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马海春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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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马海春小说摭谈(代序)

宋遂良

马海春在他的小说里,勇敢而沉着地建构着一个超越他经验的艺术世界。他抓住人对自然的亲和与恐惧,对社会的责任与冲突,对自身的肯定与探寻而大做文章,用:象征、隐匿、类比、严肃的调侃和浪漫的神秘,使作品充满着想象的张力。他的一些出色的小说如多棱镜—般照出生活的七彩缤纷,象待发的连弩箭,子母弹,拥有广阔的选择方向和穿透现实的威力。我还觉得,他写下的,他表现的,未必是他三十岁的年龄所完全理悟到的人生。形象大于思想。艺术的价值往往就在寻找它的过程之中。一个作家如果把他要描写的对象在动笔以前弄得过于明白,也许就会缺少激情。缺少想象;没有犹豫不决的选择,没有痛苦不堪的思索,就会象花没有香味,水没有波纹那样平淡。从这一点来说。朦胧和混沌,也许就是诱使猎手深入大森林的小兔。马海春是一名优秀的猎手。对这位据说是“质朴,谦恭又很有文气的青年人”可不能小觑,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写出一个让评论家们手忙脚乱的小说来。

迄今为止,马海春发表的作品不过二十多篇,题材不算广,篇幅不长,情节也不复杂,但表现的却是一个关于人类生存境遇的大主题,有一种不怕交代不清结果不明的洒脱,一种让人思考、让人远望的大气。他最早发表的《小说三题》之二的《黄手绢》写—群儿女庄严悲痛地在一座误认为是母亲的坟墓上对她进行百日祭的经过。我想这个故事很容易被写成一出喜剧,象洪峰的《奔丧》那样,无情地剥下人们脸上涂抹的油彩,露出生活的马脚。马海春没有这样,他仁慈,宽厚。他是通过以沫相濡的夫妻在黑夜里的忏悔和探究来挖掘人生的美好和不能自已的悲伤的。夜深人静的天籁,夫妇之间的温馨,慈母魂灵的召唤,会使人变得清醒,变得索净一些,更美好一些。于是便有了一个脱俗排他,退后一步观照自我,深入一层认识生活的起点。我们不也是经常在重复着找错了坟而无谓地浪费精力、感情,而又自我安慰、自我欺骗、假戏真做么?我们不也是常常被—种力量和氛围裹胁着身不由己地说皇帝的新衣真好看么?《黄手绢》中的“我”看见大海中—艘徐徐前进的白船时,心里便“生出一阵迷惘:大船是去干什么的?而我在做什么……”在公路上看到—辆奔驰而去的天蓝色轿车时,又“突然感到一阵迷惘:轿车是去干什么的,而我又在做什么……”这种迷惘,正是人的一种觉醒。卡西尔在他的《人论》中写道:“人被宣称为应当是不断探究他自身的存在物一一—个在他存在的每时每刻都必须查问和审视他的生存状况的存在物。人类生活的真正价值。恰恰就存在于这种审视中。”一个自在的人,—个满足的人,—个没有高尚追求的人,是意识不到需要时刻自省的,是缺少勇气来认识自己局限的。马海春的另一篇小说《原上花》的主人公小夕,在孤独艰难的跋涉中终于看到了一辆颠簸摇晃、默默前行的牛车,她跟在它的后面默默地走着:“这好象是一辆拉着家当搬迁的车,可为什么要搬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为什么在这漫漫的荒野上孤独远行?”她在问牛车,也是在问自己,只有这种不停顿的“查问和审视,”才能相对地接近真理,明确生活的意义。

《原上花》是一篇大气磅礴的作品:一位赢弱的母亲,抱着一个生病的孩子,带着一条顽皮的小狗在荒原上跋涉一一构成一幅苍茫的人类悲壮前行的画,一首歌颂生命、母爱和坚毅的诗。毒日头在天上燃烧,老雕在空中窥伺,荒野寂寥,饥渴煎熬。这位名叫小夕的年轻母亲,有“水儿象石头一样压在她的怀里,小狗花花象绳索一样缠着她的腿。可是还要走,还要走!”为了后代,为了光明,她象追赶太阳的夸父那样摩顶放踵间关顿踣百折不挠地前进,跌倒了站起来,站不起来了爬着向前。汶篇一万二千字的小说象一支离弦的箭,象一场打满了一百二十分钟的高水平的足球赛,从头到尾紧张,惊险,拼搏,一气呵成。

