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我突然从梦中惊醒过来。我又梦见岳母从她的坟中走出来,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她蹒跚着两只小脚一直走出莽莽的黑林,伸着两只枯干的手向我喊道:把黄手绢留给我吧,我什么都没有……我在黑暗中屏声静气,生怕弄醒身边熟睡的妻。但是敏感的妻已经醒来。她温柔地悄声说道:
“平,你出汗了,又睡不着了是不是?”
我趁机把身子躺舒服些,没有立即回答。稍停,我轻叹了一声,说道:
“天真闷热,我热醒了。”
“不是的,你有心思。你这些日子天天晚上都是这样。你不能告诉我吗?我怕你这样下去会闷出病来的。”妻说着,把脸贴在我的脸上。“也许我不该问。你知道我什么事都信任你,从来没有多问过你……”
啊,我怎么说?我说什么?自从岳母去世以后,妻对我的依恋真是感人至深。她把我当作母亲,当作父亲,当作唯一的依靠。我也暗暗地发誓要做到这一切。可这件事我怎么能够向她说清楚呢?我担心当她知道了这件事后,会在心里留下—道黑色的烙印,虽然也许是很轻很淡……
“平,你知道我没有了母亲,。就你一个人了。你一丝一毫的不高兴都使我难过,平……”妻用她柔软的身子把栽搂得很紧……
“莉,我想花一笔钱……”我终于说。
溯—刻,然后轻轻地说道:“花吧。”声音里没有半点疑问。
我躺不住了,我把妻紧紧地抱在怀里。我感动地吻过她之后说道:“我想买纸,买鱼肉和面食,就象上一次给母亲做百日祭用的一样多,还要买很多很多的黄手绢,还要买一张大镢……我明天要到母亲坟上去……
妻把脸移开去,在黑暗中望着我。许久,她才颤着声音说道:
“平,你怎么了,是不是真的病了?啊,平……”
妻重又把我抱紧。
我既然说开了头,就已经抑制不住要把一切都告诉妻了。我抚摸着妻的秀发,说道:
“莉,我没有病。我确实有心思,它搅扰得我日夜不宁,可是我难以说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夜夜梦见母亲很凄惨的样子,梦见一条黄手绢。也许是因为那件事才使母变成这个样子的吧……莉,起来吧,把灯打开,我详细地跟你说。”我试图坐起来。
“不,就这样。”妻紧偎着我的身子说道。
就这样,我在这个星期六的晚上夜深人静时,跟妻说起了百日祭那天发生的只有我明白的事情……
“其实事情很简单,”我说,“六月十八日那天,我们烧的不是母系的坟,而是另一个不知是谁的坟。”
妻一下抬起头来,惊惧地喃喃说道:“怎么会呢?”
我轻轻地把妻的头按在我的肩膀上,“莉,你别激动好吗?我们确实是烧错了坟。茂盛的草和树木改变了原来的环境,而且又下过雨,所有的坟都成了一个模样……我们烧错了坟,当时只有我是心里明白的,我当时产生了一些奇怪的想法,才眼看着这件事发生了。虽然我的想法合情合理,但现在看不过是我的软弱和虚荣罢了。我现在觉得是欺骗了你,欺骗了大哥他们,欺骗了在海边莽莽的黑林里安葬的母亲……我还是慢慢地从头说吧。”我感到肩头一阵灼热,妻在幽幽地哭泣。
“还记得六月十八日那天早晨吗?我们坐着火车奔赴老家的时候,天上还正在下着大雨。但一下火车,雨就停住了。也许没有这场雨,环境就不会改变得那么严重,我们也就不会烧错母亲的坟……你一直在哭,急不择路,我不得不在这还不习惯看到情侣亲呢的地方搀扶着你。我们进家的时候,大姐和姐夫已经到了,是姐夫用自行车把大姐带去的,还捎着一只很大的篓子。几乎是与我们同时,表弟大青也骑着摩托车赶到了。家里供奉着母亲的牌位,气氛肃穆丽压抑,谁都没有说一句话。大哥点了点人数,说道:“老母亲心上就这么些亲人,都到齐了,走吧。”
