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五四风潮算告结束,蔡先生却回了绍兴,不肯再做北大的校长,因此,各大学的校长也不敢“复职”。各方又费了一番心思,终究由校长方面挽留蔡先生的代表汤尔和替他出上一个主意,叫他的学生正在江苏教育会办事的蒋梦麟做代表,替他回校办事。可是,蒋梦麟先生在北大里毫无根瓣,拿什么资格来替蔡先生代办校长的职务?北大里原有几位怕江苏教育会来抢北大的,便放了空气;可是,蒋梦麟先生已经到了北京。假定不让他来做代表,连蔡先生也不回来了,仍旧妨碍了大局,又是我在里面疏通疏通。幸而蒋梦麟先生很识相,在某晚出席教职员会上很谦虚地说:“蔡先生派他来代捺捺印子的,一切请各位主持。”因此,大家也没有怎样他,只得在评议会上通过了聘他做教授,担任总务长,从此蔡先生离开学校的时候,蒋梦麟先生就代理校长了。
评议会是北大首先倡办的,也就是教授治校的计划,凡是学校的大事,都得经过评议会,尤其是聘任教授和预算两项。聘任教授有一个聘任委员会,经委员会审查,评议会通过,校长也无法干涉。教授治校的精神就在这里。表面看来,校长只有“无为而治”,什么权力好像都被剥削了;但是,北大在连续几年风波动荡里面,能够不被吞没,全靠了他,后来北京师大等也仿行了。我算不断地被任为评议员,直到十五年张作霖据北京,我离开北大。
“五四运动”后安稳不到一年,北京大小各校教职员因挨不起饿,发起了一次“索薪”运动。这时,因五四的经验,大家都晓得组织的重要了。运动开始,便组织了“北京小学以上各校教职员会联合会”,除了私立各校以外,大、中、小几十个学校都联合了,声势自然不小。我呢,又被举做了主席。这时,我真要红得发紫,因为我兼任高师、医专的教员,所以,不但北大教职员会是我主席,高师、医专也硬把我推上主席,因此,我办事很有把握,而学生联合会又有了紧密的联系。政府觉得很讨厌,就用分化手段来对付我们,把京师学务局管辖的中小学分化了出去,我们也用一点手段,对付政府当局。当时的政府当局还晓得老夫子不好过于得罪的,对于我们的要求,三件敷衍两件,我们也将就了事,算没有把一个团体公然崩溃,我也得了一个教训。
到了十年春天,大家又不耐饥了,而且实在没法维持了,而且也觉得政府对于教育满不在意,只是做他妆点门面的工具。因此,除索薪以外,还提出教育基金和教育经费独立的口号,并且拒绝了他们敷衍的办法,罢课相持,直到六月三日:那时,教育部长早已没有人敢做,由一位教育厅长马邻翼升任次长,代理部务,这位马先生忒大意了,不但毫无预备,冒冒然来就职,而且对几十个老夫子的代表礼貌不周,已经引起了反感,他又大胆地答应了发还积欠薪金,他并不晓得积欠薪金总数有七八十万,政府是无法筹措的,而且他并不先查一查,各校教职员一再地辞职在先,才后“索欠”的,他不经过慰留,便许发清“积欠”,这样,便激动了大家必须叫他立刻发清,自然是办不到的;同时国务院秘书长郭则也不会应付,早为教职员所不满;所以到了这日(六月三日)北京国立八校的教职员既决议向徐世昌说话,上年分手的公立中小学教职员也自动地临时加入,还有小学以上的学生也共同来做教育经费运动,一共有上万的人,都齐集在教育部内外,请马代部长率领往总统府见徐世昌,马先生倒并不推辞,可是,总统府早已关了新华门(总统府大门)布置了队伍,在门外迎接我们,我们一到,就被拦阻,就被枪击,我是以八校教职员会联合会主席的身分,走在上万的教职员学生前头,就和几个同事都被打得头青脸肿;(沈士远先生也是被打的一个。)