从这部作品我再一次看到了马海春在艺术上的自信。他总是寻找那艰难的、陌生的、险峻的道路走,“不愿在薄板上钉钉子”。《原上花》只有—个人物,几乎没有情节。没有人和人的矛盾。捆绑住了自己的手脚后,马海春在一座狭小的舞台上演出了一出惊心动魄的大戏,热烈地歌颂了为理想和未来而燃烧的生命力。这篇小说富有意味深长的象征意蕴,充盈着生机勃勃的浪漫主义气息,艺术上几乎没有一点破绽,这需要多么自信和有韧力。写这样的作品,是要消耗大量的元气的。

马海春的中篇小说《七叶火绒草》最近引起了广泛的反响和关注。作者用一种比较超脱冷静的笔触,描写一个名叫笊篱头的偏远小村的历史文化,恩怨纠葛,塑造出了一批具有性格深度的人物。这里的功利是非、善恶美丑彼此纠缠掺和着,一些悲剧的承受者又恰恰是另一些悲剧的制造者。整个作品显得厚实、沉重,充满悲凉沧桑之感。它也令人想到李锐、朱晓平、刘恒笔下的那些农民形象。《七叶火绒草》与他们不同的是,马海春对笊篱头的人们走出这种生存困境,摆脱历史给他们的负累更抱有希望。刘欣宏的毅然参军,纪小朵的变态反抗,刘玉德的道德醒悟,特别是作者为抚慰和报答高鸿运的宽宏而写的“豆叶上的阳光”一节,象散文诗一般歌颂了一种博大的人道主义精神。象马海春其他的一些作品一样,大量的象征和隐匿恰到好处地暗示和保护着作品的言外之意。那匹玻璃花盲马就无处不在地唤醒着灵性和反抗。

《七叶火绒草》也许可以看作是马海春的创作走上一个新台阶的里程碑式的作品,他或许从此将结束那种零散的、在一个点、一条线上开掘寻找的游击,而开始了在整体意义上的对社会人生的艺术攻坚,进入了从夺得单项第一到争取全能冠军的努力。这个作品也显示了马海春的实力、个性和不足。比较而言,我更喜欢关于纪小朵的命运和盲马玻璃花的那些描写,觉得那里面好象充盈着作者的情感体验和创造的生气,而那个高鸿运向刘玉德复仇的故事却带有一点理念的框架和宗教色彩,当我渎到刘玉德对高鸿运说“我估摸你今晚也该来了”时,便想到《古船》中的四爷爷对含章也说过类似的话,但刘玉德不是四爷爷。在高鸿运这个人物身上,牵动作者的情思和创作欲望,似乎是一种已经成型的理念、规律。同样的问题在马海春的另外两个短篇《老枪》和《绝响》中也存在,二等甲的变态心程,连连的性苦闷都缺乏更丰富的社会铺垫,因丽显得单薄。有不少评论热衷于在老孟起的“抽烟家巴什”中去发掘它的文化色彩和时代意义,得出了一些关于历史、文化的大道理,这自然无可厚非。但我希望马海春的小说不要依赖太多的阐释才能进入它的深层意蕴,也不必太看重那些被发掘出来的微言大义。艺术是自然的,情感的,灵通的,我更相信和依赖直觉。我忘不了《隐者》留下的众多无言的空白;我喜欢《艺术家》中那很少露面的姐姐在唐熙墓前默默下跪的含蓄,我老是想着《原上花》中那辆牛车上横躺着的其巨无比的黑柜和从柜里伸出的“手”,和那—朵硕大的红花……我也欣赏刘玉德不愿去调查胡欢欢暴死真相的闲笔,也为高鸿运的父亲临死前用头蘸着自己的血搓擦出复仇的字迹的细节所震惊……这些说不清道不明,入不了流归不得类的细节更接近生活,更具有艺术的智慧。因此,我想对马海春提醒一下:不要忽视了故事的魅力,不要离开故事和人物去追求某种哲理,不要忘记了普通的读者可又别让他们一眼就看出了你的意图,更不能放松了生活的积累和思想的磨砺,一分奇诡要用丸分必然来铺垫。永恒的东西常常是最单纯,最朴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