“于是,我们十几个人便默默无声地相继出村。大哥走在最前面,背着一网包纸钱。纸钱每个人的都有,都是用一方白纸做成的包袱包着。唯独你和大姐的纸钱是装在两个很大的白纸口袋里,据说是女儿的钱好用。上面都写着‘王门朱氏太君受用男(女)×××叩(泣)备’,字样。大哥背着这些白纸包裹的纸钱,象一把旗幡,把我们引向前去。大哥身后依次是大嫂、二哥二嫂、姐夫大姐、我和你,最后面的是骑摩托车走走停停的大青。他的摩托车上载满盛祭奠用品的篓子。摩托车刺耳的嗡嗡声象是在催促着我们。
“母亲的骨灰盒安葬在海边莽莽的黑林里,这是我们第二次给母亲上坟。我们要走很长的土路,穿过一条柏油公路,再走一段田间小路才能到达。横穿公路的时候,每一个过去的人都回头望一眼,好象大家都装满了不吉利的心思似的,生怕身后会发生什么祸事。公路上车辆不断,我还是那样搀扶着你走过去。当我回头看的时候,大青正把摩托车停在路心跟一辆轿车作对。直到轿车完全刹住了,他才傲慢地踩响了油门。他的满头卷发潇洒地飘扬起来,并且自得地朝我笑着……我望着奔驰而去的天蓝色的轿车,心里突然感到一阵迷惘:轿车是去干什么的,而我又在做什么?还有……
“莽莽的黑林横在面前,象半个沉重的固体世界。黑林里沉寂一片,没有鸟叫,没有风声,没有一点生机和活力。我想,这就是世界的另一面,是死人和灵魂的天地。在走进林子的时候,我感到林子里只有母亲一个人的坟赫然矗立。谁知道一走进林子。竟然找不到母亲的坟了……”
我感到妻静静地贴在我的身上。栽停了一会说道:
“莉,我这样细说你愿意听吗?栽还是说快一点吧。”
“不,我愿意听的,我愿意听……”
“好。开开窗吧,太热了。不,还是我来吧。”我打开窗,夜空繁星点点。爽风习习,我继续说下去。
“莽莽的黑林象一座地狱,我们踩着松软的沙土和湿漉漉的草走进去。密集的刺槐树拔起又直又高的树干争夺阳光,厚密的枝叶重重叠叠,搭起一座阴暗的苍穹。我小心地搀着你,为你扯开周围的枝条。我们落在了后面。
大哥他们停在前面左右顾盼,当我们赶上的时候,都用疑惑的目光向我们望来。我当时想,大概是找不着母亲的坟了。我往四下看看,草木丰厚,相似的坟丘触目皆是。大哥在稍远处找了—会儿后,走回来说道:“怎么找不着了。真是怪事!分头找找吧。”
大家分头往各个方向找去了。我看见大姐在劝慰你,便—个人向别处走去。我在许多个坟丘间辨认着,但一个也没有唤起我熟悉的印象和感觉来。此刻,我的心里轻松了一些,凝聚的悲痛被一种寻找什么东西的平常心情所涣散,庄重的肃穆感也已消失。我没有发展这种轻松感,我责备自己不该在这种时刻心生杂念。
我往前走,树枝越来越密。蜘蛛网勒在我的头上脸上,使我不得不经常地伸手抹掉。我想找树枝稀疏的地方走,但到处都一样,怎么也无法摆脱这些使人心烦意乱的蜘蛛网。有—会儿,我感到有个东西从我耳朵后面徐徐地爬到脖子上。我—惊,赶忙低下头用手打掉——是一只色彩斑斓的毛毛虫。我气愤地用脚碾死它,但好长时间还觉得它在我的脖子上爬。我往前走,忽然间感到眼前亮堂起来,原来我已走通了林子,北面就是茫茫的大海。大海使人心旷神怡。海边上浮着一些打鱼的小船。成群的鸥鸟化做一片小白点点在海空里飘闪。一艘巨大的白船在远海里徐徐前进……倏地,我又心生出一阵迷惘:大船是去干什么的?而我正在做什么……我不敢再看下去。一看见海,我就心猿意马,浮想联翩起来。我掉头回到林子深处。我专注地想着母亲的形象,用意志的力量把我的目光和思维都限制在这莽莽的黑林里……
