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笨人的成圣之道:曾国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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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透明的人生(4)

同治十年三月初五日,闻近日有编造戏文讥讽马帅者早饭后清理文件。改信稿二件。见客二次,衙门期也。旋围棋二局。核批稿各簿。中饭后阅本日文件。庞省三来一谈,言前年在马谷山厅上同坐,忽梁上落下一大蛇,长约四尺许,似亦不祥。又言近日有编造戏文讥讽马帅者。

曾国藩无法想象的是,此后戏台上由人民群众脑补而后的刺马新版本,就取代了真正的历史。到了近时,还有部电影《投名状》上演,依然是以戏台版本为草稿,把张文祥等人智慧化、武侠化,再次感动了不知几多脑残人士。

没办法,真正的历史是人性化的。人性这东西是不可测、非逻辑的。如果把张文祥的真实际遇拍成电影,会把正常人类看得疯掉。而许多人为了维持大脑的正常运转,就必须保持其逻辑的正常状态,这就无可奈何地偏离了人性,也偏离了曾国藩的智者之路。

除了张文祥刺马诡案之外,曾国藩在他的晚年还遭遇了另一桩人性化的奇案:

陈大帅之肥猪票案。

9.陈大帅再现江湖

陈国瑞这个怪人,也是有文字留下,传之于世的:

部民有发僧天元道人顿首再拜,谨奉书于竹崖督帅大公祖阁下:

杜老云:“炎风朔雪天王地,只在忠良翊圣朝。”其君之来督吾楚救民水火之谓欤?武侯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其仆昔日之愚忠,可以质诸天地鬼神而不能剖以示人之苦心欤?五祖云:“心心相印。”非仆与君未谋面之神交欤?语曰:“飞鸟尽,良弓藏。”其千古将帅之定论欤?嗟嗟,“栈石星饭,结荷水宿”,是仆罢兵后间道取归景况。“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是仆初入里门景况。“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是仆与家人老弱终夜共话刺刺不休景况。“伤心不忍问耆旧,复恐初从乱离说”,是仆与邻人酬酢景况。“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是仆思渴多饮以清肺肝景况。“磨刀呜咽水,水赤刃伤手”,是回思辛苦贼中来景况。“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是今日之《无家别》、《垂老别》景况。呜呼!手无斧柯,奈龟山何?惟有日夜焚香默祷,以祝吾帅指挥能事回天地,训练强兵动鬼神,使死者尽雪耻、生者皆衔恩而已。仆买山以来,旧部士卒生还者,惟千总段得胜一人,昨来相见。仆久居深山,闻足音,则欣然以喜。仆怜其转徙无成,今幸得归隶麾下,伏惟鞭策,使尽其犬马之劳,不胜大幸。

这段怪异的文字,是陈国瑞写于同治五六年之间的,当时曾国藩淮上剿捻,捻子杀奔湖北武昌,朝廷急命曾国荃出山任湖北巡抚,安定大局。而曾国荃就任后,与湖广总督官文合不来,一纸奏参,把官文打回了朝廷,于是朝廷以浙江人谭廷襄署理湖广总督。而陈国瑞此时正因为与刘铭传的冲突,被一撸到底,勒令回老家反省。

这篇文字是陈国瑞的反省心得。

有史家猜测,这篇文章或许是陈国瑞请了乡下私塾先生代笔而写的——纵然如此,那也要陈国瑞满意通过才行。而此文的风格,字里行间,莫不透露出一个初学者的急切与自得。除了每句话必有一个古诗古文引典之外,陈国瑞更是自称“有发僧天元道人”,意思是他老有学问了,已经打通了佛儒道三家,不服?不服你也写篇这种怪文字试试?