徐世昌还要非法惩办我们,我们受伤的住在首善医院,被他派下等特务看守住了卧室。但是,人家劝他不可大意了,教书先生惹不得的,何况实在是政府对不起他们,他才走向法律路上,说我毁坏他的名誉,(这是他要法律解决,法官说:“无罪可附,只有这样的一个罪名还可以办。”)向法院起诉,前清皇帝载曾告章炳麟先生到上海会审公堂,这番我被大总统告到法院,也可入了“同书”。结果,我们固然白挨了打,(首善医院的医药费倒是教育部担负的。)他也失败了,因为我已设法迁入了东交民巷法国医院(我要谢谢一位徐鸿宝先生,他是替我设法,而且护送我到医院的。)法院没法“传案”,而且各校教职员说:“要‘传案’大家都到!”后来因暑假已过,非开学不可,由各大学校长等和教育部商量,拉了两位做过国务总理的,一位汪大燮先生,一位孙宝琦先生,还有一位是清朝广西布政使,辛亥革命,他反正,做了广西都督的王芝祥先生出来转圜,他们三位先到医院来慰问,才后法院派了法官,便衣私入医院,用谈话式问了问,就算了案。
六三事件的规模,实在远过“五四运动”;因为实际上有革命意义的,而且也“事闻中外”,国内教育界没有不给我们援助,孙中山先生在广州也给我们正式的援助,北京军阀政府的威信就此一落千丈。后来徐世昌又被他的部下一逼,溜之大吉地下台了。北大六年琐忆
田炯锦
约两年半以前,刘绍唐先生嘱为传记文学写一篇我在北京大学受学时的回忆 。因彼时正忙于办理行政院法规整理委员会的结束事项,未能报命。原打算在去年北大校庆以前,抽暇草拟,不意有许多笔债和事务待办,以致迟迟未能着手。现在又快到今年校庆了,只得将过去在北大六年而今仍能记忆的琐事拉杂追叙,如有错误或欠正确之处,尚希阅者指教。
民国六年夏,看见北大招生的广告,应考资格有同等学历一项。彼时我在天津南开中学刚修完二年级的课程,乃报名投考预科,因物理化学尚未修习,乃请高班同学指导,补习了一月。考试结果,幸被录取,编入文预科一年级甲班。次年章程修改,非中学毕业不能应试,故我跳越了两年转学北大,实属幸运。
南开中学一切很认真严格,教员按时上下课,每学期的功课均按时教完。学生则闻上课铃即入教室,请假须合规定,不得无故缺课。有月考、期考、年考,月考成绩差者,教员予以责备警告,期考有不及格的课者补考,年考不及格者降级。故教与学均兢兢业业的进行。初入北大,甚感不惯,上课铃响时,好些教员常迟延十分钟左右,方到教室,但下课铃响后,仍继续讲之不休,下一课的教员如守时,学生简直无法休息。有些教员上课两三星期,尚未进入正题,有些教员编发讲义,但过数星期后,又作废另发。月考甚少,且不认真。故当时很奇怪北大系驰名全国的好学校,何以如此随便?但一学期未满,我即体认北大的长处。教员们多系学识丰富之学人,他们开始讲的很多题外话,对该课以后的深入了解,大有功用。有些教员的功课虽未能按时讲完,但确有许多心得,转授给学生。只要学生肯用功,则其所得到的益处,当远超过按课本逐章逐节的讲解。所以我常想倘能以南开的谨严,与北大的启发,合并用于教学,当可以使大多数学子都有成。