我继续寻找。我与大哥打了个照面,大哥那焦躁而抑郁的神情告诉我他也没有找到。我觉得还是不说话好,就悄悄地让过身去。接着我看见大嫂的身影在一丛树后蹲下去,就赶紧把头扭向一边。我想她大概是在解手……”
“不是,”妻插进一句话来,“是在拾蘑菇。二嫂也拾了一些。”妻说完就又安静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又看见姐夫和二哥在接火抽烟,接着我就想到了你。我继续漫无目标地找。这时候,我听见大青在悄声叫我:“小姐夫,你过来看。”
“我急忙奔过去,以为是大青找到了坟。可是他正用两根棍子夹住一条蛇,那蛇扭曲着身子,一会儿紧紧缠住木棍,一会儿抽打着地面。我皱着眉头正要责备他,猛然发现大哥已经出现在面前。他生气地说道:“什么时候,还有心思弄这些!心不诚就别来!”
“大哥说完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感到一阵悚然,也跟着离开了。我听见身后啪啪连响两声,大概是把蛇摔死了。
“我已经察看了几十座坟,都找糊涂了。我觉得我们永远也找不完这莽莽黑林的每一个角落,永远也数不清黑林里到底有多少坟,母亲的坟永远也不会找到了……莉,我想喝点水。你不喝吗?你躺着,别动。”
妻本来就不想动,她大概已经沿着我的叙述进入了那片莽莽的黑林……
“莉,还记得安葬母亲回来后,你说你丢了一条手绢吗?”
“记得,那天是三月初八,天刚转暖,树林里疏疏落落的。回来后我发现黄手绢不知怎么丢了。那是你去年出差给我买的。”妻枕着我的胳膊,梦呓般地说道。
“正是这条黄手绢指引我找到了母亲的坟。”我接着说下去。
“正在我感到绝望的时候,我看见你和大姐迎面走过来了。你在用一条手绢擦眼睛,我一看便心里顿生希望。我想,那条黄手绢说不定是丢在母亲坟上!我连招呼都没跟你打一声,就朝着海的相反方向走出林子。
“在阳光耀眼的林外,我重新选择了一个地方,从一道不显眼的豁口走进林子。我立刻感到眼前是一片模糊的熟悉的景象。我匆忙而又紧张地向前奔走,带刺的树枝划破了我的胳膊,数不清的小蛛网迎面网来,这一切我都没有顾及。我甚至绊了一跤,也来不及把身上的土拍打一下。我终于认准了一座坟,便围着它仔细地寻找。果然,我在这座坟上找到了黄手绢。它已经被流沙埋住,露出来的一角,象纸钱一样紧贴在母亲的坟上……我欣喜若狂,把手绢连沙一起抓在手里,立刻向大哥他们的方向急奔。
“但是晚了。我听到一阕幽怨的哀歌从远处隐隐传来。当时我想,大概这是另一家人在为他们的亲人上坟吧。哭声越来越大了,男人的哭声低沉呜咽,女人的哭声婉转而嘶鸣。当我走近时,猛地被惊呆了:哭坟的竟是你们!大哥正跪着往坟上插香、摆供品,他和其他人一样都哭出了抠心挖胆的声音。唯独你坐在坟前,无声地默默哭泣。你永远是这样,不愿放任自己的悲痛,不愿在别人面前大哭大叫,其实谁都没有你悲伤……
“我望着眼前的情景,一种不真实的感觉立即罩上我的心头,我差一点就喊出来了,‘这不是母亲的坟!’但你们谁都没有看我一眼。你们那么专注地衷哭着,在一座别人的坟上哀悼自己的母亲。我有些恍惚地走近去。我不知道该怎样做。