人世之间,就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乱晃。陈国瑞属于一生也没摸过学问的边的异类人士,但当洪秀全的太平军及捻乱平灭而后,他也追赶时髦,学别人的样子读读书。他属于那种一碰书本的边就大叫大嚷自己全懂了的无知者,他可不知道书本这东西,须得如曾国藩这般,经年累月蹲在洞房里,把二十三史每行每句分析过,才勉强摸着点门道。陈国瑞以为在写书信的时候摘抄上几段引言名句,就是大学问了——这也是所有初学者的大忌。

陈国瑞写这封怪信的时候,手边正放着一本《辟邪纪实》,写完了这封信后没隔多久,曾国藩入京,他就拿着《辟邪纪实》,追在曾国藩屁股后面,也跑到了北京城,结果书中的神异故事迅速流传,引爆了天津教案。估计事发之后,曾国藩及朝中诸人没少骂陈国瑞。

陈国瑞极是郁闷,见曾国藩回两江处理马新贻遇刺案,他又一路跟来了——他似乎是追在曾国藩后面,想证明自己不是曾国藩想象的那种蠢货,他长得姿容秀丽,自认聪明盖世,一定希望曾国藩能对此给个公正评价。

曾国藩去审理马新贻案件,陈国瑞则到了扬州,买房子置地,过起了幸福自在的舒服日子。这时候,他的昔年好友李世忠来了。

李世忠,原名李昭寿,是河南的捻子出身,他的一生极为传奇,官来他是官兵,匪来他是捻子,颠三倒四,倏忽变幻。这种生存状态,是战乱时代的正常情形,并不稀奇。

老战友来访,陈国瑞喜不自胜,跑出门来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筵,执手相看眼有泪,扔掉琵琶不遮面,与李昭寿共同追忆激情燃烧的岁月。正所谓豪情满怀,气吞河山。

就这样,陈国瑞和老战友李昭寿,一连十几天流连于对往事的回忆之中,无比陶醉。这一天他正在家中睡觉,李昭寿又来了。进门之后,李昭寿不由分说上前一脚,一把揪住陈国瑞的头发,把他从睡榻上拖起来,强拖出门。

当时陈国瑞大为诧异:“这是干什么?老战友你这是干什么?”

就听李昭寿怒不可遏地吼道:“你忘了你在僧王旗下耀武扬威的时候了?那时候你作践老子,杀老子的人,抢老子的盐,连老子的大衣你都给抢走,这事你忘了吗?”

这事……陈国瑞终于醒过神来了,原来,李昭寿才不是找他叙旧来的,而是当年结怨,专门找他来报仇的。想当初他在僧王旗下,仗恃自己长得美貌,想杀哪个就杀哪个,想抢哪个就抢哪个,自己是加害人,杀完打完就忘脑后去了,可人家受害者却是一天也没忘。

假如写一部《人类伤害史》的话,就可以总结出个记忆法则:伤害者记忆力差,杀完人就豪情满怀上路了,早把这事给忘了。而受害人记忆力出奇的好,伤辱之仇,一世没忘。所以这世上有句话:“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这种话,也只有伤害者才说得出来,被伤害的人,牙咬骨碎,心噬已残,怎么可能跟你一笑泯恩仇?当别人都缺心眼吗?

李昭寿找上门来,就是要报当年的屈辱之仇,他揪着陈国瑞的头发,把他拖到江边的船上,开船远逸,并逼迫陈国瑞写欠条,打算好好勒索一番。不想陈国瑞的侄子陈泽培带人追上来了,发现李昭寿的小船如飞而去,就大喊道:“有救回陈大帅者,赏银万两!抓获绑匪李昭寿者,也赏万两。”

当时江岸之上尽多湖北人,眼见陈大帅光天化日之下被掳走,本已有心出手相救——陈国瑞这种风格的怪人,是下层民众的最爱——此时又听有奖赏,霎时间千帆竞发,百舸争流,顷刻间追上了李昭寿,先把李昭寿的银子抢光,然后将李昭寿捆得粽子模样,扭送到曾国藩这里报案。

一听陈大帅又弄出事来了,曾国藩鼻头险些气歪。你说陈国瑞这个家伙,怎么就这么不省心呢?