北大的前身,为清代已成立的京师大学堂,监督及以后的校长,均系大官充任或兼任,学生们亦多僚气与暮气甚深。我初入学时,尚闻人论说:北大老旧,高师穷苦,清华洋气。但事实是:自六年一月蔡孑民先生接任校长后,揭示“大学为研究高深学问之机关”,并勉学生以三事:一、研究学问,二、砥砺德行,三、敬爱师友。同月规定教员担任教课钟点办法六条。四月停聘学术标准不合在大学任教之外国教师。是年冬组织学术讲演会,并创刊《北京大学日刊》、《月刊》。故自蔡先生来北大后,学校已逐步改进。加以他豁达的气度,远大的眼光,以及和蔼可亲的态度,已经使师生们均受其感召,而追求进步及革新。是年秋季开学上课未久,就觉得我们班上的教员,大多数都是学识丰富而有见解,如马裕藻讲中国学术文,朱宗莱讲模范文,钱玄同讲中国文字学,杨敏曾讲中国史,何炳松讲世界文明史(后改称西洋文化史),田北湖讲中国地理。虽然他们的口才有巧有拙,表达的有条理或乏系统,但令人觉得他们所讲均系内容充实,并有独到的见解。其所编讲义之文字亦很优美。
这时候北大有很多著名的教授:在文科者如黄侃(季刚)、黄节、陈汉章、梁漱溟、辜鸿铭、刘师培、陈大齐、陈独秀(文科学长)、胡适、沈尹默、沈兼士等,法理两科亦有许多驰名教授。他们的著作及其在报章杂志所发表的文章,均受人们的称许、推崇,或引起辩驳。但著名的学人中,亦有些行为不检,生活浪漫,使人骇异。蔡先生乃于民国七年提倡组织进德会,会员分三类:一类是不嫖不赌,不纳妾;一类是除上述三者外,并且不吸烟,不饮酒;一类是除上述五者外,尚须不食肉类。这一个会以后事实证明,没有发生多大效力。但蔡先生婉请素行不检的教职人员入会,一年以后将学术声誉甚高、而其私生活仍旧糜烂的几个 教授不予续聘。故蔡先生虽认为“人才至为难得,若求全责备,则学校殆难成立”,故“对于教员以学诣为主,……其在校外之言动悉听自由”,但不许“诱学生而与之堕落”。所以他虽注重邀请饱学之士任教,使学生的知识增进;但亦注意学生品德的修养。故教员的行为苟有影响学生堕落的危险,则无论其学识如何渊博,亦不能不割爱使其去职。
这一时期,我国学术界有新旧之争,北大的教员们,如胡适之、钱玄同、沈尹默等,常发表白话文、白话诗,提倡“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主张以科学的方法,整理我固有的各家遗著,返还古哲人们学说的本来面目。校内外的反对者们,乃以为他们“离经叛道”“覆孔孟,铲伦常”,“尽废古书,行用土语为文字”。校外把残守缺之士如林琴南先生者,竟信以为实,于八年三月在《公言报》,公开发表致蔡校长书,有云:“且天下唯有真学术真道德始足独树一帜,使人景从。若尽废古书,行用土语为文字,则都下引车卖浆之徒,所操之语,按之皆有文法,……此则凡京津之稗贩,均可用为教授矣。”“乃近来尤有所谓新道德者,斥父母为自感情欲,于己无恩。此语曾一见之随园文中,仆方以为拟于不伦,斥袁枚为狂谬,不图竟有用为讲学者。人头畜鸣,辩不胜辩,置之可也。彼又云武为圣王,卓文君为名媛,此亦拾李卓吾之余唾;卓吾有禽兽行,故发斯言 。”
蔡校长阅报后,乃即写“为说明办学方针,答林琴南君函”,送《公言报》发表,兹择要节录数段如下:
公书语长心重,深以外间谣诼纷集为北京大学借,甚感。惟谣诼必非实录,公爱大学,为之辨正可也。今据此纷集之谣诼,而加责备,将使耳食之徒,益信谣诼为实录,岂公爱大学之本意乎?原公之所以责备者不外两点:一曰“覆孔孟,铲伦常”;二曰:“尽废古书,行用土语为文字”。请分别论之。
对于第一点,当先为两种考察:(甲)北京大学教员曾有以“覆孔孟,铲伦常”,教授学生者乎?(乙)北京大学教授曾有于学校以外发表其“覆孔孟,铲伦常”之言论者乎?
