方。他感到很顺手,便开始用砂纸打磨起来。他仍然无法忘记那些泥枪。他知道有些小型的枪是很适合女人用的,也知道用小型枪的都是什么女人。自从泥枪全部丢失之后,他心里就老是忐忑不安。他注意过鬼娘们的口袋,有几次分明看到那里面凸凸囊囊……二等甲把木枪重新举起来瞄着,猛地发现对面墙头上露出一张少年的脸来。他赶忙把枪放进怀里,扯起衣襟将它掩住。他再往对面看时,少年的脸已经不见了。他心里顿时一亮:这少年定是鬼娘们的人!他正要往下想的时候,一听到门声又响了,鬼娘们和哑巴走了进来。他用力将木枪揣紧,一边把轮椅往厢房里摇去。他感到鬼娘们刺探性的目光射在后背上。
二等甲临时把木枪和工具塞在被子里,然后又将轮椅摇出去,监视着鬼娘们和哑巴的行动。对这个哑巴他也早有疑心。哑巴每隔两天来挑满—缸水,隔十天来送—次柴草,一个月来送一次米面。他才不相信哑巴仅仅是被安排来照顾他们生活的。每次哑巴一来,鬼娘们就眉开眼笑,百般殷勤,又倒水又递烟,又打手势又依依哇哇。二等甲发现哑巴这次是空着手来的,他来干什么?二等甲斜着眼向正房里瞟着,看出哑巴还没有走的意思。他们—刻不停地打着手势暗语,哑巴显得很不安,而目不停地做出砍杀的手势。蓦然间,二等甲将所有的疑点都联想起来了,感到杀机四伏。他甚至想哑巴很可能是伪装的,也很可能就是鬼娘们的“上级”!他把轮椅快速摇到—个不显眼的地方,眯着眼佯装晒太阳。在哑巴从正方里出来刚要开院门的时候,二等甲使出全力咳嗽了一声。他看到哑巴在门口迟疑了—下才跨出门槛。二等甲什么都明白了……
哑巴走后,二等甲就回到厢房里。他将门板牢牢顶上,把窗户也闭紧了。他掀掉被子,—刻不停地忙碌起来。他觉得不能再拖了,要赶快把武器准备好。他将轮椅的链条卸下来,开始用锤子、螺丝刀、钳子拆散链条。他发疯似的干着,弄得叮叮当当一片响声。现在他什么也不顾虑了。他越来越明确地感到自己已被包围在这间厢房里,只有造出武器才能抗击。他现在根本不在乎鬼娘们是否在监视他,只想着把枪快点造好。吃饭的时候,他听见鬼娘们不停地砰砰敲门,依哩哇啦表地说着什么。他不去理睬,他想这是她沉不住气了,要来干扰他造枪。他—点也不觉得饿,只想着快快争取时间。时间在他紧张的忙碌中飞快流走,他—直干到看不见了才觉得有些饿。他停下手来想了想,便用被子将工具盖好。他架着双拐走到门口又想了想,这才轻轻地将门打开。
在二等甲打开厢房门的同时,鬼娘们也从正房里出来了。他黑沉着脸,用放射威力的目光将鬼娘们逼开,然后就气昂昂地跨进正房。他掀开锅盖,看到锅里满是饭菜。他向垂立门旁的鬼娘们瞥了两眼,便开始烧火。火星溅出来,把他脚上的绷带烧破了几个小洞。他把锅烧得热气腾腾的时侯才停止了加火。他狼吞虎咽地饱吃了一顿,又把剩下的饭菜全部带回了厢房里。
夜已降临了,二等甲一点睡意都没有。他继续紧张地****的工作。链条很难对付,既要下手有力,又要准确和耐心。他拆下一股完好的链扣,往往要弄坏另外好几股。他没点蜡烛,只是在漆黑的屋子里用手摸索着于。他不时地走到墙角,从缝隙里往外看。他看到正房里灯火通明,鬼娘们也在忙碌着什么。他摸回轮椅上,险些摔倒了。轮椅已经不能转动,因为链条被拆了下来。他在紧张的忙碌中,偶尔能听到一些异常的声音。有时他听到门口似乎有窃窃的低语声,有时能听到压低了的脚步声。在这个夜晚里,他还多次听到屋顶上有撕打的声音,并且听到了屋瓦的破碎声。还令他不安的是,正房里的灯光一直亮着,鬼娘们也。似乎一夜没睡。他感到时间太紧迫了,双方都在抢时间。在这—夜里,他是那么盼望木枪能造好。如果有一支能打响的枪,他就不会紧张不安和恐惧了。他就会赢得主动权,在对方尚未行动之前先发制人。他会潜出屋去,抱着枪在对面墙根下以防不测。他甚至想到,在必要的时候要先下手。他想到这里时犯难起来。他拿不准第一枪应该击灭电灯还是先打鬼娘们……