曾国藩的心里,大概宰了陈国瑞的心都有,但他终是明理之人,下令先行将陈国瑞释放,然后摆开堂案,宣两造成堂,开始审理起来。

审案时,李昭寿上前呼冤,详细历数陈国瑞杀他的人,抢他的盐,包括抢他的大衣等诸多屈辱事件。曾国藩听得上火,斥骂道:“呸!你还有脸说这事?想想你自己吧!你忽捻忽官,生平杀了多少人?结了多少怨?如果当年的苦主都找上门来,本官杀你的头,你自己说是不是合情合理?”

“这个……”李昭寿哑口了,“那大人你说怎么判?”

曾国藩拿起笔来:李昭寿绑架陈国瑞,虽然事出有因,但其人屡降屡叛,真的不是个好东西,往罪不究,现罪必惩。判处将李昭寿软禁起来,面壁思过。

陈国瑞这边,虽说是事出有因,可在双方冲突过程中,陈家逼死李昭寿小妾一人,人家女孩子跟这事有什么关系?你活活逼死人家?革去陈国瑞提督官职,命其回老家劳动改造。

还有,陈国瑞手里的那本《辟邪纪实》,立即烧掉,以免再坑害别人。

判决完了,曾国藩心里忽而生起无聊之念。唉,人生一辈子呀,就陪着这些脑壳糊涂如泥的怪人玩,细想是多么不值得啊。

夫子累了。

不如归去!

10.人要活个明白

如果给曾国藩一个机会,把历史的麦克风递给他,请他说一下这一生引以为豪的事,他一定会说:是造船!

真的是这样,由于曾国藩平灭洪氏的太平天国,功业太大,后世史家把注意力全部倾注于此,并认为曾国藩也是这样。实际上,曾国藩对这事根本就没上心,曾国藩只是打造好了一台与洪秀全同等效率的战争机器,然后和洪秀全比拼谁死得更快——洪秀全赢了,于是他就死了。而曾国藩,任由湘军这台暴力机器与洪秀全血拼,他自己每天只是和幕僚们下棋玩。

曾国藩真正想干的事不过就是两桩。一桩是想找个小女生陪伴他消磨人生岁月——这个美好的愿望最终成为泡影。另一个愿望,是他一心一意地想造条像模像样的船出来。

曾国藩始练湘军,就以伟大的船舶设计师自居,自主开发设计了木筏1.0版本以及龙舟2.0版本,奈何工匠不给力,这两艘怪船最终也没造出来。后来是广西水师帮助他完成了这桩任务。

这件事曾国藩从不对人提起,别人也根本不注意,但实际上曾国藩心里憋着一股火,一定要造出艘能在水面上漂流的船出来,一定要造出来!

为了造船,广博众智,曾国藩的幕府中聚集了当时形形色色的怪异人类,还进行过一些匪夷所思的古怪实验。有一段时间,曾国藩的幕府形同一座恐怖的疯人院,干出些非常骇人的勾当。

曾国藩本人的日记中记载过一桩诡异的事件:

同治四年十一月十七日:

早起,见向伯常病已垂危,四肢及身腹俱已冰冷,万无生理,为之料理后事。自辰至未幸不气绝,旋有人言以水银吹入前阴玉茎之内,可将管内残精败血消化,并可引出小便,或者起死回生云云。诸友因试为之。既将水银吹入,则伯常尚能大声叫呼,一息奄奄,而声音忽粗,众喜其有生机也。又悬赏募人含其玉茎而吸之,始出血丝,继出如米如沙者数十颗,继出如脓,惟尚未吸出小便。然身体冰冷一日,忽能回暖矣;眼闭一日,忽能开目微视矣;牙关紧闭一日,忽能吞药矣。众皆欣讶,似有回生之望。伯常之病,由于梦遗太久,一旦病发,癃闭七日不能小便,遂至如此。向使早数日知水银吹入之法,募人将管中结塞诸物吸出,固非不起之症也,聊记于此,以广异闻。