请先察“覆孔孟”之说。大学讲义涉及孔孟者,惟哲学门中之中国哲学史。已出版者为胡适之君之《中国上古哲学史大纲》,请详阅一过,果有覆孔孟之说乎?特别讲演之出版者,有崔怀瑾君之《论语足征记》,《春秋复始》。哲学研究会中有梁漱溟君提出“孔子与孟子异同”问题,与胡默青君提出“孔子伦理学之研究”问题,尊孔者多矣,宁曰覆孔?
次察“铲伦常”之说。常有五,仁、义、礼、智、信,公既言之矣。伦亦有五,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在中学以下修身教科书中,详哉言之。大学之伦理学涉此者不多。然从未有以父子相夷,朋友不信,教授学生者。大学尚无女学生,则所注意者,自偏于男子之节操。近年于教科书以外,组织一进德会,其中基本戒约,有不嫖,不娶妾两条。不嫖之戒,决不背于古代之伦理。不娶妾一条,则且视孔孟之说尤严矣。至于五常,则伦理学中之言仁爱,言自由,言秩序,戒欺诈,而一切科学皆为增进智识之需,宁有铲之之理欤?
……公所举“斥父母为自感情欲,于己无恩”,谓随园文中有之。……公能指出谁何教员曾于何书,何杂志,述路粹或随园之语,而表其极端赞成之意者?…所谓“武为圣王,卓文君为贤媛”,(李贽所说)何人曾述斯语,以号于众,公能证明之欤?
对于第二点当先为三种考察,(甲)北京大学是否已尽废古文而专用白话?(乙)白话果是否能达古书之义?(丙)大学少数教员所提倡之白话的文字,是否与引车卖浆者所操之语相等?
请先察“北京大学是否已尽废古文而专用白话?”大学预科中有国文一科,所据为课本者,曰模范文,曰学术文皆古文也。……其编成讲义而付印者皆文言也。于《北京大学月刊》中,亦多文言之作。所可指为白话体者,惟胡适君之《中国古代哲学史大纲》,而其中所引古书多属原文,非皆白话也。
次考察“白话是否能达古书之意?”大学教员所编讲义,固皆文言矣。而上讲坛后,绝不能以背诵讲义塞责,必有赖于白话之讲演;岂讲演之语,必皆编为文言而后可欤?吾辈少时读《四书集注》,《十三经注疏》,使塾师不以白话讲演之,而编为类似集注,类似注疏之文言以相授,吾辈岂能解乎?……
又次察“大学少数教员所提倡之白话的文字,是否与引车卖浆者所操之语相等?”白话与文言形式不同而已,内容一也。《天演论》、《法意》、《原富》等,原文皆白话也,而严幼陵君译为文言。小仲马、迭更司、哈德等所著小说,皆白话也,而公译为文言。公能谓公及严君之所译,高出于原本乎?若内容浅溥,则学校报考时之试卷,普通日刊论说,尽有不值一读者,能胜于白话乎?且不特引车卖浆之徒而已,清代目不识丁之宗室,其能说漂亮之京话,与《红楼梦》中宝玉、黛玉相埒,其言果有价值欤?……公谓“《水浒》、《红楼》作者,均博极群书之人,总之非读破万卷,不能为古文,亦并不能为白话。”诚然,诚然。北京大学教员中,善作白话文者,为胡适之、钱玄同、周作人诸君,公何以证知为非博极群书,非能作古文,而仅以白话文藏拙者?胡君家世汉学,其旧作古文,虽不多见,然即其所作《中国哲学史大纲》言,其了解古书之眼光,不让清代乾嘉学者。钱君所作之文字学讲义,学术文通论,皆古雅之古文。周君所译之域外小说,则文笔之古奥,非浅学者所能解。然则公何宽于《水浒》、《红楼》之作者,而苛于同时之胡、钱、周诸君耶?至于弟在大学,则有两种主张如左:
(一)对于学说,仿世界各大学通例,循“思想自由”原则,则兼容并包主义,与公所提出之“圆通广大”四字,颇不相背也。……
(二)对于教员以学诣为主,在校讲授以无背于第一种之主张为界限。其在校外之言动,悉听自由。本校从不过问,亦不能代负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