“我没有哭,栽用一根长棍翻动着那一堆燃烧的纸钱。一张张方形的黄纸化为灰烬,好象干百条黄手绢烧成了灰。我攥紧着手里的黄手绢,一时间竟然忘记了它的存在。这时,大姐带着满身的泥土和满脸的泪水跪着抢奔过来,从那个很大的篓子里拿出成刀成刀的黄纸和鱼肉、面食、五谷杂粮扔进火堆,她寻死觅活般地哭诉着,整个身子都躺在潮湿的坟上,两手使劲地往坟上拍打……”
说到这里,我的泪水涌流出来。我用力克制着,不让哭声发出来。妻也在哭,她一边哭一边摇着我:
“平,别哭了,也别说了,平。回忆起来太伤心丁。听话,平,别哭了也别说了。”
“不,让我把话说完吧。”
我和妻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我忘情地说下去。
“当时,我的心象被什么凶狠的东西胡乱地撕扯着。火堆里腾起的纸灰,象飘洒的黑雨落在我的身上。我被火焰烤得浑身大汗淋漓。但是我一动也没有动,我心里同样也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火。我还是感到不真实,有一瞬间我曾想到虚假的应该是我。可是我毕竟没有勇气在此刻说明真情,一旦说穿,这庄重的场面不就变成了一场难堪的滑稽剧了吗?不!我不能使你们发现这神圣、虔诚的崇高的情感,实际上是用来演了一场假戏。还是把一切心灵的痛苦都留给我自己吧……
“过了很久,火焰都快要熄灭了,肉鱼面食散发出焦糊的气味和袅袅的青烟,残剩的纸钱时时闪起一点通红的火苗。我转身在坟前跪下来,默默地磕头祈祷。奇怪的是,我的心一下子冲破了虚假的氛围。我跪在沙土上,头部正好与坟头齐平。我突然想道:我们谁都不必自责,谁都对母亲的灵魂精诚之至。坟墓不过是一种象征,一种寄托的具象。就连坟里埋葬的骨灰也是一样,究竟有多少人相信从焚烧过无数尸体的炉膛里弄出来的那一点东西就真的是自己亲人的骨肉余烬!幽冥世界,无所谓真实虚假……这样想着,我的心内填进丁一种安慰和宁静……
“我忘记了我们是什么时候,是怎样离开‘母亲’的坟的。我只记得当我看到二哥发狠地把—棵槐树的树皮削光以作标记的时候,我把手里的黄手绢扔进火堆。把这秘密埋葬掉吧,我永远也不把它说穿……可是,当我们离开坟墓,默默地走出莽莽的黑林时,我猛地看到,母亲正从那边她的坟里走出来,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她蹒跚着两只小脚—直走到林边,伸着两只枯干的手向我喊道:‘把黄手绢留给我吧,我什么都没有……’”
“平!”妻子慌忙捂住了我的嘴,不让我继续说下去,“平,你真的病了吗?你真的迷信了吗?事情我都明白了,你没有错……我不让你说下去了,我害怕……我害怕啊……”妻又哭了,她在为我而哭。
我拍拍妻的肩膀,说道:
“别害怕,我没有病,也没有迷信。我和你一样都不迷信。但母亲和大哥他们是迷信的。因为我太爱他们,所以我尊重他们……”
“所以你就怕给我增加痛苦,而要独自买纸钱鱼肉为母亲补烧一次?所以你就要买大镢把那棵树刨掉,而在母亲的坟上做上同样的标记,并且还要给母亲买很,多的黄手绢?啊,平,你是多么好多么好啊……”
妻对我的理解使我愁思顿释,感动而又幸福。我们没再说什么,相互拥抱着一直到天明。翌日,栽临行时,妻说没有必要零买上坟用的东西,只让我带一张大镢……再买一条黄手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