看看这段记载,多么可怕。曾氏幕僚向伯常,大概是肾结石,活活憋死了。幕府中的这些怪老头,立即围着向伯常的尸体展开了科学研究,研究的结果,大家提出了个解决方案,花银子雇人,揪住向伯常的阴茎用力吸,把小便吸出来,结果向伯常真的又活了……可没过几天,可怜的向伯常又被自己这些富于冒险精神的同事给活活研究死了。

除了研究人,曾国藩还研究西方的数学。他造了一只地球仪——后来他去北京,地球仪被坏学生李鸿章给骗走了。此外,曾国藩还曾亲审儿子给刚刚翻译过来的《几何原本》作的序,用的是文科思维的文言,现代人读起来,会直皱眉头的。

就这样经过一段时间的古怪积累,曾国藩他终于造出了中国第一艘轮船,命名为“恬吉号”。轮船下水的当日,曾国藩亲自登船,顺风狂飙,并声称:“窃喜洋人之智巧,我中国人亦能为之,彼不能傲我以其所不知矣。”

这就是曾国藩,他最终完成了造船的梦想。完成了这项工作,他在这个世界上,大概已经没什么遗憾了。

于是他撰联自省,曰:

禽里还人,

静由敬出。

死中求活,

淡极乐生。

这副联中的第一句“禽里还人”,是孔子的“人之异于禽兽者,几稀”的简缩版。终其一生在人性中打滚,在刀口上舔血,曾国藩终于体悟到圣学的博大精深。他深切地意识到,人这种动物,真的好可怜好可怜,与原始动物之间始终保持着零距离。完全是靠了一点点自省,才勉强让人和禽兽拉开距离,可稍不留神,人又缩回到了禽兽的初始状态。

曾国藩这辈子就是在一个不明白的时代,完全靠了一根筋的狠劲,强撑着硬是让自己活明白了。

人要活个明白,这话说着简单,可看曾国藩这一路走来,沿途的刀光血影,尸横遍野,却是多么的不容易。

同治十一年二月初三,曾国藩继续在日记中,记述他那波澜不惊的日子:

早起,蒋、萧两大令来诊脉,良久去。早饭后清理文件,阅《理学宗传》。围棋二局。至上房一坐。又阅《理学宗传》。中饭后阅本日文件。李绂生来一坐。屡次小睡。核科房批稿簿。傍夕久睡。又有手颤心摇之象,起吃点心后,又在洋床久睡。阅《理学宗传》中张子一卷。二更四点睡。

写下这篇日记,他就上床了。

躺下后,他再也没起来。

他死了。

他死得极是安然,临死之日还下了两盘围棋。他早在年轻时就发誓赌咒戒棋,可这棋戒了一辈子,最终也未能戒掉。

他的死讯传出,朝廷在第一时间对他盖棺论定,同治帝称他:“学有本源,器成远大。忠诚体国,节劲凌霜。正直躬律,心清盟水。学茂儒宗,勋高柱石。”——官方授予他“一代儒家宗师”的荣誉称号。

对于曾国藩来说,这称号他当之无愧,只是不太贴切。

说过了,他是一个活得透明的智者。

他那双清澈的慧眼,洞穿人性的虚浮、伪饰与骄躁,如行云流水,铺陈在人们的心中。他并没有深奥难懂的专著留下来,甚至连同他的家书,都因为时代的变化而变得越来越难懂。但是透过黑如铁幕一样的沉重历史,人们始终能够看到他那淡漠的身影,如暗夜中不灭的灯塔,照耀着世人的心灵之程。

这就是曾国藩,他也曾有段蟒蛇娃的难堪往事,但最终,他活明白了。