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多户的石门间村,是个地图上找不到的小村子,它座落在一片平泊地里,三面环山。北边的叫淇山,东边的叫象山,西边的叫酉山。象山不高,酉山不矮,肚子里却都有东西。村边有一潭,深不见底,时有鲤鱼窜跳。
顺治年间,这里驻扎过清兵,后来突然开拔走了。火烧圆明圆后不久,又来了清兵,香山酉山遍地开挖,连个小银锭也没找着。每说起这些故事,村里的农人们一身的自豪。而如今的石门间,却是一窝子穷人。当家人叫巨管,一条白白净净的汉子,除了街北三间茅草房,其它的一无所有。
巨管有个不凡的经历,十五六岁时,来了个陌生人,把他领走了,当时巨管哭着不愿走。
巨管父亲劝他,道:孩子,走吧,我也是你这么大走的,刘家人辈辈就是这样子,咱的命攥在人家手里。
巨管回村里时,领回个俊媳妇叫马翠,还有十七岁的儿子巨小店。马翠活泼好动,很快熟悉了村里的人。巨管和父亲下地,马翠也跟着去干活,双手经常被草茎勒得血淋淋的。
村里人疑问,巨管在外面做事这么多年,咋突然回村了呢?巨管听了只是微微一笑,这档事就过去了。据说巨管在外面受了训,肚子里盛了好多墨水,会一手好书法,还晓些占卦算命之术,但他却从不显山露水。平日除了去区公所开会,理点村事,就是侍弄庄稼,日子也算过得去。这天半夜,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空中滚动着沉闷的雷声。父亲突然喊起了他。
巨管揉着眼睛,问道:干啥呀,深更半夜的!
父亲神色凝重地说:“别问,到了你就知道。”他把巨管领到象山的一个坳里,指着一堆冲天高的石林,说:“上面来了家书,我要走了,这里藏有十几国的钱币,唐宋至中华民国的传国印玺,还有宝石珠玑。”又把他领到酉山根一棵古银杏树旁,“园明园里的一万七千三百二十六幅书画藏在这里,最有名的是《清明上河图》。从你爷爷那辈,咱刘家就守护着这里,这是咱蝙蝠会的东西,现在我把它交给你,管库人名单在这里。”说着交给他一张纸,“你的性命就押在这里,千万当心!”
回来后,巨管在灯影下看了看那张纸,上面记录着十七人的名字,均男性,都是本村的街坊。
这晚大雨滂沱,大田里水汪汪一片,蛙声此起彼伏,父亲再也没说话,只是摸了摸巨小店的头,巨小店已经入眠了。然后把破钱褡子背在肩上,消失在黑暗里,从此杳无音信。
巨管明白父亲做什么去了,可思父不由人,他经常坐在老枣树下,望着西南天际处的白云沉思,泪水汪汪地淌下来,多么盼着父亲早日归来呀,他已经是个老人了。
巨小店见状,急急地跑回屋里,喊道:“妈妈,爹爹又哭了,准又想我爷爷!”
马翠放下手中活计,跑到巨管面前,双手捧着巨管的脸,摸挲着他那硬茬茬的胡须,说:“你别这样,好吗?爹爹是去执行任务,他会回来的,说不定有一天我们还要走呢!家规就这么定的呀!你该明白的。”说着,也落下泪来。
冬日的雪,飘飘洒洒地下着,一会儿大地上银装素裹。冬闲无事,巨管又搬弄起旧活儿,他把几个铜钱捂在手中摇了摇,然后哗地一声抛到桌面上,捏着指头翻着眼皮咕噜了一阵儿,突然颜面大惊,道:“不好!马翠,咱家有血光之灾。”
马翠闻言,猛地心惊肉跳起来。嘴上却掩饰着说:“我早说了,你别再捣弄那破玩意儿,凶险的叫人害怕!”
巨管占卦的事还真是发生了。
这天黄昏,迎着桔黄色的阳光,三个讨饭的年轻女人,向石门间村里走来,每个人都披着露棉花的棉衣,穿扭裆裤子,拐个篓子,手里拿根打狗棍。到了村东口,三人站住了,拨郎着头看象山酉山,然后左右顾盼,像是找什么人的样子。
那时农人吃食都不足,可户户都可怜讨饭人,只要讨饭人上了门,都送点吃食给他们。天擦黑时,雪下得大了,三个女人来到三间草房前东看看西瞧瞧,犹豫着不敢进去。
正在这时,马翠出屋抱柴草,看见了三个女人,热情地招呼着,说:“妹子们,大冷天,快进屋里暧和暖和。”
三个女人嗫嗫嚅嚅地进了屋,一眼看见了巨管。为首的大辫子女人,放下篓子,说:“你是巨管大叔吧。”
巨管惊异地问道:你怎么认识我?