二等甲一连几天儿夜没开厢房门。每到吃饭的时候,鬼娘们仍来敲门,可二等甲全然不顾。他饿了就吃一点剩饭菜,困了便坐在轮椅上打个盹。造枪的工作已接近尾声,木抢的部件都基本完成了。枪身有二尺半长,前膛是用二十股链扣做成的。链扣下面的一排眼儿高出枪身就是枪膛。扳机是用一截短钢丝做成,穿过枪身中间的空槽扭成一个圆圈,平扣在木枪后膛位置上的—枚钉子上。这枚钉子就是扎穿他脚掌的那—枚。在钉子与前膛之闻,是—根长约尺许的钢丝枪栓。枪栓的后端也扭成了一个水平的圆圈,枪栓从前膛里拉出来,后圈就压着扳机的圆圈扣在钉子已在枪栓的近中位置上扭了一个直立的椭圆圈,是挂皮筋用的。现在二等甲要做的,就是把轮椅的一只轮子的里胎扒出来,铰下窄窄长长的一条做皮筋。他在做皮筋的时候倍加仔细,皮筋是这支枪的动力,枪的火力大小全指望这条皮筋了。里胎扒出来了,但用剪子铰下来的皮筋总是有毛边,一拉就断。整整一条里胎没铰出一根可用的皮筋,于是他将另一条里胎也扒了出来。他用剪子再铰的时候,突然犹豫了。他在黑暗中想了想,便拖着一条腿爬到锅台上摸索。他找到了菜刀,又顺便在锅台上磨起来。也许是霍霍的磨刀声惊动了鬼娘们,他听到正房门开了,鬼娘们迈着急促的步子打开院门走了出去。二等甲在心里冷笑着,更加用力地磨着刀。他用拇指试了试刀锋,便点上蜡烛,将车胎断开平放在案板上。他将菜刀小心翼翼地放在上面,站起来将全身的力量都压在刀背上。他连压几下,—条创面平滑的皮筋切出来了。他将皮筋的两头扎在—起,牢牢靠靠地安装在枪栓上。他如释重负地喘了一会儿大气,这才觉出全身都被汗水湿透了。他稍稍喘息着休息了—会儿,便将早已预备好的—盒火柴摸了出来。他把第一根火柴棒插进枪眼里,直直地挺立着像一根枪针,接着又把整整一盒火柴的药头全部刮进枪膛里。最后他用枪栓将药头碾细、顶紧,便噗地一口吹灭蜡烛,小心地端着枪在漆黑嘲屋子里严阵以待。
月亮好像是悬在厢房的屋顶上,透过窗户纸,外面是一片惨淡的光。树枝在窗外摇曳,像一些看不清的黑手轻轻晃过。梧桐树上发出刷刷拉拉的摩擦声,似乎有什么活物藏在树叶里。二等甲心里明白,这种寂静在大战开始之前是很正常的。这是一种充满了杀机的潜伏。他觉得有一张网正在往这间厢房周围收紧,说不定对方已在悄无声息地逼近,包围了院子,控制了屋顶,占据了各个角落。这段时间太安静了,二等甲渴望着行动起来。现在他不怕了,他已经有了战斗的武器,周身都涌动着好斗的热血。他打算趁这寂静的时刻溜出屋子去,在院子里搏斗就不会被动挨打了。他一只手把枪举过头顶,用另一只手臂撑住地面,匍匐着向前爬行。他爬到了门口,手指摸到了门栓。他听到啪哒一声院门响了,手指便倏地缩了回来。他知道晚了,对方电开始了行动。他奇迹般地用一条腿撑直了身子,跳跃几步趴到炕上,做出射击状态守护着窗户。
他听到外面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尽管声音压得很轻,可他还是听到了,而且听出是不止—个人的脚步声。他屏住了呼吸,静静地等待着。他听到脚步声走过窗前,走进了正房里。—会儿,他又听到脚步声停在了门前,还有很难分辨的低语声。他想开枪,但是没有好时机。他想第一枪决不能落空。现在对方是在明处,他在暗处,只要对方敢破门而入,他就放枪。但他知道还是应该守护在窗户这里。这个窗户不牢固,窗框都枯朽了,风一吹就呼呼地响。他想,对方要进攻,总不会放弃这个薄弱的突破口,而门却比窗要坚固得多。他耐心地等待着,兴奋、紧张又头瞄冷静。不知何时,他把枪栓已经拉开了,两臂上的肌肉在不停地抖动。他终于看到对方贴近了,身影黑黑的遮住了窗户。他听到了自己咚咚的心跳声,他把枪尖穿透了窗户纸悄悄地伸出去,手指勾动了扳机。他在看到一串火舌的同时,听到了两种响声,一种声音是枪发出来的,并不很大;另一种声音却很沉重,象房坡上滚落下来—包东西。尔后他再也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他想,战斗结束了……
天亮之后,二等甲把枪响时震得七零八落的木枪包起来藏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似的架着双拐开门走出去。他看见鬼娘们仰躺在窗下,苍白的脸上落满寒霜,浑身却看不出一点伤痕。他从鬼娘们的衣襟上找到了那根火柴杆。火柴杆只穿透了外衣,连衬衣都没伤着。可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