大辫子从棉袄里摸出一块玉腰牌,在巨管面前亮了亮,说:“我们三人是从总部来的,蝙蝠会的人全潜伏了,上面要你把我们安排一下。”
巨管见了玉腰牌,两腿哆嗦了一下,镇定后,试探着问道:长住下去?那就要找男人成家,这村里倒有不少光棍。巨管摸了摸后脑勺,说:“只是他们都穷得叮当响呀!”
“穷不怕,到了这个地步,只要不彪不傻的,能过日子就行。”大辫子说。
当晚三个女人吃了马翠做的饭。第二天,巨管和马翠张罗着给她们找男人,第三天就各自和光棍农人结婚了,从此过起了庄户日子。
这天傍晚,巨管到区公所办完事,正往家里走着,大辫子突然从胡同的暗影里钻出来,吓了巨管一跳。大辫子递给巨管一折叠着的软绵绵的纸,说:“大叔,贵人马上要来了,我们三个是为她打前站的。三天内,你自行处理。过了期限,我们就动手杀人了。”说完,抹着眼泪走了。
巨管知道是蝙蝠会的家书,却从没看见过。灯下展开家书,惊悚得心肺似要炸裂开来,家书上写着:
巨管:
为了更好的潜伏,总部决定,李青梅去石门间与你结为夫妻,望马翠以蝙蝠会大业为重,自行了断。否则立刻诛之。
总部
即日
巨管狼吼似的哭声,惊动了马翠,她急忙赶到东间屋,这时巨管不哭了,正往兜里塞已被撕碎了的家书。马翠惊慌地问道:“你个大老爷们,什么事惊天动地的,让街坊邻舍听见,还以为咱家塌了天?”
“没事,没事,睡觉去。”巨管说着就要往西间屋走。
这时马翠才瞅见,巨管的脸已是蜡黄蜡黄的死人色,马翠蓦地瞪起一双杏核眼,愤怒地扑到巨管怀里,一把掏出了被撕成了碎片片的家书。
巨管见状,喊道:“你……你不能看,他们要你……”巨管说着欲夺回家书,被马翠一肩膀扛出了屋。
马翠闩上了西屋门,拼接了家书碎片,一字一泪地阅完,真是天外飞来的横祸,这灾星咋会坠落自己的头上,她想不通,顿觉天塌地陷般地眩晕起来。巨管在外面焦急地踹门,门框已歪斜下来,马翠无奈地拉开屋门,木然地扑进了巨管怀里,夫妻俩抱头痛苦起来。
冬夜里,凄凄的哭声,在冰封的土地上传得很远很远,可是又有谁能晓得这段悲凄的冤情呢?稍倾,马翠破涕为笑了,说:“他爹,我也是蝙蝠人,天要我死,我不敢不死。人这一辈子,活多大年纪是个头?早也得死,晚也得死。我想明白了,为蝙蝠会而死,死得值!我死后,你要把小店拉扯大,这是我唯一舍不得的。”
巨管抱紧了马翠,说:“你不能死,天亮后我带着你跑,咱躲到阎罗山去谁也找不着。”
马翠用手捂住了巨管的嘴,惊惧地看了看后窗,嗔道:“你别傻了!咱受训时,不就有人说吗,人怕魔鬼,魔鬼怕蝙蝠会,你长了三头六臂不成?”
泪水已经哭干,巨管困了,只打了个盹又猛地醒过来,巨管一摸身边,马翠不在了。天亮后,村西潭里漂起了马翠的尸体,她是用镢头砸了个冰窟窿,跳进水里的。
田野上斑驳的雪地里,站立着几株干枯的玉米秸,在寒风的吹打下,叶片低奏着一首哀哀的歌。隐进云层里的太阳,撒下缕缕金丝般的光芒。这时石门间村北苍白的土路上,走来一位中年女人,她梳着背背头,一条围巾裹着白晰的脖项,薄薄的嘴唇,端庄的鼻梁,深潭似的眼神里,有几许惊慌的神色,虽是一身农妇打扮,眉宇间却闪露着大家闺秀的韵质。
她是李青梅,李青梅走到一株大树下,看了看远处破败的石门间村,弯腰放下蓝布包袱,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这时大辫子从树后转出来,翻身跪在地上,大辫子磕了头,说:“马翠已自杀,巨管正在家里候着,奴婢特来迎师傅进村。”
李青梅摆了摆手,低声说:“这点事,你做的还挺干净。起来吧,记住,今后用不着这些规矩,我们都是农人的媳妇,明白吗?”
大辫子应道:“明白。”
“我进了巨管的门后,你和街坊们该怎么说话。”
“我就说你也是讨饭人,行吗?师傅!”
田野远处的雪地上,有几只鸟凄凄地鸣叫着,李青梅收回了目光,说:“你学乖了,干我们这行的,脑瓜子要灵,手段要狠。”她说着从包袱里拿出四个纸包,递给大辫子,“你把这点钱分头送给邻村四个女人,告诉她们:娘家人从苏阳回来了,要保管好娘家的东西,明白吗?”
大辫子又应道:“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